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京,山田寺。
太陽已經西沉在高大的佛塔背後,作為當時大陸傳來的先進文化的象征,山田寺整個寺廟以南北方向為中軸線東西對稱,中軸線由南向北依次為南門、中門、塔、金堂、講堂,回廊圍繞塔和金堂。從佛塔向下俯瞰的話,會發現山田寺的瓦房頂處於貴族、皇宮的草屋頂的包圍之中,顯得格外顯眼。
「明公!」崔弘度跟在王文佐身後,壓低聲音道:「你有沒有發現這山田寺看起來好眼熟呀!」
「你是不是覺得和定林寺很像?」王文佐笑道。
「對,對,和定林寺簡直一個模子出來的,就是規模小多了!」
「很正常!」王文佐笑道:「佛教本來就是從百濟人傳到倭人這裡來的,這些寺廟和裡面的佛像也是百濟工匠幫倭人建的,柳重光不是說他祖上就有來倭國修過佛寺嗎?說不定這山田寺就有他祖上的功勞!」
「難怪!」崔弘度壓低聲音道:「琦玉幹嘛搬來這裡住?」
「她的天照神社被燒了嘛,修建新宮殿又需要時間!瓦房子總比草屋頂要好,如果我是她,新皇宮就用瓦片!」王文佐笑道。
「不錯,草房頂的屋子太暗了,就算是大白天,房間裡也總是沒什麽光!」崔弘度點頭讚同,他的下一句話卻跳到了千裡之外:「三郎,你覺得她幹嘛突然召見我們,中大兄皇子打過來了?」
「有可能!」王文佐的口音有點含糊,他的目光掃過回廊四壁上精美的畫像,百濟工匠精巧的手藝讓他不由自主的發出讚歎聲:「真不錯,著實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麽?」
「這些壁畫,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裡不久後就會淪為戰場,而這些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畫像很可能會被付之一炬!」
「你不是說如果中大兄皇子打進來,琦玉皇女的軍隊就會土崩瓦解?」崔弘度問道:「中大兄皇子應該會派人保護這些寺廟吧?畢竟這也是他的財富了!」
「弘度,對中大兄皇子的考驗是在他佔領了飛鳥京之後才開始的!」王文佐道:「士兵們把他捧上大位,現在該輪到他支付報酬了。身為王者,這世上誰的債都可以欠,唯獨士兵們的債是不能欠的!」
前面是回廊的盡頭,王文佐和崔弘度停止了交談,守在門口的女神官向王文佐屈膝行禮,低聲道:「內大臣,陛下正在等您!」
王文佐點了點頭,他跟著女神官走進講堂,崔弘度在門口等待,這裡被當成琦玉臨時的寢宮,裡面的擺設出奇的簡樸:床、擺滿書冊和信箋的幾案和旁邊的書架,青銅油燈、香爐、火盆,唯一能和奢華拉上關系的是地板和四壁所使用的珍貴木料和華美浮雕。
「陛下,我來了!」王文佐停住腳步,向幾案後的琦玉躬身行禮,琦玉抬起頭,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她向女神官道:「你先退下,不要讓其他人打擾我們!」
「是!」女神官的腳在光滑木地板上無聲的移動,隨後王文佐聽到身後傳來房門被關上的聲音,諾大的經堂只剩下他和琦玉兩人,心中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發生什麽事情了?」王文佐笑道。
「發生什麽事情了?」琦玉重複了一遍王文佐的問題,激憤之詞就像泉水般噴湧而出:「你能想象嗎?葛城的軍隊已經翻越了笠置山地,那兒的地形非常崎嶇,用你們唐人的話說就是車不能方軌,馬不能聯轡。他所通過的那條路上有六處岩寨、山城,我一共派了三千人守衛,而他們甚至沒有試圖抵抗過一次。
叛徒、懦夫,說他們是蠕蟲都侮辱了蟲子,我真應該用一群女人替代他們,至少不至於增加葛城的兵力!」「在大勢面前,很少有人敢挺身而出的!」王文佐笑了笑:「不過也沒什
麽,至少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
「沒有太大的損失?」琦玉的目光讓王文佐想起母狼:「葛城的軍隊前鋒距離這裡只有三天的路程了,我的人正在爭先恐後的去向他投誠,我們已經完了,他贏了!」
「他贏了第一局,遊戲才剛剛開始!」王文佐笑道:「照我看,最壞的時候已經快過去了!」
「郎君!」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琦玉死死抓住王文佐的手:「你已經向大唐請求援兵了?什麽時候能到,有多少人馬?」
「不錯,我已經寫信了!」王文佐笑道:「但勝負的關鍵不在唐軍,而在誰能答對問題!」
「答對問題?什麽問題?」琦玉不解的問道。
「中大兄皇子從飛鳥京逃出去的時候,身邊應該沒有幾個人,他能夠這麽快席卷近江,然後帶著幾萬人殺進奈良盆地,他是怎麽做到的?」王文佐笑道:「這是為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琦玉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疑惑之色:「真的,我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如果不是你讓我先在難波津築城,現在我連個退路都沒有!對了,你應該是預料到這些了吧?為何不和我早說?」
「我一個異國人,怎麽會預料的到這些!」王文佐笑道:「讓你在難波津築城不過是仗打得多了,苦頭吃的多了,覺得先做最壞的打算總沒壞處!難波津地處要衝,扼守各國往京師水路咽喉,只要控制了那兒,既可以控制京師的糧道,又可以接洽從百濟來的援兵,所以我才選擇那兒的!」
「確實如此!」琦玉眼中閃著激動的光:「你的確比我考慮的要周全多了,那你覺得接下來該怎麽辦?」
「接下來?飛鳥京還有多少存糧?夠當地居民吃多久?」
「朝廷控制的糧倉裡還有不到十五萬石存糧!大概夠吃到明年夏糧收成!」
「很好,先開倉放糧,任憑京城百姓自取,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剩下拿不走的全部燒掉!」
「燒糧是為了不留給葛城這個我明白,那為何要開倉放糧呢?」琦玉不解的問道:「京城百姓有了糧食,豈不是減輕了葛城的負擔?為何不乾脆把糧倉燒掉,一粒糧食也不留給葛城呢?」
「陛下!」王文佐笑道:「開倉放糧是一舉兩得,首先可以爭取民心,飛鳥京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居民相當一部分糧食是來自郡國的輸入,其中絕大部分是來自海路,一旦開戰,海路就斷絕了。而中大兄帶著幾萬人進入飛鳥京之後,肯定會出現市面上無糧可售,糧價飛漲的情況。此時京城的人就只會怨恨中大兄,而不會怨恨您!」
「人心有什麽用?」琦玉冷笑了一聲:「還不如直接一把火全部燒掉,這樣春天之前飛鳥京就會發生饑荒,葛城只能退到近江一帶,如果按照你的做法,葛城完全可以向百姓征糧,養活他的軍隊過冬!」
「恰恰相反!」王文佐道:「如果用你的辦法,葛城的確會撤兵到近江,而你得到的只會是滿懷怨恨的飛鳥京,這樣你有多大把握擊敗控制著近江的葛城?至於你說的向百姓征糧,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能招致民怨的做法?那不正是陛下您的大好機會?別忘了,飛鳥京可是聚集了大量貴族,佛寺,他們可不是好欺負的!」
「聽起來你說的更有道理!」琦玉的眼珠轉了轉,她的肩膀已經靠在了王文佐的胸口:「然後呢?我還需要做些什麽?」
「燒掉多余的船隻,造船廠,如果可能的話,把造船的工匠帶到難波津,這對我們接下來很有用!」
「這個建議很好!」琦玉點了點頭:「馬上就可以做!還有嗎?」
「現在就只有這麽多了!」王文佐答道:「其實最重要的是我一開始的那個問題,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投到中
大兄的旗下,這才是關鍵之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勝負關鍵就看誰先找到了「道」!」
女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冷冷的看著王文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麽說來我是失道之人啦?」
「現在來看,是的!」王文佐直言不諱。
琦玉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裡有什麽東西,刺痛,模糊了視線。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哭,她高傲的抬起頭,站起身來:「內大臣,你可以出去了!」
王文佐沒有動,就好像沒有聽到琦玉的聲音,女人咬緊嘴唇,強迫自己不要流淚:「出去,內大臣!」
王文佐站起身來,看著琦玉的眼睛,向其鞠了一躬:「我原本以為你知道什麽是王者,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還來得及!」女人的聲音冰冷徹骨:「葛城的前鋒很近,你去投靠他,他一定會很高興!」
「如果我一開始就站在他一邊,你已經是死人了!」王文佐冷笑道:「我會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寫進奏疏,向天子請罪的!」
「你不是說葛城才是得道之人,你為何不去助他?」
「四年前我還是唐軍的一個夥長,麾下有十二個人。」王文佐沉聲道:「我們剛剛在蘇大將軍的指揮下攻陷了百濟的王都,按照規矩,我們需要在百濟戍守一年,然後就可以回鄉解甲歸田,過太平日子。大夥兒喝酒射獵,盤算著還有多久就能回家。」說到這裡,王文佐稍微停頓了一下:「但鬼室福信起兵了,他向中大兄皇子乞援,立扶余豐璋為王,於是我們就打了三年仗。這三年時間裡,我身經百戰,歷經艱險,身邊死去的袍澤數都數不清,你覺得我會去助他?」
琦玉張了張嘴,發現胸中原有的怒氣已經消失了,她伸手抓住王文佐的衣袖:「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事情,否則我不會說那些話的!」
王文佐冷哼了一聲:「罷了,陛下你金枝玉葉,生於帝王之家,讓你懂我們這些武人的心思也是難為你!」
「那倒也未必!」琦玉眼珠一轉,將王文佐的右臂抱住,將其拖到幾案旁,強拉著坐下:「你說我聽不就行了!」
「說你聽?這個時候講這些往事?葛城的大軍可已經翻過笠置山了!」
「不怕,你方才的建議我立刻寫成綸旨讓部下去施行!」琦玉下筆如飛,三下兩下便把開倉放糧和燒毀造船廠的事情寫好了,蓋上了自己的璽印,喚來女官讓其傳下去,然後回到幾案旁笑道:「現在事情已經完了,你可以說那些往事了!」
王文佐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照辦,他稍一思忖道:「也好,那我就說說我那幾個百濟手下的故事,第一個叫桑丘,他跟隨我最早,原先是個三韓牧奴……」
「這就是王篙的故事。」也不知道講了多久,王文佐覺得自己口乾舌燥, 拿起旁邊的水杯,卻發現已經空了,強笑道:「陛下,時間不早了,今日便到這裡吧?」
「那個王篙現在還活著?他那個四弟現在怎麽樣了?」琦玉卻不肯放手,興致勃勃的不肯放手:「還有那個袁飛,他真的能像猴子一樣敏捷嗎?你怎麽不帶他們來,讓我見識見識?」
「我當初也沒想到您對這個感興趣呀!」被女人的好奇心折磨得無可奈何的王文佐苦笑道:「下次,下次我一定讓他們來,讓您見見!」
「一言為定!」琦玉笑道,她突然一拍膝蓋:「我明白了,葛城為何能一下子聚集那麽多人了!」
「怎麽說?」
「很簡單呀!他肯定是許諾給那些投奔他的人官身,安堵土地呀!這樣一來,肯定有很多人來投奔他,為他效力呀!」
王文佐細問才清楚當時的日本還是部民製的時代,即土地屬於以天皇為首的大貴族首領
部民本身是沒有土地所有權的,從聖德太子開始的仿效大陸政權的改革,也是將部民製變為天皇國家所有製,尋常百姓依舊是沒有土地所有權的。但是實際在日本各領國有許多像跡見赤檮這樣的小豪族,他們或者自己私下開墾,或者代理天皇為首的大貴族的田莊,集聚了相當數量的財富,擁有相當的人力,但是這些人所擁有的土地所有權是不合法的,也不受天皇國家的承認,隨時可能被地方國司剝奪土地和財產,淪為下層農民,這些土豪是有非常大改變現狀動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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