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二十五年,二月初二。
長安宮城大殿之中。
太常叔孫通須發已白,但目光炯炯有神。
看著神情肅穆的群臣,他深吸一口氣,接著中氣十足宣布道:“大行皇帝虛心納諫,善待臣子,有功必賞,亦心懷百姓,善政為民。
根據諡法解,柔質慈民曰惠,儉以厚下曰惠,寬裕不苛曰惠,興利裕民曰惠。
故而先帝諡號可為惠,即漢惠帝。
諸位可有異議?”
這種早就商議完畢,只是來走個過場的事情,自然無人提出反對。
不過該如何定下劉盈的身後名,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
在其駕崩後的次日,那些重臣連續爭論了三、四個時辰,無數方案提出後又被推倒,最終才形成當前版本。
他們所解決了兩個問題。
其一是要不要給先帝廟號。
畢竟他不適合“世宗”“中宗”等廟號,與唯一符合的“太宗”,又存在不小差距。
雖說劉盈生前對臣子不錯,但在這個尚且要臉的時代,大家沒有選擇標新立異,硬上一個廟號給他。
而第二個問題,就是該個先帝上什麽諡號。
劉盈在位期間,沒有發動過大規模的戰爭,於是“武”“莊”“桓”這類偏向於讚頌開疆擴土之功的諡號就不適合他。
可在文治上,他有所建樹,但是不多。
那麽“文”“成”“康”這樣頂級和次頂級的諡號,想要安給劉盈,似乎同樣有些不合適。
剩下諡號中,“仁”與“惠”的呼聲較高。
慈民愛物曰仁,貴賢親親曰仁。
柔質慈民曰惠,寬裕不苛曰惠。
最終,考慮到劉盈親政的時間太短,再加上他本身的性格偏向柔弱,眾人選用“惠”來作為諡號,更為合適。
不過諡號終究是因人而貴,而非人因諡號而顯赫。
要不然的話,某位聖祖真就窮神知化、通達先知、睿智天縱、裁成天地?
何況在劉盈之前用“惠”作為諡號的那位國君,乃是趙惠文王,他手底下有著廉頗、藺相如、趙奢,趙國在其統治的二十余年裡,能和秦國相持而不落下風。
隨著諡號定下,證明劉盈的時代徹底落幕。
默默坐下的叔孫通,緩緩掃視著周圍神色各異的眾人,選擇獨善其身。
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要商議的那些事情,他就不想插話的了。
我現在就是個當吉祥物的糟老頭子,平時就教教學生,在典禮上宣讀一下旨意,可不想被迫站隊。
你們權力鬥爭的事情,別來沾邊!
於是叔孫通露出一副毫不關心外界的模樣,腦袋低垂,眼睛微微合上,佝僂著背,若是耳朵能夠自主閉上的話,沒誰懷疑他不會那樣做。
事實證明薑還是老的辣。
在叔孫通坐下後不到一刻鍾,朝堂上便開始了爭論。
劉盈駕崩了,皇位上空無一人,但大漢的車輪仍舊滾滾向前,該由誰來執鞭?
如今與大漢十五年可謂天差地別。
當時大漢有非常明確繼承人,而且劉邦在駕崩前做好了種種安排,確保權力平穩過渡。
可確保當時安穩的條件,現在一個都沒有。
別說太子,劉盈連嫡子都沒有,而且在去世前的半年內,上朝次數屈指可數,沒有做出相關的安排。
面對幾乎沒有限制條件的繼承人之位,眾人蠢蠢欲動。
像叔孫通這樣超然於外的官員很少見,絕大部分人都有著立場,需要為自己的派系去爭取足夠的利益。
現在他們擺在面前的,乃是扶立新皇之功。
如果成功,那麽留下的福澤恐怕他們吃一輩子都吃不完,還能讓子孫吃上兩三代。
這誰能不眼紅?
“先帝駕崩,我認為當從先帝的幾名庶子中挑選有才德之人,繼承大統。”率先站出來的這人,乃是京兆尹,姓盛,在長安城內算得上一方人物。
不過他的提議,並沒有得到多少附和。
真正的大佬可都還沒發話呢!
左丞相陳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盛京兆,幾位皇子年歲最大的不過八歲,最小的方才三歲。
敢問盛京兆,你在這個年歲,可否找夫子發蒙了。
而這幾位皇子若是在這個年齡登上天子之位,誰來負責教導他們學習治理天下,誰又能確保他們能在處理政事的時候不出錯呢?”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陳平語氣鏗鏘有力。
他這可不是在詭辯。
少帝登臨帝位,本身就是對天下不負責任。
一個六七歲的孩童,哪怕再過聰穎,讓他去處理那些錯綜複雜的政事,理清其中的利益關系……說實話,他能有耐心將一篇兩三千字的文書讀完就算不錯了。
當然,陳平之所以振振有詞地提出這些觀點,更重要的是劉盈的這幾名庶子,與功臣派沒有什麽關系。
如果曹皇后誕下的皇子活著,哪怕現在只有兩三歲,那陳平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支持他登上帝位。
皇子背後母族的身份,屬於他們登臨帝位的隱藏助力。
劉盈的背後如果不是站著呂氏,站著楚王和陽夏侯,站著沛縣故舊,那麽以他的性格,從太子走上皇位,恐怕會多出不少坎坷。
當下這幾名庶子的母族,都只是一些中層官員,他們是憑借著天子姻親顯貴,並非女兒因為他們才得以嫁入皇家。
按照功臣派原先的想法,是不希望后宮中有人能威脅到曹皇后的地位,影響他的子嗣繼承皇位,沒想到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
那幾名庶子的母族與功臣派沒有什麽牽連,所以陳平是不希望他們登臨帝位。
右丞相審食其站起身來說:“陳丞相的話有些道理,但是不讓諸位皇子繼位,莫非你覺得還有更好的人選?”
他和功臣派的利益不同,靠著呂雉賞識發家,必須為呂氏發聲。
在劉盈執政的這兩年多裡,呂家兄弟扛不起大梁,於是功臣派再度起勢,將他們壓了一頭。
只是劉盈不想大規模任免官員,因此朝堂明面上的局勢暫且看著像是均勢,實際呂氏已經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