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潁川,槐樹枝繁葉茂,和煦的微風吹拂,西湖水皺,柳枝招展,濃綠深處,新蟬鳴聲乍歇。
德星亭外,樹梢上休憩的鳥兒被落棋聲驚醒,棋盤旁邊的香爐中升起沉香的嫋嫋輕煙。
陳氏六子與荀氏八龍中的七人圍坐亭邊,背靠西湖,聽取鳥鵲鳴樂,感懷甚慰。
興起筵開,陳紀撫琴,陳諶烹茶,荀儉引吭高歌,荀緄低音婉轉,陳夔與荀靖領舞,荀燾起劍,陳洽應之,其余諸子抑或鼓瑟吹笙,抑或揚水漣波,泛舟擷取芳荷。
亭內,陳寔與荀爽對弈正酣。
陳寔看了看已是高懸的太陽,估摸著鍾迪和韓融兩家應該也要到了。
“看時辰,迪兒與融兒也快到了。”
荀爽面帶笑容,思索片刻,方才落子。
“鍾弟和韓弟向來形影不離,他們二人必然是先行匯合而後再一同趕來,倒也不急。”
荀爽,荀慈明。此人可以稱得上是潁川第二代的領軍人物,號為“荀氏八龍,慈明無雙”。黨錮剛起,荀爽上書進諫,遂棄官而去,原本他已經準備動身隱居漢水,卻是被陳寔留了下來。
舞樂漸歇,余音嫋嫋,眾人飲酒作賦,陳紀前來亭中觀棋,跪坐在側,陳寔與荀爽在棋盤上你來我往,局勢也逐漸明朗。
下著下著,陳寔不禁搖了搖頭,撫髯而笑。
“慈明棋藝精湛,老夫不如矣。”
“陳師過譽,若非心事,慈明難勝也。”
陳諶端來了剛剛沏好的普洱茶,正巧聽到父親有心事,與大哥對視一眼,便也坐了下來。
陳寔擺了擺手,無奈一笑,卻未發話,依舊下棋。
棋局盡了,陳寔險勝,荀爽三人皆是面帶疑色,突如其來的反轉打的他們措手不及。
陳寔起身,三人亦起身跟隨,靜候陳寔的教誨,卻是遲遲等不到他開口。
走到槐樹下時,陳寔伸手撫摸著槐樹,露出追憶的神情。
“上一次也是在這裡,那個時候的你們也不過是初出茅廬,剛在士林中嶄露頭角。而我與季和也時常論及你們這些小輩的未來,可惜今日重返故地,季和卻已經不在了。”
說完,陳寔一臉欣慰的看向荀爽,老友的子孫人人如龍,相信他也能夠安心的去了。
槐花飄零,陳寔兩鬢的斑白隨風而起,他望向西湖,映出自己已經衰老的容顏,喃喃道:“那時候的我也與慈明一般,與季和對弈,起手便佔盡優勢,可最後還是輸給了季和。”
“置之死地而後生,黨錮雖大,但終究不會是長事,慈明又何需遠遁。”
荀爽沒有開口,他知道,陳師還沒有把話說盡。
“荀氏八龍,陳氏六子,鍾,韓,郭......此時的潁川,尚需你們作為表率。”
荀爽三人並未想到陳寔會提及此事,一時間都是不敢貿然應下,潁川四長如今還有太丘公陳寔尚在,更不提還有其他諸公,如何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小輩。
“潁川諸公尚在,吾等安敢言表率。”
陳寔拍了拍他們三人的肩膀,寬慰道:“我等老邁,已是頤養天年的歲數,早該歸隱山林了,有些事情,還是要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去做的。”
三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陳寔此次的交待或許是潁川諸公所代表的整個士人集體共同的意思,這次黨錮之禍,讓整個潁川士人深切的感受到了危機,松散的士族,最終只會在權力的爭奪中淪為政治的犧牲品,被逐個擊破。
這一次的決定,是出於自保,更是為了蟄伏之後的反擊。
“諸公為何不再等等?”
“當然要等,可自保不等於自斃,你們不應該被拘束在潁川,而穎川的諸家小輩也還需要你們為其爭取成長的時間。”
一切明了,荀爽三人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們三人紛紛對視,皆感受到了彼此身上肩負的重擔。
陳寔看出了他們的沉重,將話題引到陳霽他們這些孩子的身上,畢竟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那便是元智的孫子,攸兒吧。”
“是,攸兒英敏,頗有他祖父的神采。”
“如此便好,那他手邊的孩子應該就是彧兒了,當真是個玉人,可比他父親小時候長得還要俊俏呢,哈哈哈。”
荀爽見陳寔只是提及荀家小輩,打趣道:“陳師只顧著誇我家的小輩,卻是把自家的寶貝藏起來了,此次黨錮,之前的論道郭林宗和扶風吊唁馬公之行,虹兒可是讓我等長輩都感到汗顏啊。”
“他尚且年幼。”
“陳師當真這麽想?”
“所以還需人扶持。”
話說到這個份上,在場的三人可都是聽懂了,看來這陳霽大概就是潁川諸公所選出的下一代的士人領袖了,之前所說,都是在為這件事情做鋪墊。可是,只是如此,還不足以讓荀氏站隊,不然就太過兒戲了。
想到這裡,荀爽也不禁一臉吃味的說道:“陳師啊陳師,我對您這長孫可真是越發的羨慕了。”
陳寔朗聲一笑:“好小子,倒是打趣上老夫了。”
荀爽的臉上不再隨意,而是一臉正色的問道:“如今正逢黨錮,我等又如何扶持他呢?”
陳寔聽出了荀爽話中的意思,隨即回應道:“老夫若記得不錯,慈明家的女兒與我家虹兒是同齡吧。”
眾人都聽出了陳寔想要聯姻的打算,荀爽看向了陳紀和陳諶兩兄弟,像是在詢問,你們是否知道此事,陳紀和陳諶也沒想到父親會提起給虹兒訂親的事,這顯然不是事先商量過的,但也不像是一時興起,看著荀爽投來的目光,二人也只能搖頭。
荀爽見狀,也只能如實道:“采兒她要比虹兒大上一歲。”
陳家二人一時間也是丈二的和尚,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聽著父親繼續說下去。
“看來我真是老糊塗了,你姑母她總是念叨你們,牽掛你們這些子侄後輩,我看不如就讓采兒和虹兒訂親,也能讓你姑母身邊有個伴,你姑母也是想回荀家看看你們。”
話已至此,荀爽思索片刻,也就答應了下來,恭敬的說道:“陳師如此盛情,我若是還猶豫,倒顯得扭捏了,那便將此事定下,讓采兒與虹兒訂親,待采兒及笄後再到姑母身旁侍候,以盡孝道。”
話音剛落,兩架馬車姍姍來遲,掀簾而出的是鍾迪與韓融兩家,鍾繇跟在父親的身後,韓融的懷裡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鍾迪和韓融二人看到了陳寔的他們的身影,韓融便將懷裡的孩子交道鍾繇的手中,隨後便同鍾迪一起向著陳寔他們走去。
再說小輩這邊,陳霽與荀攸交談甚歡。
“攸兄,別來無恙啊。”
“不過半年不見,虹弟的麟角國士之名可謂是四海皆知了。”
“攸兄資質英敏,世所罕見,何必來打趣我。”
“白首青雲志,霽月光風臣。陳先生才是過謙了。”
看著荀攸手邊的玉人,陳霽詢問道:“這位是?”
荀攸這才意識到荀彧和陳霽應該是第一次相見,不想竟然忘記介紹了,於是也是正式的說道:“這是我家小叔,荀彧。”
陳霽壓下內心的激動,謙虛的對這位未來的王佐之才說道:“荀家小叔,霽可當不得你一聲先生。”
荀彧剛想張口說什麽,卻見陳寔已經帶著潁川諸君走到了他們的身邊,韓融率先開口道:“怎麽當不得,虹兒的國士之言和扶風的敬老之德,早已有名士之風,達者為師,穎川諸家小輩,理應稱你一聲先生。”
鍾迪也是接過韓融的話,讚賞道:“不錯,虹兒不必妄自菲薄,同齡之下,我等同你父輩亦不如你。”
鍾繇此時抱著韓融的孫女韓鳶,頗有吃味的說道:“是啊,如今就算是我也要喚你一聲先生了。”
見自己的好友來打趣自己,陳霽回以一個白眼,當然,這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
聽到抱著自己的大哥哥開口,韓鳶也是樂呵呵的介紹起自己:“虹小叔,我叫鳶兒,紙鳶的鳶,要記住我哦。”
韓鳶的模樣可愛極了,逗得在場諸君大笑不止。
這時,荀爽手邊的女孩才走出來,向著陳霽行禮作揖,隨後自我介紹道:“荀家,荀采,見過陳先生。”
這可弄得陳霽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應對了好,隻好避開荀采作揖的方向,露出了尋求幫助的眼神,逗得在場諸位又是一笑。
陳寔見諸位熟絡得差不多了,於是切入了今日的正題,而這件事,對於陳霽而言,至關重要。
陳寔高坐主位,左手是陳氏七子與鍾韓二家,右手是荀氏八龍,四家的小輩則是恭敬地站立在亭下兩側。
陳霽站在亭下正對著陳寔的方向,他被眼前的陣仗嚇了一跳。
不等陳霽反應過來,只聽陳寔開口道:“陳氏子,陳霽。”
聽祖父點到了自己的名字,陳霽應聲答道:“在。”
“你還記得自己在潁川許下的誓言麽?”
陳霽似乎明白了,他正聲回道:“中興之誓,斷不敢忘!”
“泰山猶在,而汝為鴻毛,縱是身隕,你也還願意堅持這個誓言麽?”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場諸君聽到他的答覆,投去讚賞的眼光,滿意的點了點頭。
陳紀作為陳霽的大伯,起身端起放有冠服的漆盤向著陳霽走去,站到陳霽的身側。
陳諶捧起裝有西湖之水的漆盆,為兒子陳霽潔面,束發並扎上代表儒士的頭巾。
只聽站在陳寔身旁的荀爽大聲喊道:“跪————”
陳霽跪在陳寔的面前,他屏住了呼吸,準備迎接這無比莊重的時刻。
陳寔起身,高聲朗道:“吾賜汝名為霽,雨霽生虹,虹由光顯,故,今為汝取字虹光。”
“虹者,雄之美,剛柔並濟,至以中和;光者,德之馨,名實相適,是為中庸。望汝此後,勿負此字,莫改初心,興吾大漢,萬世永昌。”
語畢,荀爽接著高聲宣道。
“易服——”
大伯陳紀為其換上行冠禮所用的冠服。
“戴冠——”
兩位叔伯和父親陳諶依次為他戴上淄布冠,代表他有治人的權利;皮冠,代表他從此要服兵役,最後的爵冠,代表他有參與祭祀的權利。
“配劍——”
韓融為他奉上早已準備好的佩劍,並幫他別在腰間。
“拜——”陳霽同眾賓客相互敬拜。
“禮畢——”隨著荀爽的最後一聲禮畢,陳霽完成了他的冠禮。
“潁川陳氏子,陳霽,即刻起,行冠禮成——”
事實上,這次的冠禮並不符合禮法,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陳寔年事已高,必須為自己的孫子陳霽提前做好一切的準備,即便這樣會委屈了陳霽,但他相信這次的決定,對陳霽未來的仕途,有利而無弊。
黃昏將至, 太陽為天地鍍上了一片金色的光輝,照在陳霽的身上。
作為當事人的陳霽,直到禮成的那一刻,對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覺得十分夢幻,可這一切卻又真真切切的發生了,他體驗到了古人最為神聖的一刻,即日起,他成年了。
這意味著他可以出仕,去建功立業,去實現心中的抱負,去,中興大漢。
待諸君散去,登上離去的馬車。
荀爽對著自己的女兒認真的問道:“采兒覺得虹光如何?”
荀采很聰明的察覺到了父親的異樣,反問道:“爹爹為何這樣問?”
荀爽並沒有打算向荀采隱瞞,直言道:“因為他便是我們采兒未來的夫君了。”
“我的,夫君?”
荀采有些恍然,同陳霽一樣,此時的她也覺得有些夢幻,她知道自己身為世家女子聯姻的宿命,但沒想到會這麽早就定下。
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即便是今日發生了很多,她也多次聽說過陳霽的事跡,但終歸是來的太過突然。
荀爽看著女兒的模樣,有些內疚,卻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隻得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回一句:“沒錯,相守一生的夫君。”
荀采掀起車簾,遠遠的回望,陳霽的目光也正向馬車這邊看來,兩人的目光就這樣交匯在一起,荀采別在耳邊的槐花被風吹散,飛舞在空中。
風吹起陳霽兩邊的頭髮,送來花瓣與少女的懵懂,他笑著擺了擺手,荀采連忙縮回到車廂。
他們的故事,還很長,一切的疑惑,終會在下一次重逢的時候,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