戰馬的嘶鳴聲將王文佐從短暫的淺睡中驚醒,他睜開雙眼,灰色的晨光正透過窗戶流瀉進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旁,向外望去,只見十幾個騎士正在祆廟門前的廣場上下馬,為首的正是金仁問,他趕忙擦了擦臉,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去。
「仁壽兄!」王文佐拱手道:「現在情況怎麽樣?」
「走,去裡面說話!」金仁問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的部下莫要退後些,抓住王文佐的手臂,與其並肩而行,壓低聲音道:「城裡的情況已經差不多安定下來了!」
「那太好了!謝天謝地!」王文佐露出真心地笑容:「我和我的人可以回去了吧?」
「先別急!」金仁問低聲道:「城裡是安定下來了,可真正的***煩才要開始?」
王文佐臉色微變:「你是說宮裡的事情?」
「不錯!」金仁問:「我剛剛從東宮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李義府。」
「李義府?李相公?」
「嗯,就是他!」金仁問低聲道:「可惜了,若非遇到這次的事情,他在相位上應該坐不了多久了!」
「為何這麽說?」
「你既然和劉仁軌那老兒相熟,此人的名聲就應該聽說過吧?」金仁問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
「當然聽說過,此人在後世的史書上可是「鼎鼎有名」呀!」王文佐腹誹道,口中卻說:「是有所耳聞,聽說李相的心胸有些狹隘!」
「何止是心胸狹隘,這李義府就是個傾險小人!」金仁問的評價就直接多了:「但是小人也有小人的好處,有些事情君子不願意做、不屑於做、不敢做,但小人就不一樣了,只要給夠了好處,小人可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所以李義府這人可以大用,但不可常用,用完了就得收起來,不然後患無窮,天子和皇后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說他原本在相位上坐不了多久了!」
「仁壽兄的意思是因為這次的事情,李義府又變得有用了?」
「不錯!」金仁問笑道:「和三郎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天子還會用李義府一次,狠狠的用最後一次!」
王文佐長歎了一聲,對金仁問的這番分析判斷他是非常信服的,此人的特殊身份讓其能夠獲得許多旁人無法觸及的高層秘密,又極為聰明,做出的判斷自然精準的很。但按他所說,李義府肯定會做許多天子想做而又沒法做的事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遭受池魚之殃。
「不過不管怎麽樣,這些都與你我無關!」金仁問找了張椅子坐下,他伸手指了指王文佐:「還有,三郎你這次可是立了大功,天子和皇后更加看重你!」
「啊!」王文佐臉色微變:「那會不會把我留在長安?」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金仁問搖了搖頭:「聖人的心思哪個猜得到!你若是想知道,下次進宮我可以幫你探詢一下!」
「那就太感謝仁壽兄了!」
「你我之間何須說什麽「謝」字!」金仁問笑道:「生分了,生分了!照我看你如果真要留長安,多半也是在東宮,呆個一兩年還是有機會去邊地的,畢竟像你這樣的熟悉邊事的俊才,朝廷手頭也不多!」
「若是那樣,也只能如此了!」王文佐歎道。
「什麽叫只能如此?你這話說的,好像東宮是什麽糟糕地方一樣。東宮太子可是一國儲君,未來的天子,多少人求爺爺告奶奶都來不了呢,你還一副吃的大虧一般!」
「這倒不是!」王文佐苦笑道:「只是我真的想回百濟,
不想留在長安被卷進那些事情,仁壽兄你都知道的!」「我明白!好了!」金仁問站起身來:「我現在要去南門四門巡視一下
你先留在這裡,晚些時候我會派人馬來替換你的!」
「對了,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情!」王文佐這才想起來先前黑齒常之射殺來人的事情,便將其向金仁問講述了一遍:「仁壽兄,當時情況就是這樣,當時正是夜裡,那夥人跋扈的很,我不得以才讓黑齒常之射殺一人,方才嚇阻住他們,該如何處置?」
「這些狗奴才!」金仁問罵了一句:「無妨,這件事情若是落到別人身上倒是個麻煩,可你卻不怕,畢竟天子也知道你帶著家丁部曲守西市,官司打到天子面前你也不會吃虧!最多到時候讓東宮替你出面說幾句好話就是了!」
「上頭有人的感覺真好呀!」王文佐暗想,他將金仁問送出坊外,這才回到住處,也不脫外衣便躺回床上,很快就發出沉重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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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
在平台花園的亭子裡,天子與皇后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看著不遠處的兩頭形態優美的小鹿在嬉戲打鬧,厚實的紫色帷幕遮擋住了寒冷的北風,地龍傳來的熱氣將小亭裡烘的暖洋洋的,仿佛春日。
「來人,將南面的帷幕解開!」李治沉聲道:「寡人想看看現在城裡已經怎麽樣了!」
「遵旨!」
由於大明宮位於龍首原上,其位置高於整座長安城,在這裡,天子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坊市裡狹窄彎曲的小巷和寬闊筆直的朱雀大街,寺廟和谷倉,陋室與宮殿,花園及池塘、焚毀的坊市、升起的煙柱。城牆外是廣袤的平原,寬闊的渭河,遠處隆起的高聳原地以及蒼翠的終南山脈,一片片的果園,以及遼闊田野。坐在這座高高在上的花園,每個人都會感覺自己像個神,居住於聖山之顛。
「陛下,西市那邊已經沒有煙火了!」武氏低聲道。
「嗯!」李治點了點頭,用不著妻子解釋,他也能看清現在長安的局勢,調派各軍進城之後,暴亂本身已經不是什麽問題,但軍隊本身對於長安來說就是一種巨大的損失,更不要說暴亂對自己聲望的巨大打擊了。
「傳令下去,生擒劉為禮之人賜官上柱國!」
「上柱國?」武氏聞言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李治對賊首已經恨到了極處,僅僅處死已經不足以發泄心中的仇恨,顯然是要對劉為禮施以酷刑,好恐嚇潛在的反叛者。
「陛下!這是呈送上來的奏疏!」一名太監捧著一疊奏疏上前道。
「先放在這裡吧!」武氏指了指桌角,然後她隨手拿了最上面一份,翻閱起來,剛看了兩行,她的呼吸就變得粗重起來。
「陛下,您看看這份奏疏!」
李治看了妻子一眼,接過奏疏看了起來,隨著閱讀的行數,他的脊背下意識的前傾,靠近那份奏疏,最後不待看完,他就直接跳到了最後的落款:「帶方州刺史劉仁願?」
「陛下,就是那個得罪了李義府,被貶到百濟戴罪立功的劉仁軌!」
「對,對,就是他,我想起來了!」李治輕拍了一下大腿:「白衣壯士高九尺,手握金刀起東方,這麽明顯的妖言洛陽牧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結果釀成這等大禍。卻還要一個在洛陽養病的老人上奏朝廷,這等屍位素餐之人還要來何用?傳旨:招帶方州刺史劉仁願來長安面見寡人,洛陽牧免官,交由三法司治罪!」
「陛下,以妾身所見,這妖言只怕並非只有洛陽一地有,應當責令各地守官嚴加追查,一定要追查個水落石出方可!」
「對,將皇后這句話加上!」李治對一旁起草詔書的侍官道。
侍官起草詔書的速度很快,不過轉眼功夫,便已經寫完,天子預覽之後便送往政事堂。也許是因為方才的激動消耗了太多精
力,李治長歎了一聲,仰頭道:「阿武,你覺得「這白衣壯士高九尺,手握金刀起東方」到底是何意?指的是何人?」
武氏張了張嘴,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顯然李治雖然嘴巴上將這兩句話叱之為妖言,但內心深處還是頗為戒懼,或者說不敢信其無的。說白了,隋末民間傳唱《桃李子歌》(桃李子,洪水繞楊山。桃李子,莫浪語,黃鵠繞山飛,宛轉花園裡。),引起了隋煬帝的極為恐懼,認為將有李姓之人篡奪楊姓天下,於是大殺朝中李姓大臣,不少李姓重臣都莫名其妙的掉了腦袋,可惜卻漏掉了李淵。
後來李淵建立唐朝之後,有人便說李淵姓李,又受封唐公,而上古堯帝先受封於陶地,後來遷徙到了唐地,所以古代陶唐二字是並稱的,陶又通「桃」,洪水又可解為淵,所以那首《桃李子歌》中指的正是李淵。這件事情無論唐高宗還是武後都是知道的,在他們看來,冥冥之中存在這某種神秘的力量,能夠確保這些童謠讖語實現,這讓他們即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看到妻子這幅樣子,李治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歎了口氣道:「也罷,阿武你讓吏部將朝廷六品以上官員中姓劉的統計一下,抄送過來吧!」
接下來的幾天裡,王文佐過上了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腐朽生活——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大唐統治階級一樣,每日裡佳果美食,嬌妾美婢,射獵擲盧,玩的得不亦樂乎。反正這等大事之後,長安城裡只要長眼睛的都不會去彈劾他有失官體,恰恰相反,長安城的上層社會一致認為此人識大體、知進退,實乃難得的智者賢人。說白了,眾人都被王文佐惹麻煩的本事給嚇住了,他才來長安幾天呀,就搞出這麽大的漏洞來,這個災星還是專心吃喝嫖賭去吧,不然明天早上這長安城給他拆了也不一定。
當然王文佐並不知道自己在眾人心中的觀感,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的在金仁問府裡享受生活——如果要回百濟,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能有這等享受,自然要在離開前先爽個夠;如果被留在長安,那搞政治鬥爭以後還有的搞,也不缺這幾天了。說透了,王文佐現在在自己的任命下來之前實在是不想再生任何枝節,安心當個宅男最好。
與王文佐的做派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金仁問這段時間倒是成了個大忙人,他奔走於各家府邸和皇宮之間,穿梭於一處處宴席,有時候一個晚上就要參加四五處宴席,若非他是個男的,王文佐都快叫他交際花了。不過他的奔走也沒有白費,王文佐能夠從他的口中得到許多重要的消息,不至於變成一個耳目閉塞之人。
「三郎,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 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好消息,壞消息?」王文佐放下手中的羊炙,看了看風塵仆仆的金仁問:「那就先聽好消息吧!」
「陛下昨天召見了劉仁軌,還大加讚賞了一番,聽說吏部消息他要留在長安了!」
「哦?有這等事,那可太好了!」王文佐笑了起來,不管怎麽說劉仁軌也是一起在百濟並肩作戰的戰友,這麽大年紀了,能留在長安總比繼續去百濟喝東北風要強:「是要升官了吧?」
「應該是的,聽說是要出任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王文佐摸了摸後腦杓:「這好像有點不對呀?算了,終歸是升官就好!劉公現在住在哪兒,明日我們準備一份厚禮上門道賀去!」
「這個先不急,等詔令下來再去不遲!」金仁問笑道。
「也是,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劉仁願可能會被調回來?」
「調回來?這也算不上什麽壞消息吧?」王文佐笑道,但他很快從金仁問凝重的臉上看出一些東西:「調回來治罪?為什麽?」
「治罪還不至於
」金仁問沉聲道:「三郎,你還記得當初你在劉為禮家火盆中那些紙片中抽出來的那張嗎?」
「抽出來的那張?你是說那些讖語?」王文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可這和劉仁願有啥關系?」
「第一、他姓劉;第二、百濟在東方!」
噗!
王文佐險些噴出一口老血:「就因為這個?天底下有多少人姓劉呀?要這麽說,那劉七也姓劉,河北也在長安東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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