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二十八年,二月七日。
陽夏侯辭國相之位,由代地歸。
這件事情在楚地引起的動靜,可不小於地龍翻身,許多深居簡出的勳貴離開了他們的封地,親自前往陽夏。
哪怕有幾位徹侯臥病在床,他們同樣關注此事,派出了看中的後輩前往。
近年來狩獵活動減少的楚王,在正月十五過後,率領一隊人馬從郢都沿路往西前進,大有將沿路的山珍野味全部帶過去的意思。
人們還見著淮陰侯府正門大開,浩浩蕩蕩的車駕從中駛出,按照平日裡的說法,除了天子使者外,任憑你身份再高,登門拜訪都難得見他一面。
隨著陽夏侯車駕越來越近的消息,楚地百姓的好奇心則是達到了頂峰。
畢竟是冬天,春耕尚未開始之際,恰是一年當中難得的休息時間。
絕大部分人閑在家中無事可做,哪怕村子裡出現稍微新鮮一點的事情,都會被翻來覆去說上數十遍,更別提陽夏侯返鄉這樣令楚地震動的大事。
某處集市門口處,在早集尚未正式熱鬧起來前,大家夥對此各有各的“見解”。
宴會進入到了熱鬧的階段,一名青年起身行禮道:“稟陳公,在下項顯,請以劍舞,實現家父之願。”
韓信揉了揉下巴說:“戰場的情況瞬息萬變,我想要寫盡所有的情況,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那些須發漸白的老人,臉上皆是浮現惆悵之色。
自己可是覺得十多年前讀的那第三十七版還是第三十九版《淮陰兵書》,就已經足夠完美,每次重新翻看一遍,都能從中獲得新的感悟。
此時他側過頭去,發現韓信正低著頭,用右手在桌子上默默比劃著什麽。
“早就等著江寧你回來了,代地還在趙地北邊,不知多麽苦寒,哪比的上我們楚地的氣候啊。”項羽接話,爽朗地笑道。
何況他還是代國國相,有著這層身份,自己要是皇帝,心裡也會有所提防,不敢全部信任。
“請舞劍。”陳洛神色鄭重地衝項顯頷首道。
好一個劍舞!
宴會上的那些年輕人,大部分都在稱讚著項顯技術精妙絕倫,讓他們歎為觀止。
大概半年前,那群穿著灰黑色麻布衣的好人在自己村裡宣講新式農具的時候,他們其中領頭叫陳魯,邊上有人對他的稱呼裡,似乎就與“陽夏侯”有關。
直到陳洛呼喚兩聲,韓信方才反應過來,當即抱歉道:“走神了,我自罰一杯。”
韓信倒在一旁輕聲嘟囔道:“代地,冬苦寒,夏溫涼,若需攻取,則宜三四月備足糧草,五月發兵,九月前取之,若要攻代,可從……”
結束之後,額上的汗珠尚來不及抹去,他先抱劍向席間眾人行了一禮。
而且自己只要活著,劉恆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彩,甚壯。”原本昏昏欲睡,坐著都有些打盹的龍且,盯著項顯目不轉睛。
項莊顯然認為自己能在那樣富有紀念意義的時刻進行表演,屬於一種榮耀。
陳洛有些驚詫地問道:“這是何故?”
叔孫通雖然辭官,但太常的位置乃是由他那名姓趙的弟子繼任,而老當益壯的張蒼,依舊精神矍鑠地擔任著禦史大夫。
如果高皇帝仍然在世,那他依舊會是丞相,但問題是孝惠皇帝都不在世了。
聽著項羽的吐槽,陳洛笑著應答說:“代地冷是冷了點,但地勢開闊,鹿群、狼群常常可以在郊野望見。
“韓兄這些年撰寫的兵書,可又有什麽進展?”陳洛隨口問上一句。
龍且嘴角微微上揚,舉起酒杯想要一飲而盡,卻又想起醫者的叮囑,於是隻淺淺抿了一口,算是過個嘴癮。
他須發已經半百,只不過整個人的氣勢未失,雙臂看著孔武有力,並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樣走起路來都擔心被風吹走。
壯烈時,是滾石嘯落谷底。
“呃……”中年男子愣了愣,有些詞窮,“總之很大很大。”
這和朝堂局勢的變化大概不無關系。
陳洛沒有注意項羽的情況。
要是羽兄在那邊,恐怕要專門安排放置獵物的車隊。”
這些高層的人脈還在,那想要重新組建派系,再輕松不過了。
輕柔時,是細雨夜落窗台。
陽夏侯為什麽選擇返鄉?
陽夏侯前去長安摻和進政事,起了什麽衝突,恐怕不會有太多優勢。
代地那平坦開闊的地形,何嘗不是上佳的狩獵場所。
想到這裡,項羽有些鬱悶地飲下兩口酒,剛想叫侍從添滿,結果抬起頭來,就見著虞姬盯著自己,嘴巴用口型比著“還剩三杯的量”。
而項莊往往在席間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候登場,來上一輪劍舞,引得滿堂彩。
而且當今的朝堂上,功臣派顯然不怎麽受當今這位皇帝的待見。
他再接著問道:“那他這般威風,為何不留在長安呢?我聽說那兒有幾千丈的高樓,街道寬得可以擺下集市,房屋都是用珠玉徹成的。”
項羽面帶笑意地讚道:“我看莊在這個年歲,除了劍舞多了幾分殺伐之氣,在技巧上是比不過你的。”
於是他再舒暢抖了抖,對那憨厚青年道:“你剛剛說的陳魯,乃是陽夏侯次子,陽夏侯名諱陳洛,可謂響當當的大人物。”
曾經亡秦的時候,每次大戰勝利後舉辦宴會,眾人洗去身上的血腥味,樂呵呵地比著自己所立下的軍功,偷摸著喝上兩杯小酒,大口吃著燉得剛好的肘子。
楚地多山嶺,獵物都藏在林中,每次自己身邊跟著的人多了,總會將那些機靈的家夥驚走,根本不盡興。
“我與韓將軍陪一杯。”坐在對面的項羽同樣舉起手中的酒杯,並且側過頭去,向虞姬比著口型問,“我這不算一杯吧?”
自己要真沒點見識,恐怕真會被面前這個青年唬的一愣一愣的。
反倒是邊上的老頭兒補充說:“陽夏侯之前可是在長安當過丞相的人,就比那皇帝低上半頭,其他人見到他都得哆哆嗦嗦的。”
老頭兒和中年長須男子對視一眼,當即哈哈笑了起來。
陽夏侯乃是上上任皇帝手下的臣子,就算說是托孤重臣,那到現在也已經過期。
“沒那麽誇張,老朽去過一趟長安,它不過也就是座更大更寬的城罷了。”那老頭兒擺了擺手。
如果自己不知道他是韓信,是千古兵仙,恐怕從他右手處那一層厚厚的繭子位置進行判斷,會將他認成一名年邁的普通文士。
綿長時,是溪水邁下高山。
天道難以容下完美無缺的事物,可如果說近五百年來,誰能將真正完美的兵書創造出來,那自己相信唯韓信有此資格。
“可不是嘛。”邊上的長須中年男子搓著手應答,清晨的溫度太低,凍得他直哆嗦,借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道,“尤其是近些日子巡街的官差,街道上隔個幾十步就能見著。”
“韓兄,韓兄。”
“這樣的心態倒是不錯,敬你一杯,祝韓兄早日寫出一卷完美的兵書,好讓我開開眼界。”陳洛舉杯道。
“算。”
但自己累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該享享福了,沒必要再去整日勾心鬥角。
於是他更加鬱悶了。
項顯躬身行禮之後,從侍從手中接過一把刻有精美花紋的長劍。
項羽沉默地將杯子高高舉起,最終沒舍得全部飲下,隻喝了三分之二,留了額度。
“辟謠”結束後,老頭兒想起自己尚未回答對方前面的那個問題,忍不住想要展開長篇大論。
一名裹著羊皮襖子的老頭兒,咂巴著嘴道:“陽夏侯這返鄉的陣仗,可真是不俗,我見這些天裡縣令進出官府的次數都多了。”
陳洛一愣,接著樂道:“汝父之願,乃是前來劍舞?”
他整個人清瘦了不少,神色內斂而安靜,一言不發地坐著就如同木雕,很難吸引到旁人的注意。
但是面前項顯的劍舞,是讓他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陽夏侯”這個名號,自己曾經聽過。
“那確實很大很大。”有了直觀的描述,憨厚青年頓時表示讚同。
這個說法那是比一般的野史都要更野,兒子都變成爹的兄弟了。
想了又想,老頭兒發現這些理由的立足點都有漏洞,哄哄面前這憨厚青年是沒有什麽問題,但卻騙不過自己。
於是沉吟片刻後,他悠悠歎道:“這人一老了,總是想回家鄉,埋在熟悉的土地裡。”
聽著這些交談,他不免有些心癢癢,於是好奇打探一句:“二位所說的這個陽夏侯,和那陳魯是兄弟關系嗎?”
不過大漢建立之後,項莊這小子被封為平皋侯,有了包袱,自己想要再看到他的劍舞,那是難之又難,這七八年裡的印象裡,更是只有兩三回,根本不過癮。
我一年僅有狩獵兩三次的時間,每次都能射到兩三頭鹿,十幾隻野兔。
有時候我想著盡信書不如無書,寫了這麽久的兵書,或許並不能給後人提供什麽幫助。
這兩人後面兩三步的位置處,站著個面相憨厚年輕人,腳邊擺著一擔子雞蛋。
自己的確對此有幾分奇怪,居然還有這樣的要求?
不過項羽在旁提醒:“江寧,這是莊的兒子,他去歲病了,不能趕過來,於是讓顯兒來代替成行。”
當時他們在交流的過程中,提及了鴻門宴,津津樂道地討論起那次楚漢無數將領初次會面的場景,話題自然而然地扯到了“項莊舞劍”上面。
畢竟他對功臣派有實質性的行動,也是等到陳平去世之後,在那之前,哪怕打一個巴掌,至少都會給兩個甜棗。
這是將整個天下的堪輿圖都基本存在了腦子裡,每次冒出一些新想法,隨時都可以進行模擬,而他現在模擬假設的,乃是如何由關中發兵攻代。
席間安靜片刻,接著陳洛緩緩鼓起了掌。
陳洛發現相比多出幾道皺紋和白了一半頭髮的項羽,韓信的變化可就大了。
“原來如此。”陳洛恍然,如果對方是項莊的後人,這一切倒好解釋了。
他若是接受劉恆的征辟,重新前往長安,未必不能在朝堂上凝聚出一股勢力來。
“這樣的排場,恐怕比皇帝都不差了。”此時那老頭兒回憶著道,“高皇帝是回來過一次,惠皇帝回來過一次,都是這個陣仗。”
這真是熟悉的感覺啊。
“我這人一老了,在代地總是想著回來,思念諸位啊,想一同飲酒,烹食鱖魚。”陳洛望著那些熟悉卻又與記憶有所偏差的那些面龐,不由得在接風洗塵宴上舉杯感慨。
“有多大?”憨厚青年懵懵懂懂。
韓信搖了搖頭說:“進展不大,現在還在修修改改,但寫不出我心裡真正完美的兵書。”
“唉,那倒是有些可惜。”項羽拍著大腿,顯然頗感遺憾。
在信上聊得開心了,還說等陳洛回到楚地,他來宴會上給自己劍舞,只是臥病在床導致項莊的承諾無法親自完成,於是派出了兒子來完成承諾。
最開始,他僅僅是手腕翻動,耍出朵朵劍花,但刹那間,整條手臂都抖起來,靈活得像是暴雨中飛翔的海燕,漸漸的,他全身心投入到劍舞之中,光與影在他的劍尖上跳動,在空地間不斷挪移的腳步,每下都踏得眾人喝彩。
按照項羽自己的說法,從郢都到陽夏這一路上,他收獲頗豐,射殺的豺狼、狐狸超過十五頭,還射傷了一頭老虎,只是它遁入山林,沿著一處溪水隱匿了受傷帶來的痕跡,最終給它逃掉了。
之前自己在代地的時候,和項莊有過幾次通信。
項顯足足舞了一刻鍾。
後來想想,它們不過是我感到無趣時,聊以自慰的方式,便沒有再刻意追求過完美的兵書了。”
笑了一小會後,中年長須男子沒想到自己居然覺得身上不再寒冷。
席間的其他人亦是紛紛喝彩,表達興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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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觀劍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