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中大兄巡視完營寨,便來到石上神宮。與從大陸傳來的佛教寺院不同的是,石上神宮還保持著原始宗教特有的古樸、陰森、神秘、原始的風格。神宮位於一片古老的樹林之中,千百年來,斧頭和鋸子都未曾進入其中,在這裡,粗壯厚實的黑色樹乾相互攘擠,扭曲的枝在頭頂織就一片濃密的參天樹頂,變形的錯節盤根則在地底彼此角力。這是個屬於深沉寂靜和窒鬱暗影的地方,每個參拜者進入其中,都本能的屏息躡足起來。
中大兄緊隨在祭祀身後,祭祀全身上下被黑色長袍包裹,只露出一對眼睛,他穿行在林間,沒有半點聲息,似乎是鬼魂而非人類。林間布滿腐敗的落葉,只要踩在上面就會陷入其中,中大兄竭盡全力才能跟上那祭祀的步伐,正當他以為自己快要跟不上去的時候,祭祀的腳步停住了,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是一棵古老的橡樹、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橡樹。
「就是這裡了!」祭祀的聲音低沉而又渾厚:「就是在這裡,神武天皇擊敗了長隨彥軍(神話傳說中當時佔據大和地區的土著首領),取勝之後的神武天皇設立祭典,感謝了天地神靈,並把自己的寶劍解下,供奉於此樹之下!」
中大兄順著祭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那棵古老橡樹的根部,有一個不大的神龕,神龕中的石像容貌深長而憂鬱,雙眼深陷形容怪異、毫無佛教寺院中佛像的寧靜和雍容。在石像的膝蓋上有一柄長刀,幾乎沒有什麽裝飾,看上去古樸而又威嚴。
「那便是神武天皇的石像嗎?」中大兄低聲問道。
「不知道!」祭祀搖了搖頭:「有人說是的,也有人說這是五瀨命的石像,他是神武天皇的長兄,被長隨彥射中,後來傷重而亡。天皇繼承了他的事業。擊敗長隨彥之後,便留下自己的劍陪著兄長,以免兄長死後被當地鬼神騷擾。」
中大兄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跪了下來,低頭行禮。
「我想要借走布都禦魂之劍!」幾分鍾的沉默之後,中大兄道,他的眼睛依舊停留在石像的臉上不肯離去,似乎想要把這個怪異石像的面容刻在自己的腦海之中:「不論你是神武天皇,還是五瀨命,都是我的先祖,都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我中大兄想要效仿你們,將陽光照耀之下的土地都變成大和王國的一部分,由於我的力量不夠,希望將這把布都禦魂之劍借給我,當我完成宏願,會再將寶劍還來,並修建一個更大的神社,供奉您!」
語畢之後,他俯首磕了兩個頭,然後雙手從石像膝蓋上拿起長劍,舉過頭頂,又向石像拜了兩拜,站起身來,將長劍系在腰間,轉身向林外走去。
當中大兄走出昏暗的樹林,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時間有點眩暈,他向飛鳥京的方向望去,只見數道濃煙升起,直衝雲霄。中大兄加快腳步,來到自己的坐騎旁,翻身上馬,拔出長劍高高舉過頭頂,高聲道:「這是神武天皇的布都禦魂之劍,現在在我手中。
看那邊的濃煙,逆黨正在逃走,加快腳步,不要放過建立功勳的機會!」說罷,他踢了一下馬腹,戰馬潑刺潑刺的衝下土丘,隨行的衛士趕忙跟上,大軍就仿佛一頭巨大的蠕蟲,緩慢的向飛鳥京挪動而去。——————————————————————————————
「琦玉已經離開了?」
對於這個答案,中大兄倒是一點也不驚訝,他很清楚自己聚集軍隊的速度有多快,即便自己易地而處,唯一的辦法也就是迅速撤離飛鳥京,避其鋒芒。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上的船!」回答者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中大兄只能想起來他應該是蘇我赤兄的一個遠方親戚,應該是個沒有什麽能力的庸人,否則自己不會沒有一點印象。
「上船?」中大兄撫摩了一下下巴上的胡須:「應該是逃到西國的某個郡國了,她在那兒有不少莊園。」對於琦玉的逃走,他倒是不太在意,在他看來失去了中央的名義,身邊又沒有出色的將領,琦玉已經是大勢已去,接下來只需要給當地的國司一紙文書,就能讓其將琦玉抓回來了。
「那唐國使臣呢?」中大兄問道:「你知不知道他的行蹤?」
「不知道!」老人茫然的搖了搖頭:「不過聽說幾天前琦玉皇女擊敗了在京城放火的逆黨扶余豐璋之後,便封唐國使臣為內大臣,大紫冠,這不是瞎胡鬧嗎?」
聽著老人憤憤不平的抱怨,中大兄不由得笑了起來,在他看來這倒是琦玉為數不多的英明舉動,付出一個內大臣的官職就能夠把大唐拉到這邊來,這是一筆相當劃算的買賣,只可惜時運站在自己這邊,想到這裡,他伸手撫摸了一下腰間的刀柄。一旁的隨從看到,趕忙將老人帶了下去,隻留下一串抱怨聲。
「陛下!」副將的聲音打破了中大兄的好心情:「糧倉和船廠都被燒掉了,末將已經派人去補救了,但據說被破壞的很嚴重,恐怕能救回來的不多!」
「我知道了!」中大兄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不小的麻煩,看來琦玉學會了很多,我會寫信告訴周圍的郡國,盡快送些糧食來!」
「恐怕來不及了!」副將低聲道:「在您的旗下至少有三萬人,周圍郡國的糧食運來飛鳥京至少要半個月,那個時候早就斷糧了,我建議向京城的居民征糧!」
「不行!」中大兄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部下的建議:「京城有糧食的要麽是皇族貴族,要麽是神社佛寺,向他們征收糧食肯定會惹出大亂子的!」
「不!我聽說逆黨在燒糧倉之前先向外放了幾天糧,只要是京城居民,想拿多少糧食就拿走多少糧食!現在京城即便是普通百姓手裡也有很多糧食,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些糧食征收上來!」
「燒倉之前先放糧?這可不像是琦玉能想出來的辦法!」中大兄皺起了眉頭:「難道是那個唐國使臣,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我明白了——」
「怎麽了?這裡有什麽奧秘嗎?」副將好奇的問道。
「很簡單,他想要挑起我和京城人的矛盾,迫使我退出京城!」
「這怎麽可能?」副將笑了起來:「您執政二十余年,京城人都深蒙您的恩惠,又怎麽會反對您登基為王?」
「你還是不明白!」中大兄搖了搖頭:「你立刻派一支分隊,去佔領難波津,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事情只怕沒有這麽簡單!」
第二天傍晚,中大兄的不詳預感就得到了印證,被派去佔領難波津的分隊遭遇了抵抗,兩條「巨船」撞翻了他們乘坐的竹筏和舢板,並向水面上的幸存者射箭,而且根據當地居民的口供,不久前難波津上的守軍就已經封鎖了河道,將列國轉運貢賦糧食的船隻都趕到難波津的碼頭停泊,或者驅趕回去,河面上已經有些時日沒有前往飛鳥京的船隻了。
「該死,果然是這樣!一定是那個唐國使臣想出來的鬼主意!」中大兄憤怒的將桌面上的筆墨掃落於地,就好像一股狂風掃過整個桌面,軍官們面面相覷,屏住呼吸,無人敢於直面王者的憤怒。
「陛下!」
幾分鍾後,
副將終於確認中大兄的怒氣已經發泄了不少,方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您方才說這是唐人使臣的主意,這是因為——」
「因為琦玉只是個有點狡猾的小女人,她並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軍國大事!」中大兄吐出一口長氣,強壓下胸中的怒氣,決定把自己現在的危險處境講解給部下們聽聽:「我們現在已經陷入了唐人使臣編織的一個大圈套,我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非常危險!」
「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們不是剛剛佔領了京師,這明明是大勝一場呀!」副將疑惑的問道。
「對,這就是這個圈套最危險的地方!」中大兄露出一絲苦笑:「首先在我的麾下有一支大軍,而軍隊越龐大,每天吃掉的糧食就越多。而京城的糧倉已經被燒毀了,而他又控制了難波津,控制了各國向京師運輸糧食最主要的渠道。」
「我們可以征收糧食呀!他不是預先向民間釋放了許多糧食嗎?」副將問道。
「這就是這個圈套的惡毒之處!你覺得換了你,在這個時候會情願把糧食交出來嗎?」
軍官們面面相覷,有人道:「當然不情願,但我們有三萬大軍,他們不情願也得交呀!」
「我們是有三萬人,但是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臨時投靠我的,抵達京城之後,我也就失去了對他們的大部分控制了!」中大兄道:「你覺得如果開始征收糧食的話,他們會隻向普通百姓征糧,放過神社、寺廟、和其他大貴族嗎?」
軍官們搖了搖頭,他們都清楚中大兄手中的軍隊乃是臨時投奔而來的,沒有名冊、沒有軍餉、甚至沒有尋常的編制,唯一能將他們維系在中大兄旗下的是獲得官身,確保自己土地的渴望。中大兄對這樣的軍隊控制力是很有限的,如果只是打仗還好,如果是征收糧食,他們是不會區分普通百姓和神社寺院高門大戶的,他們更可能乘機搶上一筆。其結果自然是飛鳥京的神社寺廟皇族大戶們把這筆帳記在中大兄頭上,調過頭與琦玉暗通款曲,失去了這些人的支持,中大兄不要說當天皇,連在奈良盆地都待不下去。
「如果到了那一步,我們就會淪為逆黨!」中大兄神色陰冷:「你們現在明白了吧?唐國使臣這是把我的軍隊變成刺進我胸口的刀,何其陰毒!」
「陛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別的辦法?」中大兄搖了搖頭:「唯一的辦法就是攻下難波津,打通列國通往飛鳥京的水路。奈良盆地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好處是利於堅守,壞處就是若要運糧,陸路十分崎嶇!一石糧食從近江出運,到了飛鳥只剩下不到兩鬥,其余的都被民夫在路上吃掉了!」
「那明天就開始攻打吧!」一名軍官笑道:「只要能打贏,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對,能打贏就行了!」
「就是,我們有三萬人,而且士氣高漲,逆黨現在最多也就幾千人吧?而且他們剛剛逃出京城,肯定士氣低落,肯定不是我們的對手!」
「陛下請下令吧,我們一定會把難波津拿下來的!」
面對部下踴躍的請戰聲,中大兄的臉上卻並無喜悅,他搖了搖頭:「你們不明白,依照唐國人的兵法,一定不要做敵人希望你做的事情。攻打難波津就是唐人希望我們做的事情,這場仗一定非常非常的艱難!」
——————————————————————————————
難波津。
「這裡,還有這裡,牆不用太高,有七尺就夠了!對,七尺就夠了!」王文佐一邊巡視著工事,一邊對一旁的通譯發布著命令。
「七尺?這麽矮就夠了?」琦玉緊張的問道:「為什麽不更高一些?七尺高的話,一個女人都能翻過來!」
「再高的城只要是
人建的,人都能翻過來!」王文佐笑道:「而且我們現在時間有限,重要的是讓敵人流足夠多的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