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能打,是不怕死人!”王寬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打仗是過家家?兩邊擺開陣勢,拿起刀槍對衝,贏了就贏了,輸了就輸了?笑話,!”
“那還能怎麽樣?”少年問道:“王叔,您從過軍,不如說說看這打仗是怎麽回事?”
“打仗可少有那麽痛快的!”王寬冷哼了一聲:“這麽說吧,打仗是熬,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行軍半月,腳踝扭傷,吃壞了東西痢疾的、摔斷胳膊腿的,一百人裡少說也有十來個,丁壯都被拉去打仗了,田地裡的莊稼沒人收沒人種,到了冬天老人孩子餓死在家裡,就這麽熬,兩邊誰先熬不住了,誰就認輸。新羅人打仗不怎地,但的確能熬!”
“難道新羅人不怕死人,不怕家人餓死?”少年不解的問道。
“餓死的是百姓,又不是貴人!新羅上下之界比大唐要嚴苛多了,只要新羅的貴人要繼續打下去,新羅的百姓就只能打下去,哪怕是妻小死光也必須打!所以你明白了吧,薛將軍斬殺這點首級對新羅貴人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在他們看來,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定要死死抓住,至於死了多少人,反正百姓就和地裡的草一樣,今年割了一茬,明年又會長出來更多,有什麽打緊!”
“娘的,那些新羅貴人好狠的心!”少年罵道。
“貴人哪有不狠心的,大唐百姓好端端的為啥砍斷自己手足?還不都是被逼的?咱們祖上為啥跑到這裡來?還不是因為這裡的天高皇帝遠,不用服勞役!天底下的貴人都一樣!”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少年問道。
“找機會去范陽!”王寬回答的很果決:“這仗不是一天兩天打得完的,戰火早晚會打到這裡來。咱們不缺錢,如果這邊仗一時間打不完,咱們就現在范陽那邊住下來,如果仗打完了,咱們再回去收拾家業也來得及!記住了,有命才有別的!”
“嗯!”
說服了少年,王寬長出了一口氣,便要去城門親眼看看,半道上便看到一個熟悉的騎馬身影,他趕忙喊道:“阿至羅,是阿至羅兄弟嗎?”
馬背上的漢子回過頭來,正是阿至羅,眼色嚴肅的嚇人,看到王寬才擠出一絲笑容:“原來是兄弟你!”
“怎麽了?”王寬走到馬前:“正準備去城門口看看,聽說薛將軍剛剛打贏了!”
“嗯!新羅人太大意了!”阿至羅跳下馬來:“如果不是我們的騎兵太少,絕不會只有那麽一點斬首!”
“三千也不少了!”王寬笑道
“沒有那麽多,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錯了!”阿至羅壓低了嗓門:“新羅人的花郎隊拚死逆襲,我們的騎兵太少,結果沒有追下去,不過那些花郎也中了我們弩手的埋伏,死了最少百余人!”
“百余花郎,那可不一般,對新羅人來說,這比幾千步卒還多呀!”王寬眼睛一亮:“你在這仗裡也有立功吧?”
“一點微功罷了!”阿至羅笑了笑:“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已經有確切的消息,大庭氏也叛變了!”
“你是說松漠都督府的大庭氏?”王寬臉色大變:“那豈不是營州北邊也——”
“是的!”阿至羅點了點頭:“所以你們最好盡快離開,越快越好!”
“多謝了,我立刻回去收拾行裝!”王寬此時已經心急如焚,便要轉身回去。松漠都督府乃是唐初時期設置的安置契丹各部的羈縻州府,其地理位置大概位於今天赤峰、通遼一帶,正好位於營州的北邊,一旦契丹人反叛,那營州就會處於腹背受敵的局面,與河北只有一條狹長的遼西走廊可以連通,其境地之危殆可見一斑。
“王兄,別急!”阿至羅叫住王寬,從懷中取出一物來:“這是家母留給我的菩薩像,此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夠回來,你替我收好了,若是我這次回不來,便將其交給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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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陽。
當信使帶來契丹人舉起叛旗的消息時,王文佐正在接待又一波訪客。
窗外的天氣陰沉,天空呈現出一片灰黑色,王文佐模式化的向訪客報以笑容,矜持的收下對方的忠誠和禮物,然後拿起茶杯,示意其可以離開了。當訪客的後腳跟剛剛越過門檻,王文佐就放下茶杯,向一旁的狄仁傑問道:“今天還有多少客人要見?”
“晚飯前還有四個!”狄仁傑翻看著名錄:“晚飯後還有七個!”他小心的看了看王文佐的臉色:“當然,如果大將軍您希望的話,可以推到明天!”
“罷了,明天還有明天的事!”王文佐苦笑道:“緊湊些,反正都是些套話,爭取把每個人的時間都壓縮到半刻鍾以內!”
“是,是!”狄仁傑應了兩聲:“其實您也沒有必要每個人都親自見的!”
“那不成,我見了前面的人,不見後面的,一碗水端不平,很容易惹出麻煩!”王文佐歎了口氣,回過頭才發現桑丘站在門口,嘴唇微微顫抖,應該是有要緊的消息。
“出什麽事情了?”
“營州來的緊急軍報!”桑丘上前,呈上軍報:“十萬火急的,軍使一路上跑死了兩匹好馬!”
王文佐接過書信,剛看了兩行就喊道:“地圖,拿地圖來!”
“在這裡!”桑丘飛快的從後面的櫃子裡抽出一根卷軸,在王文佐面前的幾案鋪展開來,王文佐的手指頭在地圖上滑動,最後停止在某個點上:“該死,這些契丹人還真是懂得選擇背刺的時機呀!”
“怎麽了?”狄仁傑問道。
“契丹人叛變了!就在幾天前!”王文佐伸出手指頭在地圖上點了點頭:“顯然,是新羅人搗的鬼,他們應該是做出了什麽承諾,或者某些讓步,把契丹人拉過去了!”
“多半是這樣!”狄仁傑對王文佐的判斷一點也不驚訝,這些天來他早已習慣了對方敏銳直覺,那些漂浮在真相上的層層面紗對於他來說仿佛根本不存在。
“換句話說,新羅人已經結成了一個反對我們的同盟了!”王文佐撚著自己的胡須,在屋內來回踱了兩圈,突然停住了腳步:“懷英,你願意去一趟金城,替我給金法敏帶句話嗎?”
“屬下願往!”狄仁傑挺起了胸脯。
“很好!”王文佐突然解下腰刀:“桑丘!”
“小人在!”
“你帶此刀,隨狄先生同去,告訴百濟舊地和倭國之眾,他們若是還自認是我的臣下家人,便披甲前來,奉天子之命討伐逆賊的時候到了!若是有不肯來者,你便用此刀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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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漠都督府,老哈河畔,大人牙帳。
道路崎嶇,越過山丘、樹林和隘口,緊隨一條常在馬蹄下消失無蹤的狹窄小道,延伸,延伸,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大庭懷恩的身體緊貼著馬背,以減少迎面吹來的風阻,他的身體隨著戰馬起伏,就好像他的心緒一般。
作為草原各民族的後進者,唐初時的契丹人的社會發展階段還遠沒有突厥、鐵勒等鮮卑發達。依照史書上的記載,契丹這個名號在中原王朝的史書中第一次被人提及還是北齊天保五年(554年)成書的《魏書》,裡面記載東晉義熙元年(406年)初,“燕王熙襲契丹”。而朝鮮的《三國史記》中提到契丹人要更早些,東晉太元三年(378年)已有契丹人犯高句麗“北邊,陷八部落”。顯然,當時的契丹人和鮮卑人一樣,也是發源於長白山脈,那兒山高林密,地形複雜,無論是中原帝國還是遊牧帝國,都無法將自己的權力滲入其中,成為諸多遊牧民族共同的起源地,這一點也從契丹人自己“青牛白馬”的創始神話中得到了印證。
隋末唐初中原板蕩,大批流民逃出塞外躲避戰亂,這讓契丹人的文明程度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他們建立了一個永久性的部落同盟,即八部同盟,這也是後來遼帝國基礎。但此時的八部同盟還是頗為弱小松散的,唐帝國當初對其扶植,也有利用其力量牽製突厥、回紇、高句麗等強敵的因素。
大庭懷恩作為契丹人中的親唐派,一直認為契丹人應該保持對唐帝國的忠誠,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主張在部眾同胞中並不是太受歡迎,畢竟看到靺鞨人和新羅人在高句麗崩潰後的屍體上大肆擴張吞噬,誰又會不動心呢?
所以大庭懷恩只能退而求其次——力主契丹人不要輕易下注,靜觀其變,以獲取最大的利益,畢竟在他看來,以唐帝國的實力,即便沒有契丹人的支持,重新平定遼東也不是什麽難事。大庭懷恩的這一個主張倒是得到了大多數契丹貴族的支持,但突如其來的消息給了他當頭一棒,契丹人突然舉起了叛旗,站在了大唐的對立面。大庭懷恩心想:現在風暴來了,這是一場契丹人從沒見識過的大風暴。
騎到深夜,大庭懷恩方才在新月下窺見牙帳那尖利的四角。為了和其他帳篷相區別,契丹人將執掌旗鼓的大人居住的牙帳四角都豎起尖銳的木頭尖樁,上面鑲嵌著鹿角,誇飾大人的尊貴威武,這些尖樁鹿角在月光下分外滲人。大庭懷恩勒緊韁繩,將拇指和食指塞入口中,用力打了個尖利的呼哨。
“是您!”迎接的守衛是個滿臉雀斑的青年,他抓住大庭懷恩的韁繩:“您來的晚了,聯盟大會都已經結束了!”
“住口,混帳!”大庭懷恩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我父親在哪兒?”
“就在牙帳裡,和其他首領在一起!”
牙帳很大,盡管契丹人在四壁掛滿了氈毯,但依舊處處透風。契丹大人的一個女兒遞給他一杯酒,另一個負責翻攪爐火,火堆帶來的煙霧比暖氣還多。大庭懷恩的父親正和一位身穿灰鼠皮裘的枯瘦男子低語,那男子頸上戴著串著各種寶石的項鏈,表明是他是一位薩滿。
“我的孩子,你終於回來了!”大庭懷恩的父親看到兒子出現在帳篷口,他興奮的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一路上都還順利吧?”
“糟糕透了!”大庭懷恩有些尷尬的和父親擁抱了一下:“老哈河發洪水了, uukanshu 路上到處都是泥沼,我花了兩倍的時間!”
“沒什麽,只要你沒事就好!”父親抓住兒子的手臂,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拿杯**酒來,還有烤肉!”
“先不忙喝酒,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大庭懷恩舉起右手,提高嗓門,讓牙帳裡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清自己的聲音:“我聽說你們已經決定對大唐舉起叛旗呢?”
帳篷裡的契丹首領們目目相窺,但無人出聲作答,唯有薩滿站起身來,一手撚著寶石項鏈,用契丹名字稱呼大庭懷恩:“乞兒迷,你應該是聽錯了,我們契丹人只是打算將自己的牧地遷徙一下。”
“向哪裡遷徙?向南嗎?”大庭懷恩冷哼了一聲:“我們現在的牧地處於大河之間,水草肥美,難道對你們來說還不夠嗎?”
“我們現在的牧地是不錯,但這些年我們契丹各部牲畜人口繁衍,牧地。就有些不夠了,再說誰又會嫌棄牧地多呢?是不是?乞兒迷?”薩滿笑道。
“再多的牧地也隻對活人有用!”大庭懷恩冷聲道,他的目光轉向大人:“大人,您應該記得當初大唐的使者是怎麽說的,這片牧地是天子賜予我們的,世世代代歸於我們,我們也要世世代代忠於大唐天子,您現在這是要背棄誓言,天神地母都不會保佑我們的!”
“這個--”契丹的大人已經是個老人了,他面對大庭懷恩的質問張口結舌,下意識的將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薩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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