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韓信贈書
“真熱鬧啊。”韓信尚未走近會客廳前,便聽見屋內的交談熱火朝天,哪怕自己的耳朵不怎好了,都足以聽出其間氣氛活躍。
他不禁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
自己亦可以這般,同友人暢快交流,而非一進到屋內,場面便瞬間安靜下來,接著那些後輩就開始恭恭敬敬地上來行禮問好,至於那些官員腆著個臉來噓寒問暖,更是讓自己心生厭煩。
歎了口氣,韓信繼續朝會客廳走去,被那兒站著的侍從瞧見,對方當即朝內喊道:“淮陰侯至。”
果不其然,和他預料的一樣,屋內瞬間安靜。
而韓緯快步從屋裡走出,迎了上來,走到韓信身側,想要攙扶老人。
“我沒老到走路需要人扶著的地步。”韓信掙脫開來,語氣倔強。
韓緯放開自己伸出用於攙扶的雙手,無奈稱唯。
自己曾祖年紀大了之後,隨著曾祖母逝去,家裡還真沒人能勸得住他的脾氣。
不過按照自己大父的說法,當年能勸住曾祖的人也沒有幾個,在陽夏文貞侯薨逝後,這世上估計連一個都不剩了。
低頭如此想著,韓緯剛一抬眼,便發現曾祖驟然停在了會客廳門口,趕忙同樣刹住腳步,避免直接撞上老人。
韓信默默停在會客廳門口,陽光從他的背後照入,投在陳洛的臉上。
一時間,他看晃了神。
仿佛世界徹底安靜下去,唯余孱弱的心跳聲,就連呼吸都忘了,停滯在那。
“見過淮陰侯。”見到韓信到來,屋內眾人紛紛站起行禮。
而韓信眼中的“陳洛”,同樣如此。
這才讓他的神遊的思緒回歸,眯眼望去,發現會客廳內的“陳洛”並未與記憶完全吻合,只不過剛才的陽光打下來,導致自己沒分明白。
“不必多禮。”韓信衝屋內眾人點頭,算是還禮。
走到上首位置,他坐下之後,心情仍舊有些沒有平靜下來。
剛才那麽一瞬間,自己有種回到長安的感覺,在某個尋常的下午,自己在書房內寫著兵法,接著仆從過來敲門,告訴自己“陽夏侯來訪”,趕到會客廳的時候,便見著江寧在裡面等候著了,一旁則是自己妻子與劉樂在附耳談論著些閨房私話。
可惜當時隻道是尋常。
三十年前,妻子離世,五年後,江寧又戰死。
甚至連項羽那家夥沒過兩年也走了。
自己看著兒孫輩的成長,固然欣慰,可就像親情代替不了友情,向兒孫輩傳授人生經驗,言說曾經的功績,終究代替不了與友人飲酒吹牛。
畢竟兒孫在自己講述某件事情的時候,只會在一旁點頭附和,投來崇敬的目光,但陳洛那家夥,就會“鄙夷”地指出“錯誤”——你當時不是三萬勝十萬,是三萬五勝十萬,少給自己臉上貼金,罰酒一杯,對了,這個案例記得寫到兵書裡去。
當然,自己同樣會笑罵回去。
脫離回憶,重新面對現實的韓信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用慈愛的目光掃過全場,他發現除了那位被自己誤認為“陳洛”的年輕人外,其他幾人都是熟面孔。
於是他緩緩開口問道:“東升,坐你右手邊那位該作何稱呼啊?”
“稟淮陰侯,晚輩姓陳名珣,字伯玉,乃是陽夏文貞侯兄長一脈,去歲方才認祖歸宗,今聞您老壽宴,便前來賀壽。”陳洛起身自我介紹。
韓信打量陳洛一番,接著笑說:“原來如此,你回歸陽夏陳氏的事我是曉得的,今兒見了真人,確實與江寧當年很像,讓伱認祖歸宗,想必是不會有錯的。”
說完這些,他揉了揉下巴,在心裡暗暗嘀咕一句:江寧啊江寧,你兄長後輩長得和你如此相似,讓我都差點認錯,別是你以前在代地犯下的錯誤吧?
不過他轉念一想。
要是江寧當年在代地有犯過錯誤,倒不至於連自己都瞞著,而且以小屈的偵查手段,沒可能發現不了端詳。
而自己連這方面的傳言都沒聽過,估計是想多了。
頓了頓,韓信接著勉勵陳洛幾句,接著再與眾人各聊幾句,等到他們放松下來,屋內重新恢復熱鬧,他便有一搭沒一搭地插話進去閑聊。
而坐在下首右側的韓緯,則用心觀察著曾祖的神色,打算發現曾祖有倦意,便帶老人回房休息。
不過近一刻鍾過去,他看著曾祖依舊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便沒有出言打擾。
“要我說北邊草原上的那些匈奴人,始終是我大漢的威脅,可惜先帝平定七國之叛後,便無意再開啟大戰,結果反倒助長了匈奴人囂張的氣焰。”陳旭有些感慨。
通過陳洛從中引導,他們所聊的話題漸漸偏移到了軍事方面,那麽大漢當今最大的威脅匈奴,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討論之中。
韓緯偏過頭來說:“匈奴人,呵呵,他們聽到曾祖的名頭,甚至都還會感到畏懼,高祖年間匈奴人大舉南下,還差點被曾祖全部包在口袋裡,一舉殲滅。
要我說,現在的大漢想要打敗匈奴,雖然不至於說簡單得像我們翻過自己的手掌,那也和將一塊石頭丟出五六丈遠的難度差不多。
我聽說成紀侯在邊關數次擊敗了匈奴人的來犯,若是讓他領軍,恐怕……”
“恐怕不妥。”韓信輕輕搖頭,開口接過曾孫的話頭。
“呃……”韓緯一愣,但臉上並沒有出現被反駁的尷尬。
在軍事上的見地,就是把一百個自己捆在一起,恐怕都比不過曾祖。
“成紀侯戰術類武烈王,卻差了些敏銳,守土無礙,卻不適合出塞征討匈奴。”韓信直截了當地說道,沒有遮遮掩掩。
一來這間屋內只有韓氏子弟和陳氏子弟,都屬於自己人,不會將他說的內容歪曲傳出。
何況他剛才的話也算不上貶低。
二來則是韓信的地位擺在這裡,以他的身份去點評當今大漢任意一名將領,哪怕說得再難聽,對方都得恭恭敬敬地接受。
哪怕挨罵,也不是誰都能挨的。
當年挨罵的可是汝陰侯、舞陽侯那些人,自己一樣挨大將軍的罵,簡直與有榮焉!
“淮陰侯這話倒有失偏頗。”陳洛笑了笑說,“成紀侯的戰術與武烈王相仿,但相差的可不只有敏銳。現在偶爾南犯的匈奴人,面對大漢守軍數量上並不佔據絕對的優勢,故而成紀侯會選擇直接衝殺,但他指揮軍隊做不到如臂使指的程度,所以哪怕殺穿敵陣,損失同樣不小,如果匈奴人的數量是他的三倍、五倍,那成紀侯恐怕就對付不來了。”
自己說的這些話並非無厘頭,而是有嚴格的數據支撐。
他重歸長安的那半年裡,在禦史部自然是有機會查閱往年邊關的戰報,其中發揮得最為亮眼的,自然是李廣的相關內容。
在小規模的戰爭中,李廣簡直如同天神下凡,三千人對五千人,可以將對方幾乎全部殲滅。
不過這類璀璨的功績,往往將背後存在的問題掩蓋。
他在遭遇戰中取得重大成果,麾下的軍隊卻常常是損失過半。
換成其他人的話,指不定軍隊早就崩潰了,但李廣極度體恤士卒,所以士兵在作戰的時候願意效死。
以命換命的打法在大漢本土作戰的時候行得通,畢竟一次戰爭進行過程中,士卒在作戰的時候願意賣命,其實沒有那麽容易受到傷亡率的影響,畢竟沒誰可以實時監控到傷亡率,只顧著一味與敵人拚殺就行。
可換到草原上,大規模的傷亡出現,在整軍的時候便會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
那個時候士氣自然會一落千丈,如果匈奴接著再來幾波襲擾,大軍便將會分崩離析。
韓信先是一愣,接著爽朗笑道:“拿其與武烈王相比,確實不太夠格。不過伯玉你的點評倒是有趣,莫非之前從過軍,上過戰場?”
剛才那番看法可不是紙上談兵,如果光是講些兵法啊、戰術啊這類話語,絕對得不到自己的認可。
陳洛的分析是簡潔明了地指出了成紀侯存在的缺點,而它們真實存在。
雖然面前的年輕人能夠指出成紀侯的缺點,不代表他就會比成紀侯更強,但至少這份眼力見非同凡響,不是外行話語。
“晚輩並未親臨軍陣過,但仔細讀過幾個種類的《淮陰兵法》,從中獲益良多。”陳洛應答。
“哦?”韓信饒有興趣地打量陳洛一番,“只是這般?”
“只是這般。”陳洛點頭,想了想,“我在長安擔任議郎之時,還見過成紀侯的戰報,我剛才的感悟便是從中衍生而來。”
如果查陳洛現在的履歷,自己要是說參過軍的話,才叫撒謊,而且極易露餡。
只需有心人稍作調查,就知道他之前是商賈身份,入朝為官,一直擔任議郎,和軍隊完全扯不上關系。
“那你確實有幾分天賦,若我再年輕四十歲,指不定會喊你跟在我身邊,指點一番,但現在我老了,沒有精力再指點了,只能贈與你幾卷兵書,讓你自行學習領悟了。”韓信有些遺憾。
如果陳洛有過行伍經驗,能有如此見解,不足為奇。
但僅僅憑借著閱讀兵書,就可以在軍事上有如此見解,稱一句天賦異稟,完全沒有問題。
見到良才,卻沒有精力去教導,何嘗不是一種遺憾呢。
“確實遺憾,不過晚輩自行鑽研,日後若想更更進一步,前去軍中歷練,以實戰鍛煉更為重要。”陳洛倒是松了一口氣。
韓信真要是以老師的身份來與自己相處,他完全想不出來會是什麽樣的場面。
就像平日與兄弟打鬧,互為“義父”,實屬尋常,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義父變成真的了,那是萬萬忍不了的。
何況自己多個韓信徒弟的名分,雖說可以得到不小助力,但陳洛清楚自己的水平要到韓信的出師標準,沒有個七八上十年是不可能的。
到那個時候,漢匈戰爭早打得如火如荼了,自己初出茅廬,難道會有誰因為自己背負著響亮的名頭,就敢將十數萬大軍交到自己的手裡嘛?
但凡想想,就知道絕對不可能。
而有這個時間,陳洛在長安運作,助力衛青,培養小霍去病,豈不是更能深度參與漢匈戰爭?
韓信微笑頷首,一副深覺孺子可教的模樣。
想了想,他又接著道:“我寄過去的兵書裡面, 以及伯玉你從軍後日常行兵時,若有不懂之處,大可寫信前來討教問詢老夫。”
話音剛落,便惹來周圍一陣急促的呼吸。
眾人望向陳洛的目光中,不由得多出來了發自內心的豔羨。
要知道韓氏的很多後輩子弟,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一次韓信,就算遠遠望見,亦只能恭敬上前問好,真要讓韓信指點些什麽,基本沒有可能。
如果提出了什麽白癡問題,甚至會惹得韓信不快。
因此陳洛這樣可以與韓信進行直接的交流,稀有度如何,不言而喻。
至於韓信的指點具有何等含金量,更是不用旁人多說。
只要韓信活著,當今大漢誰人用兵第一,就引不起任何爭議。
“多謝淮陰侯。”陳洛點頭應下。
按照韓信的說法,自己可以寫信請教兵略上的疑難。
能得到兵權謀代表人物的指點,裨益良多。
不過陳洛明白,他與韓信的戰法並非百分百契合,自己在戰場上從來沒有嘗試過指揮超過十萬人的軍隊,比起自己,衛青顯然更適合繼承韓信的衣缽。
只是衛青的身份尷尬,韓信又言明沒有精力收徒。
顯然難以促成一段佳話。
可韓信提出用“書信請教”,倒是讓陳洛產生了另辟蹊徑的想法。
他回到長安之後,可以將韓信的兵法借閱給衛青,待到衛青閱覽過後,產生了什麽疑惑,再總結起來,送至淮陰。
自己在中間牽線搭橋,讓韓信衛青這兩位絕世名將,擁有溝通的渠道。
這大概也算是一種薪火相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