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筆山子弟楊郭桑三姓全部考上小學,郭老伯在家千樹園擺酒席慶賀。第二次,1930年筆山子弟楊郭桑三姓全部考上中學。
這次,楊么爺、楊么娘夫婦把楊創、楊新專門為了中學慶功宴喂的二三十隻兔子宰了,在老祖屋前的院壩支起三口鍋灶,三姓三十來口人圍火吃紅燒兔肉。
楊文的大伯從沒那麽激動過,主持時竟然有些結巴,二伯、三伯、桑老伯端起酒杯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
大伯家楊昌,二伯家楊榮,三伯家楊炳,么爺家楊文、楊化,五子登科,成為楊門第一撥中學生。加上燈亮、桑華,七人榜上有名。這一年楊文13歲。
大伯特地向郭老伯、郭伯母夫婦敬酒,仰頭一口乾杯。然後提高嗓門對大家說:“本來今天這頓紅燒兔肉早在娃兒們錄取中學就該吃的,么老人提議緩幾個月,就是要等今天的特大喜訊。在此要祝賀郭老伯一家,燈明從省外來信,考上了航校!”
桑華從凳子上蹦起來:“燈明哥——我也要開飛機!”
楊化跟著喊:“厲害啊——燈明哥!”
燈亮也跟著狂叫:“嗚——”
楊炳、楊榮、楊昌帶著一幫楊革、楊命等一幫小毛孩邊鼓掌邊跟著燈亮嗚嗚叫,院子裡一片歡聲雷動。
郭老伯和郭伯母本來被燈明離家出走搞得氣鼓鼓的,跟他說外面軍閥混戰,槍炮無情,死活拉不住那個要勇闖亂世的大兒子。
此刻,看到這幫活力四射的小家夥如此崇拜燈明,夫妻倆鬱結愁雲的內心頓時撥開雲霧見天日一般亮堂了。
大伯衝著娃兒們說:“大家要向燈明哥看齊,再接再厲。現在,動筷開飯!”
楊文早在鍋裡瞄準了一塊兔腿肉,大伯一叫動筷子,他迅速夾起那塊最好的兔腿肉,放在楊創碗裡:“哥,兔腿嫩,你嘗一塊。”
才落音,老四楊化的一塊兔肉塞進楊創的碗裡:“大哥,給,這塊不錯。”
楊創滿臉樂開花地盯著碗裡兩塊油錚錚的兔肉,他知道,什麽都不用說,一切盡在碗中。他夾起來一大口咬去,包口包嘴地嚼著,直誇楊新:“嗯——二妹廚藝見長,燒的味道都快趕上娘了。”
楊文又給楊炳夾了一箸兔肉,說:“炳哥,燈明哥往江浙走了,你不久以後怎麽作出抉擇?”
楊炳伸碗接菜,說:“也是我們這桌沒酒,要不我真想跟你創哥喝一杯。他養了這麽多兔子,讓我們今天飽口福。”
楊炳扭頭問楊創,“你整天給么爺收信回信的,關於我們的走向,你這個大軍師有什麽建議嗎?”
楊創反問楊炳:“劉家王家當年兩次引滇軍唐氏進省城奪權始末,你應該一清二楚的吧?”
“嗯。”楊炳放低嗓音說:“兵戎相見,斷頭流血,不免樹敵太多,省城對於劉王兩家這一方去的鄉人的確危機四伏。”
楊創說:“出了人命的人家,怎麽能輕易咽下這口氣。上輩人的往事雖與我輩無關,但我爹就怕省城人不問青紅皂白,隨便抓著一個就泄仇,可怎麽得了。”
楊炳咬牙切齒地說:“照你這麽說,省城凶多吉少——就怪那個姓袁的!王氏被他禍害,王氏打下的省城被他袁家改換門庭。”
楊創惋惜地說:“王家好不容易出一個能打的……正當大好年華啊,死可惜了。王家及姻親何家被逼走江浙,無法入黔。劉王兩姓在省內失勢,劉氏至死都在昆明唐氏那裡避難。”
楊炳反應過來:“難怪燈明只能去江浙,至少東邊還有王家何家栽培鄉土人才,只是天高地遠,要求頗高。”
楊創如實告知:“若是十年前,劉王何三家坐穩江山,你們走省城還行。可如今,劉家王家死的死亡的亡,不但在省城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當年的恩恩怨怨還未能一筆勾銷,萬一真被所牽涉的藤藤網網惦記上,小命難保。滇黔毗鄰,自古一衣帶水,戰火還未燃及。”
楊炳立馬心領神會:“明白。西南片區,省城貴陽孽怨太深,無人保駕護航。”
楊創說:“求學之路,道阻且長!你家么爺的意思也是最好入滇。昆明方向,他的同袍兄弟尚且還多。”
楊炳說:“龍雲主政以後,本來形式較穩。不巧被蔣介石命令進攻桂系,派盧漢帶兵兩萬去攻廣西,黔桂相距不遠,滇桂也不太平啊。”
楊文頭腦刮起進城上小學那天楊炳在路上給他們講的砸爛法國擂台的龍雲。父親也講過少年龍雲剪滅盜賊、當大頭兵、考講武堂,由唐繼堯的一名護衛晉升為軍長,在胡若愚、張汝驥、李選廷三個鎮守使反唐之機,硬生生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新天地,取代統治雲南14年的唐繼堯,一躍成為雲南王。
楊創說:“至少戰亂不在YN省內,都在滇外,滇軍經歷重九、護國、護法洗煉,戰力相對強悍,昆明還沒事。而貴陽則不同,出自戴戡軍的桐梓系周西成倒台,手下桐梓系軍頭二十五軍軍長兼省主席毛光翔王與副軍長家烈爭權奪利,隨時擦槍走火。”
楊炳進一步追問道:“上次返家,么爺說,蔣介石指名王家烈到南京出席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撇開毛光翔,想借王家烈將他的勢力滲透貴州。最近貴陽方向,么爺有什麽新消息嗎?”
楊文心想:“上次返家?不就是去年年關麽,應該是中學二年級,就是燈明哥來信提到的把他和燈亮嚇得靈魂出竅的1931年‘九一八’之後。”
楊創嗓子壓低說:“剛收到東邊來信,彭德懷率紅軍攻長沙,湖南王何健逃離湖南,蔣介石命令黔軍王家烈任國民革命軍討逆指揮官、湘黔剿總司令,前去抵擋,湘黔亂吧。王家烈割據黔東南、黔東北,與黔中省城的毛光翔平分貴州,鷸蚌相爭就在省內,兵鋒直指省府,貴陽更不太平。”
楊炳放下碗筷,雙手抱拳一揖:“懂了。相形之下,雲南首府當為首選。多謝高人指點。”
楊文和楊化在一旁豎著耳朵聽兩位大哥聊天。過去,他們兄弟倆還小,聽父母聊起劉王何三姓往事,總是雲裡霧裡的,鬧不清楚那些錯綜複雜的關系。如今進了中學,兩人成了家裡最有文化水平的“知識分子”了,“一踩九頭翹”的機靈,誰跟誰,有啥事,清清楚楚。
兩位兄長提到的劉王何三家,是西南版紅樓般的大戶人家。劉家與王家聯姻,王家又與何家聯姻。劉明揚娶王氏生劉官禮,劉官禮將長女劉顯屏嫁給王起元生王文華,劉官禮兄劉官箴長子劉顯慎的長女劉從淑嫁給王文華,王文華將小妹王文湘嫁給何應欽。
劉家從在興義下午屯做糧油生意的劉明揚起家。劉明揚字燕山,與王氏聯姻,生四子劉官箴、劉官霖、劉官禮、劉官德。從1840年郭伯母張氏宗親張知府辦團練起,劉家因自辦團練協助清廷鎮壓民暴有功,得以加官進爵。
作為清廷在黔地山區最為倚重的地方官員劉官禮劉統之,是由廣西到雲南走馬上任的李鴻章侄子李經羲都要繞道見見的人物。
劉家的子侄充任當地各路軍力要職,已成當地一手遮天的權貴,同時也是當地教育得以崛起的中堅力量。楊文之父楊珍年輕時,有幸處於劉家重教興校之際。學風大盛,楊珍手不釋卷終成大器。
王家祖上是明代定南侯景雙鼎南征滇黔桂的手下猛將王璽,奉明太祖朱元璋一道屯兵留守雲貴高原的詔命,跟隨景侯戍邊定居興義景家屯。到子孫王起元,娶劉官禮長女劉顯屏為妻,生長女王文錦、二兒子王文選字伯群、三兒子王文華字電輪,四女王文錦、五女王文繡、么女王文湘。
劉王兩姓盡享劉官禮興辦教育的紅利,其宗族子弟均受過良好教育。王伯群跟隨二舅劉顯治從文從政,王文華跟隨大舅劉顯世從武從軍,一文一武雙線發展,成為劉官禮繼承人劉顯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劉王二姓,外甥母舅,抓住了1911年辛亥革命千載難逢的一次機遇。10月10日武昌起義成功,剛過20天,10月30日楊珍經歷昆明蔡鍔將軍領導的反清“重九起義”,雲南革命成功。
楊珍身負重傷,第一次被護送回家,長年跟桑老伯呆在一起。桑老伯費盡心力,讓楊珍重新提槍跨馬。
昆明“重九”十天之後,11月1日,貴陽自治黨準備響應武昌、昆明起義,貴州末代巡撫沈瑜慶急調興義劉顯世的團練馳援省城。自治黨先劉家軍一步奪取政權,建立軍政府,接納劉家軍進入省城。
三個月後,劉顯世聯絡滇軍,1912年2月2日與唐繼堯合力拿下貴州軍政大權,唐繼堯、劉顯世從偏安一隅的地方軍頭,一躍成為黔地最高統治和集團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王文華有機會出任黔軍總司令。
十天后,袁世凱逼迫清帝退位。隨後民國建立,袁世凱就任總統,蔡鍔將軍老師梁啟超出任司法總長,建議蔡鍔赴京任職。蔡鍔將雲南軍政大權移交唐繼堯。
可當了三年大總統之後,袁世凱1915年出於私心稱帝,梁啟超支持蔡鍔逃出京城返回昆明,舉起反袁“大旗,發動護國戰爭。
楊珍原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進京大展宏圖的將軍,出乎意料,將軍又現身昆明。他振臂一呼,舊部如百川歸海。楊珍又成為他的兵。
將軍還是老樣子,清瘦的身材撐起起堅挺的軍服,沒有一絲贅肉的頭顱戴著端正的軍帽,修長的脖子服帖著硬挺的領章,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雙目如炬,不怒自威。
楊珍遠遠地看著他,他喉疾惡化,不能言語,憑借一身浩然正氣,卻依然能號令千軍。楊珍心潮澎湃,發自內心地呼喊:“大丈夫當如是!”
在軍中,蔡將軍忍住劇痛拖著病體指揮若定,楊珍深受鼓舞,既然選擇了這條提著腦袋走的討賊路,他們就只能贏不能敗。
就在楊珍與第一軍左翼的戰友們帶傷跟張敬堯北洋軍浴血奮戰之際,同屬第一軍的右翼東路王文華將軍從省城貴陽經鎮遠出發迎戰馬繼增北洋軍,攻下湖南晃州、黔陽、沅州,把雲南影響力推到湖南,點燃湖南人程潛護法熱情,乘勢加入倒袁大軍。
羅佩金、顧品珍兩位將軍舍身忘死,楊珍早也將生死置之度外,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直到戰鬥到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當楊珍蘇醒過來,周圍躺著一片傷兵,從他們口中得知,他們第一軍從四川敘永攻入瀘州,四川鍾體道加入護國軍。李烈鈞將軍在雲南廣南、富寧擊敗龍覲光北洋軍之後,廣西陸榮廷加入護國軍,拿下李文富北洋軍。開打3個多月,逼得那個想搞“家天下”的“新華宮”中的“洪憲帝“袁世凱於3月22日宣布退位。
楊珍和傷病員們都仰天大笑,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個個笑得渾身傷痛,在病床上蠕動……
護國戰爭如同暴風驟雨,來得快去得快,1916年1月出兵,半年後,6月6日袁世凱驚悸暴斃,護國戰爭勝利。王文華將軍欣然手書“大告武成”!
需要長年醫護的楊珍被迫離隊,由人專送返家療養。一副殘破的身體,風餐露宿,日曬雨淋,騎著馬一路顛簸,途中驚聞蔡將軍病逝,一向不善表達的楊珍抱著馬脖子淚流不止。
桑老伯使出渾身解數,用了長達一年多的時間,楊珍才有幸邁開了步子。但是不得已通報他,作為軍人,他報廢了,作為一個小老百姓,勉強可以教書為生。
這一切,都發生在楊文、楊化出生以前。楊文從小到大斷斷續續聽著父輩的傳奇故事長大,鄉人乾出如此豐功偉績,令人驚歎。令人痛心的是,王文華將軍正是大有作為的英年,卻被跳不出舊日恩怨和個人私欲的手下袁祖銘暗中派人刺殺身亡。
能征慣戰的武將王文華這棵大樹一倒,黔地未能有可與之相提並論的強人挑起武裝力量的大梁,思想開明上鮮有如他那樣上升到追隨中山先生革命的大格局的豪傑, 黔地政治影響失去軍事依憑,興義系架起的房梁隨之垮杆,省城只能拱手相讓。
楊文牢記著父親的評價,“黔人受限於窮山惡水,積貧積弱,但在支持光緒帝維新改良的‘公車上書’中,簽名人數廣西第一貴州第二;響應辛亥武昌起義,雲南第一貴州第二;反對帝製的護國戰爭,雲南第一貴州第二。護法戰爭,你出生那年,1917年7月,王文華將軍通電響應‘竭盡全力,以作孫先生護法後盾’。大是大非面前,黔人從來沒慫過!滇黔桂三省,都是打頭陣的敢死隊!昆明,在西南人心中,是一座光榮之城!”
的確,王家也以昆明馬首是瞻,昆明在晚清、民國開初都是西南一面大旗。楊文深諳父親對拋頭顱灑熱血書寫青春的昆明感情深厚,打小耳濡目染,在他幼小的心靈裡也播下未曾相識卻心向往之的種子,對昆明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想著想著,楊文脫口對飯桌上的楊炳表態說:“炳哥,你上昆明我就上昆明。”
楊炳咧嘴一笑:“嘿——不謀而合。記著,初中畢業你跟我走。”
楊化也給楊炳夾了一大塊兔肉,跟他使了個眼色說:“別忘了還有小弟我,炳哥,吃菜!”
楊炳瞪楊化一眼:“又來一個大拖鬥!”
楊創心知肚明,昆明,有一個老爹仰慕的蔡將軍執教過的講武堂。他笑著跟楊炳說說:“有個地方有三張凳子,看你能否把這倆大拖鬥拖過去。”
楊文滿懷希望地說:“一定得進去,手書‘大告武成’,‘大丈夫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