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五十二年,仲春。
楚地的冬天走得比往年更晚一些,就連往年北飛的大雁,都凍得難見著影,而且立春後沒幾天還下了一場小雪,雖然連腳後跟都未沒過,但總歸讓人聯想不到暖和與生機。
郢都,王宮內。
項羽靠坐在榻上,透過窗戶去窺探天空的一角,神色平靜。
他這些日子身形消瘦得厲害,變得跟淮陰侯都快差不多了;臉色同樣慢慢變得差起來,顴骨下面微微凹陷,瘦得有些脫相。
自己從來沒有這麽虛弱過,哪怕當年經過巨鹿一戰,睡上幾個時辰,第二天除了小臂發酸外,又重新生龍活虎起來。
不少動物在將死之時會有特殊的感受。
老象會脫離象群,會奔赴象塚;老鷹在臨死前鑽一把天,往空中衝去;貓咪則不願意留在家中,朝外面躲去。
項羽此時同樣有種奇妙的感受,可以覺察到身體內的生機在不斷流逝。
但他不以為意。
前年江寧戰死,加上指揮那場戰爭,耗費了太多精氣神,外加虞姬病逝在去歲冬天,更是抽走了自己最後一根支柱。
對於這個世界,已經沒剩什麽值得留念。
反倒黃泉之下,他還可以重新去找江寧、龍且、鍾離昧等老朋友喝酒,死過一回的人了,虞兒總不好再讓自己少喝酒吧。
“倒也不錯啊。”項羽呵呵笑著自語。
而且兒子們皆能自立,又有了十幾個孫子,重長孫在去年出生,好像是七斤六兩,總之不會發生吳氏長沙國那樣的事情,他更可以放心地去了。
正在這個時候,屋外走進一名侍從。
恭敬行完禮,他輕聲報道:“稟王上,太子求見。”
“讓他進來吧。”項羽輕輕點了點頭。
片刻後,項宣走了進來。
“阿父,兒來看望您了,您的身體好些了嘛?”他走近幾步,關心地問道。
這些話頗為真切,並非什麽試探。
畢竟楚國內部在權力方面,沒有什麽明爭暗鬥,作為嫡長子,項宣繼承人的位置不會受到任何威脅。
而且項羽在過了四十歲後,更是給了項宣“監國”之權,愉快地過上了退休生活。
當然,這樣的操作是因為情況“特殊”。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換成大統一王朝的皇帝,他們都不可能將權力和政務全部交給太子,至於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要是敢這麽乾,禮崩樂壞時期的“帶孝子”應該會讓他們的父親樂得摸不著頭腦。
但項羽在楚國內部的威望無人能比,與大統一王朝的開國君主類似,整個楚國都是他親手建立的,朝堂上的那些官吏,基本上全部是項宣的叔叔伯伯,更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楚國上面還有大漢存在,如果項宣為了權力弑父,恐怕死得會比劉濞還慘。
項羽搖了搖頭,緩緩答道:“就還是老樣子,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沒有幾天活頭了。”
“阿父莫要這麽說啊。”項宣當即有些慌了神,他抿了抿嘴說,“我還等您好起來後,再一同前去狩獵,到時候換我給您獵取來鹿肉,燉湯喝。”
自己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記憶裡第一次隨阿父前去狩獵,阿父首日獵取到最好的獵物便是一頭鹿。
當日夜裡燉煮之後,阿父將分給了一塊最鮮美的腱子肉給自己,項宣至今記得那肥美的味道。
“你啊你,你要是不讓侍衛幫忙驅趕,能射到幾隻兔子就不錯了,伱要是說給了獵取幾隻麅子來燉湯喝,我指不定還就信了。”項羽笑了笑說,不過兒子有這般心意,倒也足夠了。
“咳……”項宣乾咳一聲,被父親當面揭短,還是有些尷尬,“兒子會回去努力練習騎射的。”
項羽瞥了他一眼,“你要是二十來歲說這話,我也能信信,你現在都一把年紀了,還能練什麽騎射之術?”
“阿父您在我這個歲數,尚且能伏龍擒虎的,我這努力努力……”
項羽無奈打斷道:“行了行了,你現在拿弓把我寢宮外面那窩麻雀兒射下來,我姑且信你,它們老在大清早叫喚,把我吵醒。”
“呃,兒子這就叫侍從去把那鳥窩給掏了。”項宣下意識偏了偏頭,不敢對上阿父的眼睛。
在宮內射箭倒是可以,就是按照自己的準頭,射到的會是麻雀兒還是經過的路人,那他就不能保證了。
為了避免傳出殘暴的名聲,項宣決定讓侍從爬樹掏掉鳥窩更好。
“啊哈?”項羽差點氣笑,換成軍中任何一名伍長,恐怕都能完成自己的要求吧。
想了想,他無奈道:“罷了,你擅長理政,嗐,楚國這些年名義上的君主是我,但大部分的事情都是由你在處理,因此我把楚國交到你的手裡,其實很放心,不會出什麽亂子。
因為前年的那一戰,現在朝堂同樣對楚國很信任,他們劉家只要留有這份恩義,你就不要去學劉濞。
嗯……算了,我也想不起來還有啥要交代的了。
你有酒沒?沒有的話讓侍從給我端一壺過來。”
自己本來想交代身後事,結果發現楚國內政和外部環境實在太好,沒有任何危機。
何況項羽的才能基本全部點到了軍事上,要他給未來楚國發展定下藍圖……還不如讓項宣去射麻雀兒。
聽著前面那些話,項宣的神色尚且保持嚴肅,但聽阿父找自己要酒喝,當即就繃不住了。
他趕忙擺手說:“阿父啊,您現在這身體,酒可是萬萬喝不得的,醫者有說,他們是讓您……”
“去去去, 和你阿母一般囉嗦,掏你的麻雀窩去。”項羽揮了揮手,有些不耐地趕人。
“唯。”項宣乖乖閉嘴,行禮告辭。
不過他左腳邁出宮門的時候,是在心底默默吐槽:也就是阿母不在了,要是阿母在的時候,您敢說這話呢?
看到寢宮門口守著的那名仆從,他先將對方喚到近前。
“最近醫者有過來嘛?他們對阿父的病情怎麽說?”接著,項宣嚴肅問道。
“稟公子,今天早上有醫者過來,說王上的病情……不容樂觀。”仆從老實回答。
項宣歎了口氣,對於這個結果,他早有預料。
阿父年逾七十,還掛帥平亂,這比廉頗的事跡更加誇張。
畢竟廉頗當年只是在使者面前表演了一番弓馬,但並未得到啟用,沒有真正的統領三軍。
要說這個年紀還能在軍中的,恐怕只有太公望了吧。
但太公望當時也非軍中主帥,更多的是分管後勤和負責行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