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追兵緊追不舍。而段美人早已不見蹤影。
看來方可一開始就已經被設定成為了引開追兵的箭靶。方可一邊跑,一邊暗自咬牙。韓王安,方可的確小看了他。該如何甩掉後面的尾巴,方可一邊跑一邊思考。在轉彎的時候卻從木門裡伸出一隻手,將方可拉了進去。方可下意識地將手抽回,左手從腰上取出一柄短刃.
抵住了對方的咽喉。面紗在風中飄動,方可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卻依稀看到對方身上儒雅的洗白深衣,和舉起狀似投降的雙手。可惡,方才經這家夥的一拉,右肩上的傷口又有些隱隱地作痛。若不是今日任務不方便將赤煉王蛇帶在身上。
這個冒失的家夥此刻一定被赤煉蛇咬傷在地了。這右肩的傷口也實在麻煩,傷口細小,期間卻反覆了幾次,已是月余,仍未痊愈。
方可捂著傷口,聽到木門外追兵互相詢問方可的行蹤的交談,緊張地握緊了左手的短刃。
這些追兵從腳下的功夫聽來便知不弱,若是一對一,還有可能獲勝,若是以一敵三,方可沒有勝算。
等追兵稍微走遠,方可才聽到一個調侃的聲音響起:“我說姑娘,下手留情啊,你不是打算把救命恩人給殺了吧。”
這聲音方可認得,是方才寒煙館內與衛莊對弈的少年。
“姑娘,你做了什麽讓秦王的手下對你緊追不舍?”
方可抽回短刃,上面有些微微的血跡,方可方才太過於緊張,抵住他的短刃下手重了些。可是少年卻絲毫不以為意,仍舊輕松地與方可搭訕。貴公子方可見得多了,多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若在平常貴公子,方才便已失聲喊疼了。
此人卻一直等到追兵遠去才絲毫不在意傷口,家常般地與方可搭話。方才雖差衛莊一子,在方可看來此人已是不凡。
“姑娘,若是拿了些什麽不該拿的,姑娘還是及早將它還回去。”
“……”方可將短刃收回腰間。轉身便走。東西可不在方可身上。方可只是一個倒霉的箭靶。
“姑娘!”
方可拉開木門,警戒地看了看外面,沒有動靜,回首警告了一句“別再跟來”便向一個小巷了迅速走去。
在小巷裡閃躲了約莫半個時辰,方可終於在巷口看到通往韓宮的主街,放下心來正想往宮門走,一輛馬車卻突然衝了出來擋住了方可的去路,馬車裡伸出一隻大掌,將方可拉上了馬車。
方可嚇了一跳,右掌襲向對方胸口,尚未碰到對方分毫,對方便握住方可的右腕,方可不服氣地左手襲向對方面門,對方卻輕松地單手製住了方可的攻勢,將方可調了個身,雙手反剪在身後,在方可喝斥出聲之前一手捂著了方可的嘴。
可惡,方可氣上心頭,也顧不上使勁的掙扎會讓右手臂的傷口再度裂開,扭動著張口便咬住對方的手掌,定讓他放手。誰知直到方可嘴裡嘗到了血腥的味道,捂著方可嘴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直到幾個黑影在車旁閃了兩下,馬車才緩慢的走起來。
“有些時日沒見,越發地不馴了呢。不認識的,我還道是逮住了一條胡亂蹦躂的小蛇。”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方可耳邊響起,方可一驚,連忙松了口,仰頭一看,面紗上是一個模糊卻又熟悉的輪廓,那份帶著銳利的戲謔似乎刺透了面紗,撲捉著方可驚魂未定的眼神,如隱秘在一團浮動的迷霧後的星光,讓方可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一股濃鬱的酒香從他的外袍上擴散開來,在昏暗封閉的空間裡,隨著馬車緩慢而又顛簸的節奏形成了一股魅惑的波浪,一層層地湧向方可,幾乎要將方可淹沒。就在方可快要窒息的時候,他放了手。
方可粗喘著氣,按著右肩上的傷口,卻覺得這樣的疼痛都比不上方才瞬間裡心上的那一悸。
“慢點喘。”那個男人一臉的邪笑,舌尖添了添掌心裡方可咬下的傷口:“還真是越來越像條小蛇了。”
衛莊!方可咬著下唇不語,方可不信蒙著面紗,也不出聲,他還能認得出方可。
“不會以為你不說話,換了套藍色的衣服,也不帶著那條煩人的蛇,我就認不出你了吧。”衛莊向後一靠,寬大的肩膀擋住了馬車唯一的出口,一字一頓地喚道:“赤,練。”
“……”方可瞪著他,有些不敢相信。他是如何認出方可的?又是在何時?寒煙館內,他可是背向方可們而坐的。
方可敢用方可王女的身份打賭,這絕對不是韓安頒賜衛莊的府邸。
外牆是輕磚簡瓦,大門是青漆竹門,入無磚牆屏風,道是青石雜陳。
走進一片蔥鬱竹林,便聽到間隔間有竹筒敲擊岩石的聲音。穿過竹林,便看到左手邊上是一座石山,山邊是三隻盛著清泉的竹筒成落差式,流下幾縷零零落落的清泉滴在竹筒裡,滿了的竹筒敲在下一個上,最後一個竹筒則敲在青龜岩上。
泉水才流入一方小池塘裡。池塘裡兩尾錦鯉,遊得正歡。主屋緊靠石山而建。右邊是一回廊,估計炊房在回廊後。簡易的院落,只是尋常人家。
盛夏惱人的熱浪似乎被一方竹林隔在了門口,止步不前,此地一片和煦。
他走過池塘上的竹橋,頭也不回地入了主屋子。
正堂裡布置簡單,無金玉銅器裝飾,東面的的窗籠下一寬敞坐榻,榻上一方小幾,整齊地擺放了筆墨,未串卷的竹簡,和一盞七杈連枝燈。正堂右邊是一排檀木香櫃,上面放滿了竹卷,榻的左邊則是一福齊人高的牛皮圖,謄了韓國地形。
他掀開左邊的竹簾徑自走了進去,不發一言。
方可覺得有些不知所措。若是跟進去,那是男子的內室,怎麽說,都有些不方便。若是不跟,方可杵在這,又像根木頭。
“怎麽,還需在下用朝拜公主之禮迎接?”方可吐了吐舌頭,他居然學起那少年說話了。老實說,認識他幾年,就屬今日最難琢磨。
方可掀起竹簾入了內室。內室亦無長物。隻一方睡榻,一木桁,和一些零星的男子之物。方可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卻發現內室裡並無任何女子之物,就連一方銅鏡都無。
他一扭動動木桁上一方木,牆上的石門便緩緩地開啟。
方可順手將他的外袍撐放在了木桁上,便又緊步跟他入了石室,石門在方可身後關起。他這也有機關?
石室裡黑不見五指還密不透風。方可正想運功,他彈指,飛出的四個火折子同時卻點亮了四個角落的人形燈。
石室極為寬敞,幾十人入內亦不覺得擁擠,乍看之下方可便明白了這正是一間練武的密室。算算走進來的步子,方可們此刻應該在與主屋相連的石山肚子裡。
因地製宜,靈活地利用了原有的空間,又具有隱秘性,這構思甚巧。靠最左邊的一角是一方打坐台,台旁一隻木櫃,上面放了些藥瓶。台的對面是一張紅木桌,桌上放著兩隻兵闌劍架,一隻上放著鬼劍離魂,另一隻放著半把殘木劍,方可走近了一看,上面刻著蓋聶二字,字體倒像是他刻上去的。
“蓋聶”還真不像女子閨名。
“蓋聶何人?”方可忍不住問。
“一個可以稱作我師哥的男人。”
關於鬼谷的傳言不假,他果然有個師兄。
“你們感情很深,劍折了還擺在這。”方可輕撫劍身。
“哼哼哼,”他冷笑:“不擺在這,不能食夜不能寢。折劍之辱,師兄讓我常記掛於心。”
屈辱之劍?方可下意識地縮了手。
仔細看了看,牆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不像是武功秘籍,倒像是公子非的論說。密室的頂上是竟是一幅展開了的大型的七國地圖。若是躺下而看,當真有七國泰山壓頂之勢壓迫而來。其中,秦地劍鋒及深,可見刻這七國地形之人對秦國之情,濃烈入骨,是愛是恨,卻難以得知了。
“輸贏真是如此重要?”方可收回目光,望向他。“命懸與此,你說呢?”方可看著他滿面的陰沉,傲氣是其骨血,抽血去骨,如何能活,方可的心微微地抽了一下,卻又笑了。原來方可和他竟是如此相似。
“虧你能笑。身上的傷是何事?”他若不問,估計方可決意不提了。
“小事,輕傷。”方可不在地擺擺手:“若是你再晚回來些,便已痊愈了。”
“再晚回來些,你的腦袋就會被韓安拿去慰秦了。”方可是否知道那些落入秦國細作手裡的官宦子弟,通常都會被王族第一個出賣。
“此處不是你的府邸吧?相信韓安不會如此吝嗇。”他向來說話便不好聽,方可告訴自己別去計較。
為何他會輸給蓋聶……
橫劍為何會輸給了縱劍?
若是橫劍終究會輸給縱劍,他們在鬼谷的比試完全沒有意義。
師傅為何傳給他橫劍,而不是縱劍?
這些幾乎是他幾年來思考的核心,直到他再次遇到韓國公子韓非,看到了赤練重新謄抄的公子非的手扎和這間幾乎快被遺棄了的宅院。他才驚覺自己居然局限在了一個狹小的世界裡。鬼谷,不是只有劍術;縱橫,涵蓋天下。
他出生於衛國,王族倫理幾乎是極為不相乾的認知。衛國王族,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王公子弟,年滿十歲便送入各家門下,以便將來入七國為政。只要王公子弟把持強國朝政,便可在硝煙群起的亂世中保存衛國這一小方國土。
他們這些王公子弟,也不過是王族談判的籌碼,衛國求存的貢品。古有衛鞅,今有他衛莊,只要這世上還有紛繁的亂象,衛國這苟活的思想便會繼續存在下去。為七國輸送將相,作為交換,不與衛國為戰。
父母除開繼承王位的太子關心無它。他倒也樂得自在。衛國王宮,不過是他們寄住之所,他們的天地在衛國之外,狼煙匯聚之地。
十歲剛滿,他被送入了韓國,公子非的宅院。韓非不苟言笑,隻簡單地問了他兩句話,便說,此處不是你該滯留之地。月余又送他入了鬼谷。這段過往,倒是鮮為人知。
他運氣,起身,拔圌出離魂劍,斷劍面前,蓋聶的縱身一劍恍如昨日。他退步提劍,虛步抽抱,運氣劍尖,揮劍橫掃,劍氣撞擊牆上,刻下一道劍痕。
在鬼谷修行時,便收到父親死訊,諡號懷王。最讓他不齒的還不是衛懷王居然死在魏國進貢一事上,本來理應繼承衛國王位的大哥居然因為懼怕魏國,拱手將王位讓給了作為魏國女婿的叔叔。何其出息!這番王室變更,啖之無味。
老韓王死前幾年,他方從鬼谷下山,遇韓非於廟堂外。只聽一個木訥的聲音,口吃地大叫:“非,非,天,天,天,亡韓也,韓,韓,韓自亡也!”
便看到韓非憤憤甩袖疾走,其間,韓非瞟了他一眼,他們擦肩而過。天下七國,他本可以任意取之。他卻選擇回了韓國。
一則是秦吞天下,狼心已現。韓國離其最近,若是他料想無差,它便首當其衝。若是想觀察秦國動向,韓國最為便宜。二則他倒是想看看韓國君臣如何圌在末世裡掙扎,不失為一種樂趣。三則是,對於韓非,他有些事情需要確定。
他入韓廟,老韓王甚至沒有問取他任何關於天下大事的見解,只聽到“鬼谷”二字,便拜天拜地口呼“天不亡韓”地拜他為先生。
以上卿的身份留任韓帳。期間他倒是聽聞了不少單純可笑的“疲秦”之策,他一概不置可否。他在思索著天下局勢,韓國不可太強,亦不可太弱。否則,他觀測不到自己料想的結果:五年內,韓亡。
一年後,韓非突然出現在他宅院。
“可是在用韓國測試你的縱橫捭闔?”韓非如是問。
“韓廟裡,終於有人心智不愚。”他冷冷地笑,即便韓非看出,也太遲,挽回不了韓國敗像,韓非的強韓書,若在二圌十圌年前,或許尚可一救,如今的韓國已經藥石罔顧,韓非還在期待最後的一貼猛藥的起死回生,癡人說夢。
“……”韓非只是用凌厲的眼神看著他,末了,卻歎口氣:“也罷。”
他挑挑眉,本已準備動手。
“幾年前便覺得你資質過人。如今學得鬼谷絕學歸來,韓帳下深藏不露,便知你蛟龍難困淺池。當初引你入鬼谷,本料想若是吾之強韓書可為韓廟所用,欲借你之力一振韓國。如今看來,韓已病入膏肓,無人可救。就此,汝之目光遠勝於吾矣。”
“你雖有縱橫之謀略,卻是剛硬有余,陰柔缺乏。世事多變,還需依法求存,藏術於胸,順‘勢’而行。”
“法,術,勢。”
韓非拾起一節青竹,在地上輕敲兩下,手腕一轉,便一招疾風襲面攻取他面門。僅一招,便逼得他抽劍,雖然韓非出手不如蓋聶迅猛。
動作卻無虛發。青竹刺在劍身,兩人都後退了兩步,他黑劍一甩,劍身發出低沉的鳴叫,虎口微微地發熱,熱氣傳入心裡。內力在體內聚集,如虎兕在柙,自從蓋聶走後,倒是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韓非,他半扯了嘴角,會是個絕不無聊的對手。
“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能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這便是治世之道。”
韓非足尖又起,一招青竹點石,直刺他胸腹。向來是他攻人不備,今日卻遇到了一個急性子的。 有點意思。他側身劍走盧飛,直削韓非手臂。法家果然銳利,出手便要見血。如此這般治世之道,倒是頗合他口味。
韓非卻竹尖一轉,左手不知何多了一把一短刃,抵住他的劍:“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他的劍擦過韓非的七寸短刃,一時間,怎怎火光。好一個術不欲見。虛實一套,竟可與鬼谷論長短。
“抱法處勢則治,指法去勢則亂。”韓非空中一個燕子翻,一擲短刃,他揮劍一撂,短刃便飛身入柱。
“僅此三策,還望莊公子思量而為。”他衛國公子的身份,也只有韓非知道。思慮方才劍招,並非韓非挑釁,而是傳他三式,只見他劍刃上方才擋開韓非短刃之處竟有一處缺口。非短刃所傷,乃刃上劍氣之傷。
“韓國或許已經無望,身為宗室子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韓國死去。汝卻是可以脫離這些世俗名分,繼承法之意志之人。吾隻一句:‘術以知奸,以刑止刑’。若有所悟,城郊三裡青竹林隨時候教。”韓非背著手,轉身欲走,卻突然想起什麽。
“我的一個王妹,方可挑眉的動作與你有幾分相似。”韓非背著他說:“別把方可扯進來,這不是方可的戰場。”
“方可亦不該出生於亂世。”他不屑,戰場沒有男女之分,女人甚至在城破之時受到更大的屈辱,韓非遊歷天下豈有不知之理。
韓非的身影頓了頓,歎了口,一介公子卻走得落寞。
當時還真難相像韓非居然還有精神顧及到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