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牛背上的白瑪衣裝整潔的從河灣裡拐出來,令爾豐緊繃的臉才慢慢有了血色。他在心底叮囑自己,從今往後一定要另眼看待這個刁蠻任性的小女人。
用餐的牛角號隨風“嗚嗚嗚——”的傳了過來,一直無語的令爾豐翻身上了牛背,大家騎著各自的坐騎照原路返回。
河風輕拂上白瑪的臉,她優雅的仰起身子,讓濕漉漉的頭髮隨風在身後飄蕩,讓人看一眼好像是一條黑色的瀑布在飛。有一片雪白的雲正隨風過來,感覺從牛背上伸手就能夠摸到,它白得好似一條純潔的哈達,從藍天下的人們的頭頂上慢慢飄過。
白瑪忽然就感覺身邊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於是開口打破這種窘狀,“小豐阿哥,你怎麽不說話了呀?”
“沒有心情。”令爾豐用鬱悶的聲音不經意的答道。
“又怎麽了?”白瑪奇奇怪怪的看了又看身邊的兩個男人。
“不怎麽了。”令爾豐還是象剛才那種腔調應道。
白瑪忽然想到,是不是自己在水裡泡的時間久了一點,於是興致勃勃的說起剛才自己泡澡的地方——
“小豐阿哥,你是不知道啊,你沒有到河灣裡去看一看,那片鵝卵石下面有好幾個溫泉泉眼,‘咕嘟咕嘟’的冒出熱水來,要想熱一些,就離泉眼近一點,要想溫一些,就離泉眼遠一點,那個爽呀,人一泡進去呀,打死都不願意出來。”白瑪繪聲繪色比手劃腳的說著,見令爾豐還是無動於衷,就更加賣力氣的比比劃劃,說道:“好可笑喲,我剛剛泡進去的時候,還是我一個人,泡了一會後,我準備出水嘍,有一大群魚遊了過來,我毛手毛腳的沒有注意到那些魚,差一點踩著它們,它們亂竄一氣,撞到了我的腳上和大腿上,有一條可惡的大魚竟然撞到了我肚子的下面,好痛喲,痛的我差點摔倒在水裡面……”
“哈哈哈……”令爾豐和身邊的斥候憋不住的笑出聲來,爽朗的笑聲驚動了草叢中的小鳥,歪著頭左顧右盼,愣了一小會才撲棱棱的飛過河對岸去。
“笑什麽?我說的是真的,真的差一點被大魚撞到摔倒去。”白瑪認真的品味著剛才那片河灣留在她心中的印象,唯恐別人不休息,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令爾豐笑得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調侃白瑪道:“我的傻阿妹喲,那條大魚肯定是一公的,它是想跟你成親呐。”
“小豐哥,你好壞!”聽令爾豐如此一說,白瑪一時間臊紅了臉,搶白令爾豐道:“等回到列城,我就實話實說的告訴卓瑪阿姐聽,說你心思醜,叫卓瑪阿姐以後不再搭理你。”
令爾豐看到白瑪羞紅了臉,夠尷尬的,也就及時打住了話頭,叉開話題轉而問身邊的斥候:“你叫什麽名字,做斥候有幾年了,願不願意到我的身邊來跟我做事?”
“你身邊不是有我嗎?不要不要,要什麽斥候。”白瑪心裡就是擔心令爾豐身邊跟著個人,等於多了一道坎,以後做事說話諸多不方便,所以大聲的反對。
斥候膽怯的瞧了白瑪一眼,欲言又止。可受到令爾豐眼神的鼓勵,就中規中矩的回答道:“報告令把總,我叫扎西次仁,今年十七歲,做斥候兩年,願意聽候把總差遣。”
令爾豐看了看白瑪,只見白瑪偏頭看向別處,心裡似乎有些不快,令爾豐就慢條斯理的說道:“白瑪,你此次回到列城,必須按照國王的旨意與完顏庭守備完婚,以後你必須相夫教子,就沒有從前那麽自在了,這一次要不是邊關缺少通譯官員,國王和衛守府是不會放你到國王的藏犛牛騎兵隊來的,而以後我將常駐騎兵隊,為衛守府跑公差,所以身邊必須要有個聽差的,你應該懂阿哥的安排。”
白瑪嘟起小嘴,擺出一付沒有好心情的嘴臉,在心裡是怨死了令爾豐,片刻後,不輕不重的蹦出一句話來:“你別一天到晚淨說些本姑娘不高興的話,氣急了,我就出家上寺院做尼姑去。”
令爾豐聞言一驚,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兩眼迅速掃了一眼跑到了前面去的斥候,見他心不在焉的瞧著河對岸,似乎沒有聽到白瑪的牢騷之言,才對白瑪緊張的輕聲說道:“以後我一定挑你喜歡的話說,可以了吧,我的活菩薩。”他兩腿夾了夾犛牛肚子,接著說道:“我們快一點,趕快和大家夥一塊吃了晌午,午後還要趕回列城,向國王、向衛守府報到呢。”
……
午後的行軍速度明顯的快了許多,也許是思家心切,也許是已經聞到家的味道,大家都把興奮和幸福深深的埋進了心裡,隊伍中安安靜靜的,只聽得到藏犛牛蹄子沉重的踏在土地上的聲音。
午後西斜的太陽,正發出弱弱的光芒,照在身上僅僅有一丁點火熱的感覺,日子離新的一輪季節很近了,近的好像就在隔壁一樣。
列城啊列城,白瑪打小在這裡出生長大,這裡的每一個街區,每一條巷子,每一座院落,每一道門,每一扇窗戶,都讓她熟悉的好像自己手上的掌紋脈絡一樣,望著河谷中河灘地裡高高瘦瘦的楊樹,和那些高高低低的藏式民居,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溫馨的甜蜜。
“列城啊,你的女兒回來了!”白瑪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著,眼眶不知不覺中就濕潤了。
經筒依然在轉動,經幡依然在飄揚,王城依然高高聳立,雲朵依然在雪山聚集。離開列城才三年的白瑪,此時此刻心裡卻覺得好像曾經離開過三十年,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阿爸、阿媽,卓瑪阿姐和好多的親人,白瑪立即勒住了亢奮的坐騎,翻身落地,牽著坐騎的韁繩慢慢的走出隊伍,抬頭遠望皚皚雪山,斜陽照在雪山的雪帽之上,金光四溢,發出神的光芒,光芒中間散發出一圈一圈迷人的玫瑰色,讓人的眼睛看見它就舍不得離去。
白瑪在心裡暗暗祈禱:我萬能的太陽之神,求你永遠永遠都發出耀眼的光芒,永遠永遠照耀拉達克,永遠永遠照耀列城,永遠永遠溫暖白瑪的心——
“白瑪,你發啥子呆喲,你快看哪,歡迎我們的人們已經湧過來了!”令爾豐興奮的大聲的告訴白瑪,用手指著前方笑意滿懷的說道:“快,快坐上你的坐騎,快彰顯我們騎兵隊的威武形象。”
這時,斥候扎西次仁前去打探返回,向令爾豐大聲報告道:“令把總,國王和衛守府已經擺下酒席,並且派大臣率列城百姓出迎。”
“好!感謝國王!謝謝完顏庭守備!”令爾豐回頭大聲命令道:“所有守關返回官兵都有了,第一打起精神,彰顯士氣;第二整齊隊伍,彰顯陣勢;第三聽我號令,把口號喊到最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拉達克人跳舞,是清一色的臧家鍋莊的老路子;唱歌,是清澈淳樸直來直去的大本嗓;總之,唱歌跳舞都是純天然的拉薩河谷歌舞的風格;令爾豐、白瑪以及藏犛牛隊的軍爺漢子們,遠遠的就能夠聽到前方傳來清澈悠揚的唱歌聲:
遠方歸來的親人哦
翻越的高山都象哈達般平滑
遇到的人們都象哈達一樣柔和
一路未覺有何辛苦
在生長著白楊樹的地方
那是我們可愛的家鄉
請別見笑我的家鄉是個小地方
我們會以厚厚的白氆氌為你禦寒
我們會以甘甜的青稞酒為你解渴
美麗的地方到處有
我們歌舞的地方是最美的地方
善良的人到處有
我們的舞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快樂的鍋莊到處有
我們舞動的鍋莊最歡暢
美妙的歌兒處處有
我們要將它帶回我的家鄉
甘甜的青稞酒管你喝個夠喲
要你醉倒在日月旁
願日月光輝與拉達克永存
祝遠方歸來的英雄如意吉祥
……
卓瑪總是一付雲淡風輕的模樣,處在人堆堆裡從不顯山露水,貴為衛守府守備夫人的她,就好像一個看熱鬧的普通婦人一般,懷裡抱著她自己的兒子次仁阿登。由於是逆光,迎著斜陽,此時此刻卓瑪正眯縫著一雙眼睛,向著前方大路張望,尋找著她要見到的人。
因為騎在高大的藏犛牛背上,白瑪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隊伍裡的卓瑪。
“卓瑪阿姐,我的卓瑪阿姐,我想死你去了!”騎在藏犛牛背上的白瑪,生怕卓瑪看不見她,誇張的高舉起她的雙手,張牙舞爪的揮動起來,雙腿頻頻磕打著坐騎的肚子,迅速越過走在前面迎接的大小官員,還沒有等犛牛停穩,就跳下牛背,展開雙臂撲向卓瑪的懷抱。
“你個壞小子,快告訴阿姐,你叫什麽名字?”白瑪一把將卓瑪懷裡的孩子抱了過來,嘰嘰喳喳的繞嘴饒舌的問道:“快說、快說,你想我了嗎?你是自己出城接我的?還是阿媽帶你出來接我的?快說、快說!”
卓瑪在一旁心裡就樂開了花,嗔怪的說道:“白瑪你已經瘋了,你已經變成瘋婆子了,世上那有讓兒子叫自己阿姐的?”
白瑪一愣怔,頓了頓神,才醒悟過來,哈哈大笑道:“喔,是兒子,是我兒子,快告訴我叫什麽名字?”
“叫次仁阿登。”卓瑪快樂的替孩子回答。
“次仁阿登,哦,好名字,是高原雄鷹的意思吧?”白瑪高興的問道。
卓瑪喜滋滋的回答道:“對,是高原雄鷹的意思。”
“哎,我的阿姐,你能不能不吱聲, uukanshu 半天了,我兒子還沒有跟我說上一句話呢。”
卓瑪連聲說道:“乖兒子,快叫你小阿媽,快呀,快叫小阿媽。”
白瑪一雙眼睛期待的瞧著孩子,次仁阿登卻“呵呵”的笑道:“小阿媽,我沒見過你,不認識你,你是從那裡來呀?”
“哎,乖兒子,小阿媽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了。”白瑪看著懂事的孩子,眼眶溫潤,溫柔的說道:“我的好兒子喲,你太懂事了。”
卓瑪也是一陣小激動,“孩子才兩歲,已經知道討阿爸、阿媽喜歡了,等你完婚後,給他添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有個伴,孩子就更幸福了。”
這時,令爾豐帶著斥候扎西次仁走了過來,他大聲的向卓瑪問候道:“守備夫人您好!小少爺好?”
卓瑪當即就拉下臉說道:“令把總,都是一家人,不可造次,以後你還是叫我卓瑪阿妹,叫孩子為兒子即可,不要讓人看見生分。”
“嘿嘿,”令爾豐有些難為情的說道:“卓瑪夫人,幾年的功夫,孩子都會走路了,日子過的真快,守備大人安好?你們都辛苦了。”
“你們辛苦,你和白瑪、你和守卡的騎兵隊辛苦,完顏庭守備天天在家念叨你們,現在回來了,他也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
“嗚嗚嗚——”集結的牛角號傳了過來,令爾豐、白瑪和斥候扎西次仁馬上與卓瑪告別,迅速回到了各自在隊伍中的位置。
國王和衛守府守備將給歸建官兵訓話,緊接著將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歡迎盛宴和奔放的篝火鍋莊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