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搭,嗒嗒。”
聽著馬蹄踏地的節奏,靠在墊背上的陳洛腦袋小幅度地轉著圈兒,手指有規律敲擊著護欄,嘴裡悠然地輕輕哼唱著代地的歌謠。
清風掀起帷裳,雲下青山在窗外緩緩倒退,忽高忽低,又似拍向沙灘的海浪。
“倒是挺暖和的啊。”他側過頭去,喃喃一句,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
自己與生活十數載的地方告別,如果說心境沒有絲毫波動,那肯定是假得不能再假。
只是天氣並不會順應所有人的心情。
或許有人正逢喜事,卻被大雨傾盆澆了頭;或許有人恰在低谷,但眼前萬裡無雲豔陽天。
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阿張,我們這到哪了?”陳洛高聲問道,蓋過外界雜音。
片刻後,馭者應聲作答:“稟主君,我們已經出了代地,前面不遠就快到邯鄲城的地界。”
“我知曉了。”陳洛摸了摸下巴。
自己離開代城已經第九日,按照趕路的速度,確實也該到這片區域。
他上次來這兒,應該還是亡秦大戰的時候,當年目光所及是兩軍對壘,耳畔響徹的乃戰吼與兵戈碰撞,哪像現在這般安寧。
換成那個時候,陳洛可不敢像現在這樣輕裝簡行。
這次他從代地離開,沒有什麽貴重物品需要攜帶。
馬車上隻裝著劉樂給自己縫製的那些香囊,這些年的家書和信件,以及帶著自己觀察匈奴人的一些記錄。
這些記錄雖說在陽夏亦有備份,不過原稿同樣重要,就沒有選擇直接焚毀。
因為單車離代城,陳洛身邊隻帶了跟隨多年的馭者張。
至於他這些年在代地招募的那些侍從,是在離開前全部發了一筆錢,將他們遣散回家。
當然,陳洛並不用擔心路上會出現危險。
即使沒有帶任何護衛,但自己是跟在墨家商隊裡行動的。
作為常年在大漢南北行走的商隊,他們什麽風浪沒有見過?
而且知道隊伍中有陳洛的存在,這支墨家商隊更是把安保級別拉到了最高。
他們從代地返回陽夏的行進路線,選擇的走過次數最多,安全系數最高的一條。
行進過程中,道路前後都派人去往五裡、十裡、二十裡這三個節點進行偵查,以確保沒有匪盜。
每輛運送貨物的馬車側面,都配備了一把弓弩。
需要夜宿野外,每個時間段都保證三分之一的人清醒。
而且商隊行走到有墨家據點的大城市,還會補充護衛和馬匹。
按照這個標準,縱使兩百正規披甲士卒前來進行襲擊,他們亦有自信護住陳洛全身而退。
墨家在大漢建立的二十多年裡,發展的速度恐怕是先秦百家中最快的,尤其是別的學說內部或多或少會分成各種派系,他們則擰成了一股繩。
於是天下各家,又回想起了曾經被那抹黑色支配的恐懼。
只是現在墨家弟子很少與人爭辯,哪怕曾經齊墨出身的那一批人,都不屑於此。
他們自己的事情都快忙不過來了。
作為一名墨家弟子,每個月需要完成的任務如下:協助打造新式農具、配合研發新式工具、參與三到五次對百姓的宣講……
甚至他們有時候還需要參加墨家商隊,一次長途販運就得花上三五個月。
人人都要乾實事,誰還有多余的經歷去辯經?
萬一自己被認為閑的慌,下個月任務加重怎辦。
陳洛簡單估算過墨家弟子一年產生的收益,發現不會比自己陽夏近兩萬戶的封地收上來的賦稅要少。
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後來的那些地區性商幫。
墨家扎根陽夏,輻射全國,有些像徽商和晉商。
不過墨家內部的向心力,遠遠不是那些商幫能比的。
“這次回去還是得查一查。”陳洛沒有過分樂觀。
墨家在做大做強的同時,隊伍內部的純潔性肯定不如秦末以及大漢初年,趁著自己的影響力還在,爭取將墨家內部可能出現的蛀蟲先清掃一遍。
畢竟之後陳魯如果接手墨家,他恐怕不會太過關注這個方面,以及沒有自己的威望。
到時候墨家內部全盤崩壞,再想整改,便悔之晚矣。
要知道他們立足的根本在於百姓,如果不再身著黑衣,反倒穿起錦袍來。
那麽這些人還能被稱為墨家弟子嗎?
陳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暫且將這個問題置於腦中,這事待到自己回了陽夏,經過調查,方才會有合適的處理方案。
緊接著,他開始盤點起自己在代地的得失。
擔任代國國相這些年,無疑是自己政治能力提升最快的階段。
他原來為政的起點比尋常人要高出許多,宏觀大局上眼界放得寬,有見識和遠謀,但在細節處理方面,離一流水準存在差距。
哪怕自己之前有意識到這點,卻沒有摸清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再加上有墨家弟子的助力,可以補足細節上的不足。
於是陳洛很少把精力放在那些瑣事上面。
直到自己去到代地,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行走地方縣城,見識了那些小吏如何利用規則漏洞,鑽律法的空子,縣衙內又有種種“潛規則”,哪怕縣令亦要受製,而牢獄中又有太多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
底層的政治生態和朝堂上的博弈,天差地別,完全是兩樣東西。
自己在朝堂上與對手進行鬥爭,大多會遵循某些約定俗成的原則,講究一個體面。
敗者會主動離場,而勝者也不會趕盡殺絕。
畢竟大多數朝臣曾經都是一同反秦打天下的戰友,真要論起來,指不定他們背後的大佬都是摯友,基本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地方官場就沒有這麽溫情脈脈了。
主政的官員想要往上面爬,底下小吏抱團在一起,試圖爭取地位,更不要說某些地區有豪強和勳貴摻雜其中。
如果對方侵害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們使出的手段可謂刀刀見血。
朝堂上的有序像是辯論賽場,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地闡述著自己的意見。
地方則如同叢林,手腕不夠強大,要麽瑟瑟發抖縮在角落,要麽直接被撕咬分食。
經過這般歷練,陳洛自然會有長足的進步。
他補全了以前忽視掉的細節,結果發現自己的大局觀念更進一步,原本有些不理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自己以前在朝堂上決定的某項政策,在具體的實施當中,總會被地方官吏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曲解”。
比方因為戰事需要,得加收一成賦收,有些地方遲遲收不上來,有些地方只能收上來半成,而有些地方看似收得很快,但根據墨家弟子的匯報,那片區域的官員激起了民憤。
當時陳洛疑惑不解。
要知道那一年地理的收成很不錯,加收一成賦收的話,不會給百姓帶來過多的負擔,執行起來為何漏洞百出?
現在陳洛倒是明白其中的原因。
有些地方上的官吏為了政績好看,往往會將收成往高了報,而之前就在暗地裡給百姓加了不少稅收,結果又要收新的一輪賦稅,那他們自然短時間內拿不出來。
有些地方的官員則會選擇中飽私囊,每個人用各種手段去貪下這加收的一成賦稅,而且用運送途中的損耗來遮掩事實。
一個人的貪墨算不得什麽,可一層又一層的貪墨下來,地方上的糧食送到長安後,便就只剩下一半。
甚至陳洛現在了解地方官場的生態環境後,覺得剩下一半,好像還能夠說明大漢吏治清明。
至於收的快且齊的那批官員,多半是和當地的豪強搭上了關系,奉行著“地主家的錢糧全數送還,百姓的錢糧二三五分帳”。
當然,這五成得是朝廷的,不然他們沒有必要借豪強來上交賦收。
想明白這一切後,陳洛頗為感慨,愈發懷念起蕭丞相來。
自己以前靠著墨家弟子的情報,屬於在情報上開掛,處理很多事情的時候都感覺非常艱難。
蕭何在擔任丞相期間,可沒有這樣的幫助。
他單純靠著個人能力,就將大漢治理得井井有條。
哪怕陳洛覺得自己現在有了不少提升,但真想達到蕭何那樣的境界,在政務上諸事洞明,恐怕還有不短的路要走。
不過縱使如此,自己在代地給劉如意留下的“政治遺產”,已經相當豐厚。
在官吏層面,陳洛留下這一批人作為核心的架構完全可以支撐五到十年。
而且他們都是自己慢慢培養出來的,完全值得信賴。
在這段時間內,劉如意完全不用擔心手下沒有可用之才。
在商業領域,陳洛在代國,可謂是從一片空白開始進行建設。
現在的代地,乃是與匈奴邊關貿易的中轉站。
韓國和趙地乃至更遠地方的商賈想要過來,都必須途徑代城停留整頓,補充物資,以及尋找帶路的向導。
有了接連不斷的商隊,代地的貿易自然就被盤活了。
雖說比不上關中、齊地那些商業長期繁盛的地方,但遠遠超出了同為邊境的燕地和巴蜀,甚至與擁有南越貿易線的長沙國,亦是隱隱有比肩的跡象。
縱使當下農業才是稅收的主要來源,可誰會覺得自己治下收取商隊的關稅,是一件壞事呢?
當然,代國作為邊地,最重要肯定就是軍事實力。
若沒有自保的能力,商業發展得再繁盛,那也不過是任由匈奴宰割的羊羔。
恰好陳洛在代地,對於匈奴這個外患極其重視。
在離開前,自己是將“衛疆”的控制權交給了劉如意。
這支輕騎兵人數到現在依舊是兩千人左右,想要靠他們出塞反攻倒不可能,但對付匈奴南下進行的小規模侵擾,那絕對是綽綽有余。
而對於衛疆的組建來說,那些馬具相當重要。
陳洛統計了他們往年的損耗,選擇了中位數偏上的一個數據,讓墨家商隊每年販賣固定額度,以供他們使用。
有了自己提供的這些保障,哪怕劉如意這些年什麽都不做,代國的國力都會不斷向前發展,處於蒸蒸日上的階段。
沒辦法,自己這些年打下基礎就是這麽牢靠。
但是有得必有失。
要陳洛來說自己在代地這些年裡,失去了些什麽。
他覺得是給家人的陪伴太少了。
除了第一年外,自己每年都會告假,回陽夏去看看,但是這樣的時間終究有限,匆匆見上小半個月,就不得不面臨再度分離的事實, 像極了後世的返鄉過年,春節結束又得重新坐著火車外出打工。
他這次回去,直到“陳洛”這個身份的結束,大概都不會長時間離開陽夏了。
之前宣布還政劉如意的消息傳開,劉恆是送來一封書信,邀請自己前去長安,大概率會是擔任右丞相。
陳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
哪怕劉恆沒有自己的幫助,依舊能成為那個名垂百世的漢文帝,百姓在他的治下安居樂業,大漢的發展穩步向上。
所以我辛苦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有個清閑的機會,不在這個時候趁機放假,難道在未來天下動蕩之時隱居世外?
擺在眼前的摸魚機會不懂得珍惜,真要失去,未來的自己指不定多麽後悔莫及。
何況他又沒有月光寶盒,到時候上天可不會給再來一次的機會。
順著陽光的方向,陳洛緩緩伸了個懶腰,接著小幅度地扭了扭脖子,久坐的筋骨得到了一番舒展。
接著,他喚醒了自己許久未曾查看過的系統面板。
畢竟它又沒有增添功能,自己的數值不會在短時間內發生劇烈變化,最初的新鮮感也已經過去。
除了打卡的時候,陳洛很少會關注它。
何況這些年裡,代地沒有什麽記載在史書上的名場面,故而自己這個系統的存在感便是降得更低,如果它有實體的話,上面應該早就落了一層厚灰。
不過恰好現在旅途無聊,自己又是獨自待在馬車上,不能下棋取樂,那麽翻看系統面板,未嘗不是一種解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