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單梳洗一下,在小幾上攤開書簡:
強韓書五:宜陽密圖。
宜陽者,天下黑金盡出,世人皆知,卻無人得知宜陽亦為赤金庫。上古商湯伊尹藏,集九夷之寶,傳後世者,赤金百萬,巫術萬卷,銅玉者不可數。得宜陽,得天下巨富,得天下密術。地址不可考,世間隻流傳一宜陽密圖。
伊尹她大約知道些。為相商湯,相傳擅醫巫。但是這伊尹藏,倒是沒有聽說。非公子獨列為強韓之五,必有他的原因。
再說這俠岑。韓城外五裡有他的封地,入朝雖少,卻也正式朝拜,見過幾面。堂而皇之地以公主的身份拜訪,過於唐突,亦拜訪無名。只剩夜探。若是夜探,她對俠氏知之甚少。
她歎了口氣,將竹簡收起,放入牛皮套裡,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下手了。
“為何事歎氣?”
她嚇了一跳,竹簡掉落在地上,轉身看到方可站在身後。她慌忙想拾起竹簡,卻已是來不及。方可撿起竹簡,淡淡地看了一眼竹簡的牛皮套上強韓書幾個字,皺了皺眉,緩步踱至屋內書櫃前,將竹簡放回書櫃上。
“公主該有公主的樣子,如此慌亂,成何體統。”
“是的,方可。”她趕忙恭恭敬敬地撫平衣擺。在方可清醒的時候,公主的禮教可半點馬虎不得。這韓院裡,若是不擺出這些王族的架勢姿態,恐怕已經沒人記得她們還是韓院內的夫人王女。
“昨夜留宿西院?”
“是的。”原來白鶴已經安排過。
“琴練得如何?”
“什麽?”
“昨夜留宿西院,不是和韓安的新寵習琴麽?”方可的眼光突然變得懷疑起來。
“段美人琴藝自然出眾,否則,如何受到韓安的欽點嫁入王室。”
她微笑地應對。方可近年來變得越來越難以應付。雖然許久未曾關她入蛇窖,卻是開始督促她學習各種宮廷禮儀。這柳月琴便是其中一項。宮內如今大多王女都在學七弦古琴,方可卻不知從何處為她尋得這把柳月琴。方可傳授之時.
她還尚不知這柳月琴的由來,直到看到白鶴的書簡,她才方知這琴來得稀有,本是自月氏從秦趙燕之地傳入中原,是故亦有人稱之為秦琵琶,想來是琴身狀似柳葉又因月氏之故,所以亦稱為柳月琴。白鶴昨夜是如何跟方可交代的,她倒是很好奇,畢竟會彈的人韓院裡還沒有幾個。
“琴藝只是表相,琴韻方可撲捉人心。這點不要搞混了。”
“撲捉人心?”
方可的眼睛帶著危險的笑意,從她的琴架上取下柳月琴抱在懷裡,輕輕一撥:“人心如同密圖,若是得知其中奧妙,便可握在手心裡。”
方可跪坐正席,芊指一挑,琴聲如珠如玉,如語如述。
方可的眼睛似乎帶著魔力,她無法轉開:“氣運百匯,琴音不可過急,亦不可過緩,宮,角之音起弦,商,羽之音攝魂,人心便入如迷陣……”
意識在吟楺琴弦聲中逐漸渙散,不知名的迷霧從方可撥挑琴弦的指尖擴散開來,白茫茫地一片,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方可的聲音伴著琴聲,仿佛從天外傳來:“現在,告訴我,你昨夜身在何處?”
“我……昨夜……在……”嘴唇像是自己有了意識般地蠕動。
突然腳上一陣冰涼,讓她猛然一驚,環顧四周沒有一絲白霧的影子,只有赤練王蛇正緩緩地滑過她的腳踝,她怎麽了。
剛剛一瞬間的意識似乎突然消失了。她再次對上方可的眼,方可眼睛裡一股殺氣,正看著赤練王蛇,四隻手指緊緊地按著四根琴弦,幾乎掐入琴木。她下意識地將赤練王蛇藏與身後。
“方可?”方可剛剛好像問了她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麽問題,怎麽想不起來了?
“昨夜練琴,功效如何,吾倒是要聽聽。”母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的時候,殺氣已然褪去,仿若方才只是她一時混亂的錯覺。笑意溫婉,將柳月琴遞了過來。
她松了一口氣,接過柳月琴,將赤練王蛇纏好在腰上,坐直了身。
四弦十二柱,她早把玩得熟絡,想也不想,下意識地隨手一勾抹,彈起起一首衛風淇奧,琴聲清脆,讓她想到昨日衛莊門前一排翠竹,一個彈挑,似乎又看到了翠竹前的池塘裡躍起的錦鯉。隨著琴聲節奏的低沉,她又想起了方才面對宜陽密圖的束手無策……
“停!”方可突然厲聲呵斥,她驚了一跳,指尖一劃,勾斷一根琴弦,斷弦在指尖上劃下一抹血痕。
“不管你心裡那人是誰,最好盡早忘掉。”方可指尖抬起她的下巴,眼神銳利,直剜她的心臟:“韓院之內,絕不可動情!”
“方可,為何?”
“若是動情,男人便只會將你作為一件工具,無用則棄。”方可的眼神變了變,氫上了一絲霧氣:“若是不想萬劫不複,絕不可動情!”
“方可,我沒有動情。”她何來的情動?對於衛莊,只是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是麽?”方可嚴厲地看著她:“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為何風雅頌裡你獨選了這首衛風淇奧。你平日裡彈琴,琴藝熟絡,琴音工整,不似方才,多用變徽,變羽之音,吾聽來,琴音裡全是無謂的念想?!”
“衛風不過信手拈來,並無他意。多用變音,是昨夜段美人相授,方可過慮。”她居然不知不覺地用了變音?!學七弦古琴之時,方可曾說變音乃楚地情韻,情調子裡常用,卻是入不得廟堂的非禮之音,堪比衛鄭之風。
“是麽,如此最好。記住,除非他日遠嫁,否則不可動情。”
方可收回了手,她喘了口氣,竟有劫後余生之感。方可取來一尊藥瓶,在她指尖之處細心料理。方可,總讓她琢磨不透。
一時似乎弱不經風,一時卻又銳利無比。一時對她管教極為嚴厲,一時又放任她四處遊走。一時對她極為殘酷,一時又傾盡所有。這般反反覆複,讓她已然分不清方可對她是愛亦或是恨。
“此弦一斷,韓城之內只有卜家西河堂或許會有琴弦可續。後日讓宮人替你出宮走一趟。”方可替她包扎完後,淡淡地說。
“為何後日?”
“因為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商日,卜家照慣例會將所有的貨物送至段家,俠家,公厘家三大公族。恐怕到時就算韓王安親自上門,人家也無暇顧及。”
“對了,西院送來一婢女,做人做事還算可心。吾已經做主讓她留下,膳食有她安排,汝可不必事事躬親。”方可留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步出了她的房間。
方可走後,她立刻入了內室,除下精致的發簪,簡單地將一席長發束與腦後,換上一套翠色宮衫,出到正堂,在六尺銅鏡前一站,倒是有些宮人的味道了。剛想到方可提到的西院送來的婢女,印在銅鏡裡窗外的樹枝無端突然晃動了一下。
她追出院子,院子什麽人都沒有,安靜得連平時鳥兒嘰喳亂叫的聲音都沒有,隻從樹上飄下一根青白色的羽毛落在她的手心裡。
毛色倒是和衛莊送來的鳥兒有幾分相似。最近似乎總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她四周打量了一下,安靜得讓她起疑。有些事,還是防患於未然的好。她伸手觸到樹枝,讓赤練王蛇順著她的手臂纏繞到樹上。
隨後照列用了白鶴昨日出宮時給她的出入令牌,抱著柳月琴又從側門出了宮門。
一路打聽西河堂,終於在離寒煙館兩條街的逵市裡找到了。其實並不難找,人一聽說她打聽卜家的西河堂,都說:“外地來的吧,韓國第一商卜家的西河堂都不知?順著東大街走到逵市,街口第一家便是。”
韓國第一商?看來言不過實。東大街雖一眼望不到頭,但是西河堂卻是逵市裡目之所及最大的商號。金漆的牌匾,西河堂三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入內,燕革到齊鹽,秦玉到楚魚,各類商貨一應俱全。走到弦樂處,左手邊上是一排的笛子,前邊是些書簡,一儒生打扮的少年正把玩著一隻青竹笛子,右手邊上是一排的五弦,七弦的古琴。她張望了一下,果然看不到柳月琴。
“宮女姑娘,可是有什麽中意的?”一位身著灰白衫,蓄著八字胡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看到她手上的柳月琴,驚訝地問:“這把可是柳月琴?”
“正是,琴弦斷了,不知可否將它續上?”
“這琴弦……”男子接過柳月琴,彈撥了一聲,又仔細地摸了摸左邊第二個弦軸,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蜀地的雪蠶絲做的,千錢難得。”
“如何要得千錢?”怎麽可能,這家夥一定誑她。一根琴弦都要千錢,一把琴還不萬錢之數。方可月俸也就那些,哪來的萬錢之數給她尋的琴。
“蜀地如今歸了秦,這路途關卡各種關節打通本已費事,再加上雪蠶通身雪白,生於高山峻嶺,難以攀爬之峰,想得一隻,已是費勁功夫,還得配合時間讓其吐絲,沒有數年,難得一絲。千錢之數,已是概算。”
沒想到居然還能看到這把柳月琴,他笑了笑,眼前這位姑娘雖然一身樸素宮人打扮,眉宇之間那份倨傲與英氣倒是與公子非如出一轍。身段嫋娜,體態風韻與另一女子十分相似。那位女子已很久未現身了,他暗自感慨。
“若是有千錢之數,此琴今日可否續上?”此人而立之年,目光精爍,微微一笑,眼若彎月。商賈圖利之輩,言語聽起來合理,卻真偽難辨。千錢之數她自是沒有,不過韓安可不缺這千錢,她暗自盤算該如何從白鶴處下手取些財資。
“這就難說了。前些日鹹陽來貨時,我這倒是來了兩根雪蠶琴絲,只是剛好送了人。若是姑娘有急用,還得看看那人是否肯割愛。”
衝著這把柳月琴,按照約定,他可是不能說不的,不過他手上的確沒貨,再加上讓她來到此地的人意不在弦,不過是讓她入這湯渾水罷了,只是這般水靈的姑娘,那人竟也舍得?與他們一道,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憂。也不知道這位姑娘的膽識與應變能力如何。
帶過去給那個識人看相的家夥瞅上一眼,或許能定事兒。他一邊打量著柳月琴,一邊思量著。
“無需備車?”
“此人此時估計不在城內,要尋他,恐怕要到城東末的溶月林。馬車並不易進入,宮女姑娘請。”他倒是要先試一下這位姑娘的腳程如何。
方才見他出面維護韓老,對他有些敬意。如今卻對雪蠶絲一事說法含糊不清,讓她又心生防備。她單手摸了摸腰上的赤虯鞭,雖然沒有帶著赤練王蛇出來,不過若是他有什麽不軌,這赤虯鞭也足夠教他吃苦頭。
“姑娘這邊請。”男子接過小廝遞來的書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帶頭走了出去。她抱著柳月琴,放在防備地跟在男子身後。
走到街尾,聽到左手邊的巷口裡傳來一陣,毆打聲。她轉頭望去去,三五個門客正圍著韓老拳打腳踢。邊上站著公子若。
巷子裡圍看的倒是不少,卻沒有製止的。人人臉上有譴責之色,卻無人敢出聲。
“就沒有人去製止麽?”
“恐怕製止也徒增韓老的厄運。若是公子若不出這口氣, 只怕他日就非這般拳腳之禍了。”她看到西河堂少東握緊了拳頭。方才他製止了公子若,一轉頭,韓老便討來一陣毆打。這便是這些王孫公子韓院外的德行?真教她開了眼界。
“拿著。”她將柳月琴硬塞給了男子,一抽鞭,運氣撩開了公子若門客們的拳頭,鞭頭纏上了公子若的脖子。欲擒賊,先擒王。
公子若看到是她,手指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若公子,好巧啊。最近時常看到您呢,我家公主讓我給您捎句話,不知你是否還記得蓮花池畔的赤練王蛇?那小家夥想您想得緊呢。”
她右手繞著鞭子一圈使力一拉,便將公子若拖到了她腳下。看著這個作威作福的家夥土頭土臉吃一地灰的樣子,她一陣快意。一物降一物。有公子若的把柄在手,她可不怕他跑到韓安那裡告狀。
“你……你……”
“奴婢是公主身邊的小琴,公子可記得?”她蹲下身,眯著眼睛,危險地看著公子若,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若是敢拆穿她的身份,定讓他好看。她看到公子若點頭如搗蒜,很好,孺子可教也。
“公主說了,韓老侍奉非公子有年,人需敬之,不得留難,否則……”她露出一抹笑容,非常滿意地看到公子若惶恐的神態,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音量說:“赤練王蛇昨夜跟我抱怨,它非常好奇公子鮮血是何等滋味。”
“公子!”幾個門客正欲上來救他們的主子,她又稍稍地在鞭上使力,挑眉地看著公子若。
“你們……咳咳……都退下。”公子若趕忙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