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朝鮮半島處於三國紛爭的局面,新羅在控制了漢江流域後,高句麗與百濟已經不再接壤,於是無形之中新羅就成為了百濟與高句麗共同的敵人,加上新羅曾經吞並日本大和王朝在朝鮮半島的據點任那。於是百濟便逐漸與高句麗與大和交好,形成了一個以百濟國為核心的反新羅包圍網,新羅隱然有亡國滅種之憂。
因此金春秋便於公元648年攜子金仁問出使大唐,以百濟阻擋新羅朝貢大唐為借口,懇請大唐出兵征討百濟,次年金春秋回國時,留下金仁問為天子宿衛(即人質),回國後全面推行唐製,在外交上全面倒向大唐,數年後新羅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繼承權的“聖骨”已經無人,金春秋也順理成章的登基為王。
而這些年金仁問往返於新羅與大唐之間,最終促成了公元660年唐出動十萬大軍渡海伐百濟,一舉消滅了百濟這個百年宿敵,從根本上瓦解了反新羅包圍網。對於新羅國上下,第一大功臣是制定聯唐滅百濟這一宏偉戰略的金春秋,功勞第二的便是這一戰略的具體執行者金仁問。如今金春秋久病臥床不起,大位距離金法敏只有一步之遙,突然聽到唐人使臣拚命誇獎自己那個功勳卓著,文武雙全的弟弟,金法敏心中的滋味當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之。他思忖了片刻,擠出了一句話來:“天恩深重,舍弟殺身難報!”
“呵呵呵!”劉仁軌笑了起來:“也不瞞殿下,在下此番來是給令弟打前站的,臨行前天子曾下口詔,若是明年還不能平定百濟亂賊,便以令弟為神丘道行軍大總管,統領大唐、新羅二國之兵,鎮撫海東之事!”
聽到劉仁軌這番話,金法敏臉色大變,也難怪他如此驚駭,原來上次唐軍渡海滅百濟,擔任神丘道行軍大總管的便是蘇定方,而副總管便是金仁問。當初出兵前金庾信就曾叮囑過自己:金仁問雖然是骨肉兄弟,但在唐國已經十余年,心意難測。要提防唐軍滅百濟之後,立金仁問為傀儡,反手把新羅也給滅了來個假道伐虢,一石二鳥。果然唐軍滅百濟後,便與新羅軍起了衝突,若非隨後百濟形勢不穩,蘇定方又急著回國指揮對高句麗的戰事,只怕兩邊就打起來了。
金法敏外表恭順,內實戒備,好不容易才應付過去。而如果劉仁軌所言屬實,那他雖為兄長,繼承順位在金仁問之前,但金春秋繼位本來憑的就不是血統禮法,而是結好大唐改革內政的功績,而若論功績,金法敏拍馬都追不上金仁問,弟弟又有大唐這樣的強力外援。這般看來,即便有金庾信這種大佬支持,這場兄弟之爭最後的勝利者也多半是金仁問。
“天使所有不知,在下雖在海東,但對上國的一番拳拳之心,卻也不亞於舍弟!”
“那殿下的意思是?”
“天使請放心,我一定會全力在父王、大將軍面前勸說,促成出兵平百濟之亂之事的!”金法敏拍著自己胸脯,沉聲道。
“那就有勞殿下了!”劉仁軌笑道。
新羅京城金城(今韓國慶尚北道慶州市)。
“父王現在如何,我要立刻見他!”金法敏將韁繩和馬鞭交給侍衛,向王宮總管問道。
“陛下剛剛吃了藥,正在休息!”總管恭謹的低下頭:“大將軍吩咐,您一回來就讓我帶您去他那兒!”
“好!”金法敏在總管的引領下登上階梯,穿過庭院,四邊都是堅固的花崗岩牆壁,上面是華麗繁複的壁畫,那是描繪新羅歷代“花郎”們的英勇事跡的,在內門的右側工匠們正在描繪的正是金仁問正率領軍隊踏入泗沘城門的畫像,這讓金法敏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大將軍就在上面!”總管在螺旋樓梯前停下腳步。上面便是王宮最高的一層,在那兒的陽台上金春秋可以將自己的王宮、京城乃至城外山頂歷代新羅國王的陵墓盡收眼底,這也是金春秋最喜歡的地方。當他生病之後,就將自己的床搬到了上面,每當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會讓侍從把自己的床搬到陽台上,曬曬太陽,觀看風景。
“嶽父!”金法敏向書桌後的老人躬身道。
“你回來了!”金庾信從書桌後站起身來,張開了自己的雙臂,迎了上來,年輕的時候他高大魁梧,現在雖然已是暮年,但腰杆依舊停的筆直,就像門旁兵器架上的長槍。
“怎麽樣?唐國的使臣好打交道?”金庾信與自己的女婿擁抱了一下,松開手問道:“這次又勒索什麽賄賂了?”
“沒有!”金法敏搖了搖頭:“不過更麻煩,他催促我們出兵征討百濟,救援泗沘城中的唐軍!如果我們拒絕,唐國就會派金仁問來指揮兩國軍隊,征討百濟!”
“哈哈哈哈!”
金庾信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宏亮的笑聲在走廊中回蕩,幾分鍾後他才停了下來:“這個唐國使臣還挺會虛張聲勢的嘛!”
“虛張聲勢?您是說他在撒謊?”
“不一定是他在撒謊,也有可能是唐國天子的計謀!”金庾信笑道:“唐國天子是絕不會派金仁問這樣一個異國人來指揮本國軍隊的!”
“可是唐國明明軍中有不少番將呀?”
“那不一樣!那些番將要麽本國已經被唐國吞並,要麽就是指揮與本國無關的戰事,金仁問可不是這樣?”
“那,那如果父王駕崩之後,唐國天子會不會借機立他為新羅王呢?”
聽到這裡,金庾信總算明白了為何素來沉穩的女婿今天為何這麽沉不住氣,原來是關心則亂。他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這倒也是,仁問在唐國天子手中的確是一件可以致我等死命的利器,不可不防!這樣吧,你待會進去後,就對陛下說仁壽在外奔走十余年,功勳卓著,你於心不忍,請求讓他回新羅,你去唐國做人質!”
“啊?這可以嗎?”金法敏愣住了。
“當然可以!”金庾信拍了拍胸脯,笑道:“有我在你還有可什麽擔心的?”
房門被推開了,金春秋的床被移到了床邊,正倚在靠墊上看窗外的景色。年輕時曾經做過風月主(花郎的首領)的他身材高大,然而如今的他卻似乎有些萎縮,全身的肌肉都融進了骨頭裡,臉頰削瘦,眼窩深陷,雪白的頭髮和胡子連成了一團,聽到門開的聲音,他轉過頭來,露出顫巍巍的笑容,細微的聲音充滿著痛苦:“你回來了?來,看看外邊的景色,真美呀!”他摸索著想要握住兒子的手:“唐國的使臣怎麽樣……”
金法敏雙膝跪下,握住父親的手,這手從前很大,很有力,而如今卻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膚松垮垮的包裹著骨頭,松軟無力:“唐國使臣要我們出兵征討百濟!”
“呵呵!”金春秋笑了兩聲,就好像一隻乾癟的箱子:“這些唐人總是這麽著急,這麽傲慢,就好像當初的隋人一樣,看來他們沒有從前人的失敗中學到什麽,上天會把災禍降在他們頭上的,那就是我們的機會,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告訴他不久前我們已經出兵了,但打了敗仗,您也生病了,高句麗人和倭人的活動也很頻繁,所以暫時我方無力出兵。”
“很好,你回答的很好!”
“但是唐國使臣說如果我國不肯立刻出兵,那就要讓二弟來指揮唐國和我國的兵馬,進攻百濟!”
“什麽?”
金法敏立刻感覺到父親手指緊緊的抓住了自己的手,從外表根本無法看出這樣一個枯瘦的老人還有這樣的力氣。
“唐人這是利用仁問來脅迫我們!”金庾信沉聲道:“畢竟他也是你的兒子,也能繼承新羅的王位!”
“也是我的兒子!”金春秋喃喃自語,眼神有點飄忽。
“唐人總是這樣,外示寬仁,而內懷無饜之欲!眼下他們催促我們出兵,卻是一石二鳥之計,一來可以彈壓百濟的叛軍,二來也可以消耗新羅的實力,以備將來!”
“可畢竟我新羅上下皆已認唐國為主,如今他下令我出兵,彼順我逆,如何應對?”
“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腳則齧之!況唐國與我新羅?”金庾信說到這裡,向一旁的金法敏使了個眼色,金法敏趕忙跪倒在地,大聲道:“父王,二弟這十余年來奔走於唐與新羅之間,於新羅有大功。孩兒願前往唐國,以身替二弟為質。若唐人相逼,孩兒自殺便是,決不為新羅之害!”
“法敏,你出去把幾位“真骨”重臣都請來,我有話要與他們說!”
大門剛在金法敏的背後合攏,金春秋就痛苦的蜷縮起來,慘叫道:“庾信,有貓在我的肚子裡,用爪子抓我,日夜不停,這些畜生的爪子可真利呀,我的腸子都被它們抓碎了!這難道就是佛經裡說的現世報嗎?”
“春秋,春秋,你莫要多想了!”沒有第三者在場,金庾信也直呼老友的名字:“當初那些事情多半是我做的,若有報應也應該先落到我身上才是!”
“不,不!”金春秋反手抓住老友的右手:“千萬不可,我死後國中必然不穩,法敏他到底還年輕,外又有倭國、百濟余黨、高句麗和唐人虎視眈眈,若沒有你鎮守,只怕祖宗留下來數百年的基業會毀於一旦。佛祖在上,若有罪孽請盡歸於弟子春秋一人,不可及於旁人,弟子寧可落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心甘情願!”
原來當初金春秋金庾信二人為了控制朝政,對許多政敵下了黑手,尤其是有資格繼承王位的“聖骨”家族,即樸、昔、金三家王族的大宗都徹底斷絕,是以真德女王死後,只有“真骨”資格的金春秋才能登基為王。這些事情在金春秋身強力壯的時候自然沒什麽,但眼下他痛苦難忍,性命危在旦夕之時,這些虧心之事,往日裡讀過的佛經也湧上心頭。只是此人不愧為新羅不世出的英傑,哪怕已經疼的昏天黑地,內心深處那股執念還在。
此時金法敏已經帶著數人進來,都是新羅國中的重臣,金春秋強忍住腹部的劇痛,在兒子的幫助下坐起身來:“諸位,寡人請你們今日來是為了做個見證。唐人派來使節,要我新羅出兵協助其彈壓百濟叛軍,以我兒法敏領花郎徒及其隨眾前往!”
“遵旨!”眾人齊聲應道,這裡金春秋是玩了個小花樣,那花郎雖然是新羅青年貴族的精華,但其人數並不多,算上其隨從也不過兩三千人,耗用的國力不多,但唐人也無法指責新羅人不出力。
“法敏,你將我的寶劍取來!”
“是,父王!”金法敏繞過金春秋的床,將掛在牆上的那柄寶劍取下,回到父親身旁跪下,將寶劍雙手舉過頭頂,金春秋卻不伸手去接:“誰讓你給我了,把寶劍給你嶽父!”
“諸位!今日我便立法敏為太子,若有人敢在我死後爭奪王位的,無論是誰都是逆國叛賊!庾信!”
“臣在!”金庾信在床前跪下。
“你與寡人相交數十年,雖非一母同胞但與兄弟無異,在寡人心中一直是以兄長視之!寡人死後,諸子皆托付與你,若有悖亂叛逆者,便以那寶劍誅之!”說到這裡,金春秋話語已經是森寒入骨。室內眾人都已經明白金春秋這番話表面上針對的是次子金仁問,實際上卻是說給自己聽的,金仁問若想在父親死後爭奪王位,首要之事便是在國中爭取支持者,而金春秋把寶劍給金庾信,表面上是授權給金庾信殺金仁問;實際上卻是告訴在場的眾人只要你們敢於摻和,就是死路一條。畢竟金庾信的手段眾人都是知道的,既然連金仁問都可以殺,殺其他人更是如割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