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一定盡力去做!”旦增連聲應道,唐人並沒有拷打虐待他,但重獲自由的希望力量更加強大,讓他原有的倔強和尊嚴不複存在。
“很好!”阿克敦笑道:“你知道嗎?幾天前大唐和吐蕃軍打了兩仗!”
“我天天清掃馬廄,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旦增苦笑道。
“這倒是!我倒是忘記了!”阿克敦笑了笑,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這兩仗大唐都贏了,俘獲了兩千多人,大都督打算用他們修路,你懂一點唐話,就去當個通譯。還有,和你一起先前被俘的人若是願意替大唐辦事的,也可以去,吃住都要好不少,每個月還有點零花錢!”
“又,又打贏了?難道是撒謊,不,他們犯得著花這麽大力氣來騙自己嗎?而且要造假的話要從哪裡找這麽多吐蕃俘虜呢?”
恐懼仿佛尖刀,貫穿了旦增,他恐懼的看著阿克敦,看著對方的嘴,那張嘴中正吐出一連串抑揚頓挫的話來:“給你兩天時間,你可以考慮一下,問問其他人,看看有多少人願意的!”
旦增記不清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他近乎本能的向屋內的人跪拜行禮,然後退出門外,搖搖晃晃的向住處走去。唐人總是這麽慷慨大度,他們甚至給了自己兩天時間,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考慮,做出選擇,而不是像吐蕃人一樣直接粗暴的命令。旦增在心裡想著,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吐蕃人。
回到住處,旦增便躺在乾草床上,陷入了思忖之中,他沒有懷疑阿克敦許諾的真實性——對方完全沒必要撒謊,即便讓自己去死,自己也只有照辦,勝者為所欲為,敗者竭力忍受,這就是古代世界的通行法則。但旦增還是陷入了猶豫,他知道如果自己邁出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旦增!今天你怎麽這麽早回來?身體不舒服?”收工回來的同伴看到旦增躺在床上,趕忙問道。
“沒,我挺好!”旦增從床上坐起身來:“是唐人老爺叫我去說了點事!”
“唐人老爺?”同伴吃了一驚,趕忙靠了過來:“什麽事?好事還是壞事?”
“有好事也有壞事!”
“那就先說說好事吧!我們已經夠倒霉了,先聽點好事高興高興!”同伴苦笑道。
“這個——”旦增撓了撓後腦杓:“恐怕必須先說壞事,這好事和壞事是連在一起的,若是先說好事那就沒法說了!”
“好吧,那就先說壞事吧,反正我們現在這樣子,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唐人和我們打了兩仗,都打贏了,抓了兩千多俘虜!”
“什麽?”同伴從地上跳了起來:“真的假的,不可能吧?有這麽多人被俘了?唐人不會是撒謊騙你吧?”
“騙我?”旦增苦笑起來:“你覺得有必要嗎?我們現在是什麽?是俘虜,生死都由唐人的。再說兩千多俘虜怎麽偽裝,若是假的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倒也是!唐人的確犯不著騙我們!”同伴點了點頭:“那你說的好事是什麽?與這些俘虜有關?”
“唐人老爺說要讓這些俘虜去修路,他們需要幾個通譯,問我想不想去,如果去的話,吃的用的會好不少,每個月還會發點錢零花!還說如果做的好了,將來可以放我回去,與家人團聚!”
“放你回去與家人團聚?這怎麽可能!”同伴笑道:“這肯定是唐人騙你的,反正做的好還是不好都是他們一張嘴,說你好就好說你不好就不好。不過吃的用的和發零花錢這個應該不假,不然也不好用力乾活,這倒也算是件好事!”
“你說的不錯!”旦增笑了笑:“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麽做的話,那我們就是給唐人做事情了,是不是不太好?”
“旦增,我們現在每天都在給唐人做事!搬東西、掃馬廄、修補城牆,你醒一醒,我們是唐人的俘虜,你懂嗎?你記得我們是怎麽對待俘虜的?如果你拒絕,就給你一頓鞭子,打完了讓你去幹,如果還不去就砍掉你的頭,換一個人。別犯傻了,好吃好穿不去,挨了鞭子去,用唐人的話說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說得對,是我想的太多了!”旦增點了點頭,同伴的話解開了殘酷的真相,讓他有些沮喪。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對了,唐人當時還說如果有其他人願意為他們出力的,他們也要,你願意去嗎?”
“我?”同伴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唐人要的是通譯,我又不會說唐話,想去又有什麽用?”
“我一開始也不會,不都是後來學的!唐人給了我兩天時間,這兩天我可以教你,學會最簡單的幾句就成,剩下的以後慢慢學就是!”旦增笑了起來。
“這——”同伴猶豫了起來:“兩天時間能學會什麽?唐人會要我這種半吊子?”
“反正就算不要你也沒什麽損失,如果成了,至少這裡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旦增笑道:“難道你想在這裡一輩子和泥搬磚,劈柴燒炭?”
“好吧!”旦增最後這番話起到了作用,同伴笑了起來:“那就一切都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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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裡光線昏暗,煙氣繚繞,牆壁上的松明火把燃燒著,頭頂上是被煙熏黑的木櫞,拱頂隱沒在陰影中,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奇怪的異味,讓王恩策覺得渾身不適。
他跟著王樸,經過一條條長桌,這間有些昏暗的長屋已經被當做衙前都當值衛兵的餐廳,王恩策發覺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他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長桌旁什麽人都有,靺鞨人、倭人、還有百濟人,他有幾個能叫出名字,但大多數只是有點面熟。大多數人在他經過時低下頭,而少數人則挺直脖子,傲然對視,當王恩策經過後則低聲交談。這些混球,王文佐把他們都給寵壞了,一點上下之分都不懂的,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家夥都捆在樹上,狠狠吃一頓鞭子,直到他們懂得對該低頭的人低頭。
王文佐住在距離長屋僅有五十步遠的一個小院裡,當王恩策進門的時候,他正在一張木桌後,與那個倭人隨從低聲交談,看到王恩策進來,那個倭人站起身來,微笑著向王恩策點了點頭。
“免禮,坐下說話吧!”王文佐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自家人,我就不繞彎子了。恩策,你也跟隨我有些日子了,想必也學了不少東西,這次有一樁事情要辦,你就跟著伊吉連博德去。伊吉連博德,你把事情和他說說!”
“遵命!”伊吉連博德向王文佐欠了欠身子,轉身對王恩策道:“小郎君,都督此番是讓我倆去成都募款!”
“募款?”對於這個詞匯,王恩策有些陌生,他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眼王文佐,發現對方神色默然,就好像一尊石像。
“對,都督這次生俘了數千吐蕃兵,便打算用這些吐蕃俘虜修補松茂道,就是那條從都江堰到松州道路,這件事情光有人還不夠,還需要一些款項,因為這條路也是商賈常走的,所以都督打算讓成都的商賈出一筆錢用來修路,待到路修好了,商旅繁盛,那些出錢的商賈也有好處!”
“哦!”聽說是要去成都,王恩策眼睛一亮,他看了看伊吉連博德:“這件事情乾系到修路,要緊的很,你我誰為主,誰為副,卻要先說清楚!”
伊吉連博德正要開口,卻聽到王文佐道:“恩策,我此番讓你去是跟著伊吉連博德多學點接人待物,你先前都在村子裡,什麽都不懂,須得虛心點,明白嗎?”
王恩策臉色微紅,隻覺得臉上微微發熱,說不出的困窘,一旁的伊吉連博德趕忙笑道:“小郎君莫急,你在大都督手下難道還怕沒有差使做?今後時間還長著呢,這次權當是見識見識場面,下次便輪到你當家了!”
王恩策應了一聲,低下頭去,他根本沒聽清楚王文佐接下來說的什麽,隻覺得整個人就好像被鼓鼓的皮囊,又鼓又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王文佐說了一聲“就這樣吧!”方才躬身行禮出去了。
“伊吉連博德,這次你帶著我這個廢物弟弟,辛苦你了!”王恩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王文佐歎道。
“大都督為何這麽說,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的,小郎君多見識幾次,自然就明白了!”伊吉連博德陪笑道。
“你以為我是嫌棄他笨嗎?”王文佐冷笑一聲:“你說的不錯,誰也不是生下來都會的,但木桶要裝水,裡面就得先空著,人要是有自滿之心,那就什麽都學不會。恩策這幅樣子,肯定要惹出什麽麻煩來,你千萬不要在乎他的身份,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明白嗎?”
“是,是!”
王文佐看伊吉連博德雖然連連稱是,但滿臉的為難之色,他心知對方雖然嘴上答應了,但肯定不會真的把王恩策當普通人看待處置。說到底,只要一天自己不暴露與其的特殊關系,自己的手下就不敢對其不敬,疏不間親的道理誰都知道,想到這裡,他也不禁歎了口氣。
“也罷,我也知道你很為難,這樣吧,若是你覺得他妨礙了大事,就派人通知我一聲,到時候我派人把他接回來便是,用不著你為難了!”
“多謝大都督!”伊吉連博德顯而易見的松了口氣,他也看出了王文佐王恩策這對“兄弟”的關系有些怪異,但上司兄弟間的事情怎麽也輪不到他一個外人插手,避而遠之才是上策。
伊吉連博德離開之後,王文佐回到了書桌旁,看著地圖,陷入了沉思之中。即使是在今天,茶馬古道也是以險峻而聞名,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一匹騾馬行走,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漫長險峻的商路對於西南地區並不重要,恰恰相反,正是這些狹長的商路將這片廣袤的讚米亞地區連為一體。從內心深處,他對與吐蕃戰事的勝負其實並不那麽在意,原因很簡單,對於一個人來說,三十年是漫長的,而對於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三十年不過是一瞬間。無論自己打贏還是打輸,這片廣袤的高原在數千年後都會成為祖國的一份子,但是建成的商路卻能長久影響下去,共同的經濟,共同的文化,鑄就共同的認識,共同的民族,共同的國家。多殺幾個吐蕃人,多攻破幾座城塞不過揚名當世,打通商路,開辟貿易往來, 才是功在千秋。
當然,相比起數百裡的松茂道來,區區兩千多吐蕃俘虜當然不夠,但這只是一個引子,一個姿態。王文佐相信那些商人們應該比自己更迫切需要一條便捷通暢的道路。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把他們的力量也拉進來,共同為了這個事業而努力。還有就是吐蕃邊將,王文佐相信在吐蕃的讚普和貴族之間肯定存在尖銳的矛盾,原因很簡單,對外擴張分戰利品這種模式下面肯定存在著分贓不均的情況,出力的吃糠,呐喊的吃肉這種事情可是古今中外都有的。
只要吐蕃邊將發現面前的是個難對付的硬家夥,停戰搞走私貿易就是一個非常有誘惑力的選擇。當然,交換俘虜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再說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大非川一戰之後,隴右安西就戰事不斷,吐蕃人的主要兵力肯定都放在北線去了,南線這邊如果能保持一定的勻勢,無論是長安還是吐蕃中央都是可以接受的。
“還真是在三個雞蛋上跳舞呀!”王文佐吐出一口長氣,苦笑道:“一不小心就把雞蛋都踩碎了,弄得滿腳黃漿!不過唐吐蕃戰爭足足打了小兩百年,我就不信這兩百年天天都在打,一點生意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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