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見了一見那些故友,劉邦沒有再移駕出宮,亦未微服出行,就那麽悶悶地待在沛宮之中。
那日會宴的情況僅有隻言片語傳出,大多成了巷陌間的雜談趣聞。
比方當年城南賣酒的武負和王阿婆,願意常給陛下賒酒喝。
因為當年劉邦喝醉得伶仃大醉,臥倒在地時,兩人見他身上有真龍出沒,不敢生起討要酒債的心思,方才那日宴會上他們得十到兩黃金的賞賜,是劉邦賞他們二人慧眼識珠。
除了這種半真半假的傳言外,沒有別的可靠渠道能得知那日會宴的情況。
畢竟宴會上的天子故舊就那麽幾個人,偷偷派手下過去找他們打探事情,實在太過顯眼。
沒有聰明人願意冒著這種風險,去承擔被發現後,遭受劉邦猜忌的結果。
不知宴會的具體情況,哪怕陳平和陳洛都猜不透劉邦如今內心所想。
他們想不出為何一場平平無奇的宴會,居然讓劉邦生起了些許倦意,近些日子是對華服與美人都提不起興趣。
陳平猜不到劉邦當下的憂愁,主要是他一直圍繞著權術進行著思考,所以想不出剛剛北拒匈奴,南定南越的劉邦有什麽事值得憂慮,明明大漢盡數在其掌控之中,且剛剛抵達個人權勢的巔峰。
至於陳洛沒有想明白,純粹是他沒產生過類似的煩憂。
無論前世還是現在,自己都未有為身體衰老而長籲短歎的經歷,實在不會往這個方面考慮問題。
不過劉邦僅是待在沛宮之中,並未有其他舉動。
因此眾人關注漸漸淡了下來,各地的徹侯源源不斷地進入沛縣,新的忙碌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外加前來的徹侯們不斷前去沛宮拜見劉邦,似乎讓他的心情再度開朗,偶爾會留人在宮中陪飲,只是不再召開大型的宴會。
直到最後一名受邀的徹侯風塵仆仆地抵達沛縣時,代表著那場盛大的宴會即將召開,所有人都安靜地等待著沛宮中傳來新的旨意。
臘月三日。
許久未有動靜的劉邦傳出旨意:“臘月十二,沛宮會宴,追憶往昔,思念故人。”
原本前些日子心底壓著疑問的陳洛,見到這道簡短的旨意,赫然明悟。
他之前思維上存在局限。
算計人心,往往只需要把握住欲念與恐懼這兩項即可。
它們並不複雜。
絕大部分人擺脫不了對權力、名聲、美色、財貨的欲念,去除不掉對至親離世、疾病纏身、刀劍血腥的恐懼。
只是由於年齡的改變,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欲念與恐懼會發生相應的改變。
青年人追求財貨,恐懼別離;中年人渴望權力,恐懼生活的重壓;老年人想要名望,恐懼疾病纏身。
唯一不曾有改變的,大概是所有時期,人都會對美色抱有欣賞,會對至親離世感到痛苦。
陳洛意識到劉邦已經是個老人了,鬢角滿是華發,臉上肌肉松弛,布滿深深淺淺的老年斑,不再像當年,再能那般肆意和自己坐在馬車上暢快對飲。
想通這點後,就很好解釋劉邦為何在前些日子那次會宴後,獨處的時間增加。
大概他有幾分難以述說,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的落寞吧。
臘月十一,會宴前夕。
劉邦忽然派遣侍從喚陳洛進宮。
離開長沙後,他們倆幾乎沒有打過照面,私下交流基本斷絕。
這次的召見卻並不顯得突兀,仿佛兩人默認在會宴前該見一面,只是劉邦選擇等到最後的時刻。
跟著侍從踏入沛宮,陳洛一步一趨的低頭趕路,順帶著用眼角余光觀察著此地。
這還是他首次進入這座行宮,到處掛著綢緞。
它確實給自己一種與長安宮城截然不同的感受。
若說長安的宮城追求的氣勢,信奉“大就是美”,那麽沛宮則類似於後世的蘇州園林,在有限的空間內設計出精妙的景觀,自己是看到幾處回廊和亭子,初具後世“隔景”的設計理念。
“不知是哪位匠人的設計,倒可以找來,讓他與秦墨們交流交流,指不定可以擦出什麽思維火花,提前搞出些創意來。”陳洛抿了抿嘴,心底暗暗自忖。
百姓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無非衣、食、住、行。
那些秦墨們以前都是為始皇帝修建奇觀,腦子裡的設計思路全是“怎麽把這座宮殿變得更大一些”“修築亭台要是高台,建造寶塔得是通天塔”,對於稀松平常的普通庭院,他們設計不出來。
說到底,皇帝宮殿縱有萬千間,可天下百姓有百萬人、千萬人,住房最多的還不是普通百姓嗎?
因此秦墨們設計出更牢靠的房屋,乃是庇佑天下寒士,有利於蒼生的大好事。
如此想著,陳洛已經跟著侍者來到沛宮的正殿,這裡亦不像長樂宮那樣有足以站下數百人的寬敞,而是有門廊屏風,透露出一股精致的味道。
可就怕到時候這裡坐不下那麽多徹侯,大夥喝酒得坐到外面去。
“江寧來了?”劉邦的聲音是隔著數重屏風傳來,這同樣屬於這間宮殿內設計巧妙的一處地方,坐在上首的君位, 能夠看清進殿之人的模樣,可進殿之人視線受屏風格擋,無法直視君主。
陳洛行禮應答:“稟陛下,是我。”
“過來吧,這些時日朕心緒不佳,故而沒有見什麽人,倒是怕你以為朕冷落了你這位大功臣。”這語調平淡,倒是聽不出什麽情緒。
“不敢。”陳洛繞過幾處屏風,總算見到了當下劉邦的模樣,卻是吃了一驚。
自己不過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劉邦,結果對方看上去像蒼老了十歲,成了暮歲老人的模樣。
劉邦咳嗽兩聲,微微閉上眼睛,精神狀態不佳的模樣。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指著邊上的座位道:“江寧坐吧,這次朕找你來,伱可知是何事?”
陳洛搖了搖頭,懵懂道:“臣不知,望陛下解惑。”
“朕老了。”劉邦淡淡出聲,神色未有什麽改變,仿佛在述說他人的事情一樣。
陳洛剛想說上幾句“陛下壽與天齊”“您這狀態定是長生不老”這般言語,可看著劉邦淡然的模樣,最後還是沒有開這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