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種種捉弄,一直持續到白鳳受封成為韓國第一護衛。廟堂大廈將崩,這才宣告了這個可憐孩子被方可欺負的時光的結束。後來想來,白鳳對方可的敵意多數始於這段不堪回首的童年創傷吧。以至於以後在流沙共事的日子裡,方可與白鳳兩人互相陷害不斷。
而每次代替衛莊傳話,看到白鳳擺出來的臭臉,方可不禁地懷疑,若不是礙於衛莊,囂張又不是對手的自己早被他痛揍很多次了吧。
再到了後來,方可回憶起韓國的一切,坦然面對自己內心的時候,才發現一直生活在權利傾軋,充滿陷阱的后宮中,渴望手足之情的自己,或許在不知不覺之中將這個別扭卻不虛偽的孩子當成了親弟弟般“疼愛”也未可知。
“韓自三家分晉以來的三大老氏族之一,俠岑為人老辣。”大約如此吧,方可自小長在宮中,自由出入亦是這月余的事情,離開新鄭是頭一次,俠氏的領地方可更是沒去過。而三大氏族近年又少來入朝,方可對他們的了解都是小時候模糊的印象再加上段美人那裡的資料,如此而已。
“正如我所料。”張良皺眉:“小琴姑娘,你看這裡。”
方可站上高地一看,前面是一大片阡陌縱橫的田地,遠處一個盤踞山頭的城郭若隱若現。
“前方便是宅陽,俠氏的邑城。自新鄭往北這一帶就已經是俠氏地界。我們已經在俠氏封地裡走了兩個時辰有余。”卜思霽說道。
“俠氏領地竟然如此之大?!”雖然昨夜已在公子非的六色棋上大致了解了韓國封地的狀況,如今親身體會起來仍舊敢感到震撼。
“沒錯,而我們走的還不到俠氏的五分之一。俠氏的領地一直延伸,直到成皋邊界。在封地上所有的田宅都屬於氏族的。如今我韓國所有的田地制度不一,粗略說起來大致為新田製與氏族田製。新田製主要施行與三大氏族以外的田地。民眾可以買賣耕種。而氏族田製則是井田制度的變化而成。”
“井田製?”這個方可倒是讀過,只是當時讀得不是很明白。
張良在地上用樹枝畫了一個“井”字,說道:“自大禹創立夏以來,便發明了一種耕作制度。將土地劃分為井字型大方塊,周圍的每一塊為私田分八家耕種,中間一塊乃公田。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種,畝產上繳。只有私田畝產屬於私人。到了這幾百年間。
這般田地制度由於各國的攻戰以及變法,發生了改變。我韓國的氏族田製在韓相申不害變法之後亦有所改變。就俠氏而言,如今你眼前的這一片肥沃的農田全是屬於俠氏的封田,而在這上面耕種的,全是隸屬於俠氏的農奴。每年所得畝產,將全部屬於俠氏。”
方可看了看廣闊的田地,又有了一個疑問:“可這田地現在看起來並不像井字嘛。”
“‘開阡陌,廢井田’我國田製的確也做到了這一點。之所以說是井田製的演化而非正統的井田製,則在於氏族的田製裡的確還保留了公田,只是把公田與氏族的封田完全分離開,不再是八家合力耕種。將肥沃的土地全部開阡陌,從新劃分畝製,設為封田,而上繳國家的公田則由氏族自己選擇他處劃地而設,並且不再年年改變。小琴姑娘覺得公田會在何處?”
“自然是貧瘠低產,難有所出之處。”這個不會有疑問。
“正是如此。是以宅陽城,規模雖不如新鄭,卻也獨霸一方。小琴姑娘,在下雖身為申徒,每每輔助征收田賦,眼睜睜地看著三大氏族土地肥沃豐產,麥糧入國庫者卻是少之又少。王族的封地南陽郡,雖然谷產頗豐,但卻仍不及一個俠氏的二分之一。更遑論段氏及公厘氏。我韓國非物產不豐,水土不肥,國民不勤,國庫羞澀者,乃氏肥國短也。姑娘此次前去,便可見一斑。”
“正是如此,若是此時秦國攻來,只怕我國庫裡的粟糧也只夠維持抵抗三個月。”卜思霽搖搖頭地說道。
方可未曾想過那麽深,從來沒看過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複雜。平日露衛莊提及,也是淡淡帶過,似乎方可完全不需要去思考這些瑣事。
“小琴姑娘,盡管如此,無論你在宅陽裡看到了什麽,或者聽到了什麽,切莫與俠岑談及土地國糧。前幾年廟堂之爭,讓田製之說如今都成了三大氏族的禁忌,談及變色。即便俠岑主動提起,也只能附和,莫作驚人之語。在下此次前來,便是想給小琴姑娘說透這田地之事,以免在俠岑面前觸及忌諱,有礙姑娘此去目的。最末一項,水源之事,還望姑娘勉勵。”
“這是當然,我已經答應的事情,便會做到。”
經張良這麽一說,方可對俠氏的興趣愈濃。典籍讀多了,反倒不如親身一行,好好體會一番讓公子非視為國害的氏族勢力究竟是怎生模樣。
“多謝姑娘。”他拱了拱手,小琴姑娘雖然特地在左臉上畫了一大塊覆蓋美目的紅色胎記,卻仍舊遮掩不住與生俱來的一股貴氣。方可究竟是何人,他心裡甚是疑惑。看著方可系的發帶,不免笑笑:“小琴姑娘,卜家女奴的發帶不是那麽系的。”
“不是麽?”
方可順手解開發帶,按照張良的示意,重新打理發髻。難怪卜思霽方才看著方可笑得那麽怪異,方可瞥了一眼卜思霽,明明知道有問題也不提醒方可。卜思霽還以無辜一笑。風一吹,發帶纏著發絲遮住了方可的雙眼,等方可笨拙地將頭髮梳理好後。
看到張良有些驚詫的表情,又看了看方可腰上纏著腰帶的赤虯鞭,露出一抹了然,微微一笑,喃喃地說了句:“難怪那日他走得如此急切。”
“你說什麽?”
“姑娘可曾去過寒煙館?”方可一定回答不曾,他猜。
“諾。說起來,還有一事。據我猜測俠家可能還掌握著天下兵器分布圖。若是能找的宜陽秘圖的收藏之所,或許亦可尋得此圖。若能得到此圖,必定能將我們的人馬配備精良。”
“天下兵器分布圖?”韓國還有這等東西?
“更甚者,上面或許會標明了一把妖劍所在。據說百年以前韓國曾經出現過一塊天外神鐵。此鐵由紅青二色組成,投入爐中鑄煉百日,兩色鐵塊在爐中相互糾鬥,爐爆而鑄煉者無一生還。幾十年後此鐵輾轉落入墨家手中,便將紅青兩個部分切開鑄煉,才方有所成。”
“你是如何得知的?”
“從身為水家的大父那裡聽來的。冶鐵煉劍需要水源,而我大父走遍韓國的大川大河,自然知道何處為煉劍的靈潔之地,名劍的鑄劍師亦多有拜訪,自然是聽了不少名劍冶煉的事跡,更是聽說了天下兵器分布圖在多年以前便落入了俠氏手中。”
“天外神鐵鑄成何劍?”
“這我倒是不知,只聽說青色神鐵被當成墨家煉劍師的神物,許是供奉起來了。而紅色神鐵,聽說當年的確經由墨家之手,在爐中熔化,不過過程相當地血腥,應是被棄或被封印了,並未被收入劍譜。”
“哦?如何血腥?”
“七七四十九日爐火不能間斷,每日必奉上一人一妖物之鮮血伴以鋒利兵器祭爐。所以據說用此鐵煉出的劍鋒利無比,過處滴血不佔,只因此鐵飲血為生。相傳此鐵若是煉成劍,將可食劍。”
“有趣,墨家也會鑄造此等兵器?”墨家的教義兼愛非攻,竟然也會打造這般會被他們稱為邪氣的兵器。
“的確匪夷所思。”
“幾十年前,推算起來應是現任墨家鑄劍師徐夫子雙親還在之時。如此說來,我倒是能猜出其中一二。”
“哦?願聞大人高見。”
“徐家世代出名劍,適逢七國混戰,名劍落入七國不同劍客之手,為著不同的理念而互相攻鬥。劍客身死,名劍卻繼續流傳於世間。
倡導兼愛非攻的墨家估計是後悔自己鑄煉出來的名兵利器成為了導致死傷無數攻戰的工具,因而想要鑄煉出一把能折斷天下名劍的兵器。
以此結束戰禍。相信這把劍也是徐老頭雙親最後的一把劍。”導致戰禍的從來不是兵器,而是使用兵器的人,如此舍本逐末的作法,在他看來不異於因噎廢食。不過他倒是感謝墨家如此天真的想法,妖劍麽,他勾起一角嘴角。
“大人見解甚為精妙。”
“我看這把劍恐怕最後還是煉成了。而且如今還在韓國之內。”墨家之眾皆以俠士自居,此劍煉成,愛惜名聲的他們又怎會有人願意去領受這把妖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原地封印。
哼,世間之人不為利便是為名。話說得再動聽,都不過是在意一個身前身後的虛名罷了。為政與使劍皆是如此,真正敢於不計較世間名聲始終貫徹自己信念的人能有幾個。劍之本身,並無善惡;劍之名氣,亦無高下。世界往往是先有劍客,才有名劍。
名劍因劍客之行而留名劍譜,而非劍客因名劍天下無敵。追逐名劍的世人,卻往往忽略了這其中之要義,多是舍本逐末之徒。就拿這把妖劍而言,墨門若是不在意妖劍之名,而重在這把劍的實力,無論如何妖氣,運用得當都可折斷所有暴虐兵刃。
捍衛他們所謂的非攻;若是落入他的手裡……他冷冷地一笑。自然會替逝去的徐老頭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折斷他們墨門所有名劍,若有必要,也可順勢毀了他們墨門幾百年的根基。說到底,缺乏面對血腥與紛爭的覺悟,隻想避世而居,終究誰也救不了。
“如此說來,可從棠溪尋起。棠溪不僅是百年來鑄劍聖地,還是龍泉所在。九大名劍皆出自棠溪。而在下會繼續在俠氏替大人尋得兵器分布圖。”
“也罷,此次我就親自走一趟,亦正好可以去趟公厘氏的陽翟。你繼續潛伏在俠氏,段家那裡避免接觸。”
“大人放心,當日段家抄我族之時,我正好代母親回了衛國呂家本宅,段家之人並不認得我。說起來我還得多謝大人。沒有當日大人向秦國透露我族在段家手上,我全族難以受秦國救援,與大父團聚。”
“感恩可免,我並無救你全族之心,這麽做只是為了在廟堂之上製約段家勢力,以免他們依仗此功坐大。所以你無需報恩。”
“在下明白。追隨大人並非只是為了報恩,我亦想借助大人之力保我全族不再受段氏所害。”
段家私底下的暗殺遠遠比受王命正面拘禁來得危險,不想避禍秦國的族人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必須有一人留下對付段氏。對付段氏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韓國廟堂裡最大限度地參與政事,最終讓王族出手鏟除氏族勢力。
“甚好,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退下吧。”比起空泛的感恩之情,他更為相信雙方互利。
看著座下之人一拱手便離去的背影。
指尖碰觸到掌中緋色的棋子,“練”字刻入子的痕跡透露著一股堅決的氣勢,讓他冷哼一聲,韓氏兄妹都是一個德行,沒一個讓他省心的。將莊字和練字的棋子一齊放入了黑緞錦囊中。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棠溪,半旬時間,足矣。
他遣退了來人之後,步入了府中的密道。自從在繩礪居住定後,他便命人在繩礪居與他的上卿府邸之間修了一條密道。出入即可掩人耳目,又方便很多。
進入繩礪居的密室後,他從兵欄上取來離魂,正要步出繩礪居的時候,看到錦鯉池塘邊的樹上正盤著一條全身通體紅豔的赤練王蛇。聽到他步出正堂便立刻抬起了頭,一看到是他,便吐了吐信,腦袋又懶懶地耷拉下去。
“你怎麽在這裡?”
赤練王蛇看也不看他,身子一扭,頭又歪到了一邊,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
他一揮袖,掌風劈掉半隻樹杈,滿意地看著赤練王蛇立刻僵硬地直起身體,兩眼恭敬地看著他。
“我說話不喜歡問第二遍,明白?”
看著赤練王蛇全身僵硬連連點頭的模樣,他很肯定這條就是赤練隨身帶著的那條蛇。識時務的個性三年來還真是一點沒變。
“赤練讓你來的?”
赤練王蛇又是連連點頭。
他皺了皺眉。難道方可收到了什麽消息?衛國之事不可能傳入方可耳中。莫非是暗?將赤練王蛇放在他這,說明了韓燕夫人並無危險,而他正在受到暗的懷疑?
哼,無論是暗,夜,還是流沙,說到底都不過是個非公子尚未完成的整合,若是這個組織真正合並了,或許他多少有些顧忌。如果韓安這個時候覺得可以將他除掉,也未免心急得幼稚了。
“那就老實呆在樹上,否則我可管不了韓老會把你斬上多少節。”
赤練王蛇立刻鑽上樹叢最深沉。
大步走到門口,正好看到韓老拎著些新鮮蔬菜生肉回來,他淡然地說了一句:“本卿要出去幾日。樹上來了一條赤練王蛇,不想讓韓非最疼愛的王妹煩惱,你最好當作看不見。還有,這是回復昨日送來的拜簡,給我送到。”
“諾。”韓老接過衛莊手上的一支竹簡,上面書著幾個字:五日後,陽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