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察舉之必要
“察舉製。”劉徹聞言,手指敲了敲案牘,輕聲喃喃,“有點意思。”
察舉這個概念並非首次出現。
高祖十一年,劉邦便發布過一道要求各地舉薦“賢士大夫”的詔書。
詔書中言:“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這封詔書的頒布,可以算是推行察舉的雛形。
無獨有偶。
孝文帝時期同樣有詔書下達。
“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
這次察舉不僅新規定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的內容,同時規定縣乃至於鄉要根據人口規模進行察舉。
“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
至於文帝十二年再度下達詔書。
“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廉吏,民之表也。朕甚嘉此二、三大夫之行。今萬家之縣,雲無應令,豈實人情?是吏舉賢之道未備也。”
這代表著察舉的內容中新出現了廉吏這一科目。
綜上所述,察覺這個制度並非什麽新概念。
不過陳洛的提議,乃是讓察舉製常態化、制度化、規模化。
畢竟無論是高祖時期,亦或者文景二帝時期,察舉製只是選拔官員的補充手段,選拔的人數稀少,每次少則選拔二三十人,多亦不過百人,外加時間不固定,有時候可能十來年都不舉行一次。
當然,陳洛知道,這與時代背景不無聯系。
高祖、惠帝再到文帝初年,開國勳貴大部分健在,功臣派掌控著大漢的主要權力,甚至可以製衡皇權。
功臣、徹侯的後人若想出仕,那麽他們的子嗣自然可以佔據朝堂中高層的位置,若是去往郡縣、諸侯國內做官,至少都是縣令起步,哪怕不染指中央權力的陽夏陳氏,在地方上亦有子弟擔任到郡守一職。
畢竟家族的權力與地位需要維護,後代只要稍微有些出息,老一輩還是願意把他們往上扶一扶。
限於時代背景,察舉確實不能大規模的實施。
官位就那麽多,若是召來賢才,卻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給人家,累積下來,那些賢才會有怨氣,就如同別人送來千裡馬,你卻讓它每日閑置在馬廄內,暴殄天物,世人便會惋惜千裡馬的境遇,嘲弄你的無知,再無人願意將千裡馬送上門來。
待到時代繼續向前發展,到了孝文帝晚年時,第一、二代功臣派,基本上全部退出了朝堂權力中心,尤其是家中後輩較為拉胯的,比如平陽曹氏、酂地蕭氏、留地張氏等,已經基本退出了權力中心。
當時朝堂的勢力,以賈誼代表的文臣為主;至於關外,則是各個劉氏諸侯王盤踞一方。
在孝景帝登基之後,為了打擊劉氏諸侯王在地方上過於龐大的勢力,導致出現七國之亂。
七國之亂的平定,則間接性地促成了軍功派的興起。
軍功派的領袖乃是周亞夫,與功臣派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
因此在景帝年間,走軍功入仕才屬於正途,察舉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
直到劉徹登基,無論是功臣派、諸侯王還是軍功派,勢力已經不複當初,而現在看似風生水起的外戚,實際上是依附於皇權存在,並不像前面的那幾個派系一樣,有著製衡皇權的實力與地位。
外加大漢經過這幾十年的發展,人口和戶數幾乎翻了一倍有余,再加上拆分諸侯國,故而新設了不少郡縣。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量空缺的官位出現。
劉徹想要任用一批能官乾吏,而非僅僅填滿地方上多出來的官位,那麽察舉製就成了不錯的選擇。
“天下人才多若江中之鯽,陛下的求賢之心如同拋下去的餌料,讓賢人願意匯聚在一起,而采用察舉製,則是將這些賢才全部‘撈’上岸,為陛下所用,為大漢所用。”陳洛采用類比來形容人才與察舉之間的關系,聲音緩慢。
劉徹揉了揉下巴,陷入思索。
他在思考察舉製的優劣。
現在自己手下確實缺少可用之才,無論哪個方面,感覺都差點意思。
如果按照竇太后的想法,大漢繼續采用黃老之術治國,那現在的配置完全足夠,但自己未來想要開疆拓土,前方沒有所向披靡的將軍,後方糧草無以為繼……那想要在戰場上獲得勝利,除非敵人同樣爛得一塌糊塗。
在和敵人比爛中獲得勝利,雖說同樣是一種勝利,但劉徹不喜歡。
漸漸的,他開始考慮起如何推行起察舉製。
大概過了一刻鍾,劉徹抬起頭來,“想必伯玉思考這個問題挺長時間了吧?”
頂層政治制度的設計,並非朝夕之功。
每個小政策的變更,都極大可能影響到萬千百姓。
好比商鞅變法之時,由井田製變為土地私有製,看起來只是簡簡單單地更改了土地所有關系,實際上對當時的秦國百姓是極大的激勵,耕戰強國,有了統一天下的基礎。
至於陳洛提出來的察舉製,看上去只是選拔人才的一種制度,但契合地切中了當今大漢百姓心中的苦悶,這也是劉徹認為陳洛已經思考這個問題良久的原因。
陳洛答道:“在下曾遊歷四方,結識了許多有識之士,才學、品行,皆上上之資,勝我遠矣。
只是我問詢他們為何不入仕做官,造福百姓,這些人乃是無奈歎息。
這樣的事情遇到得多了,我便開始思考這究竟是什麽原因。
待到這次南下賑災,於廬江見太守失德,我更是憂心。
若地方上的官吏中乾實事者少,蟲豸、碩鼠者多,那陛下的推行善政,卻被曲解成壞的意思,那麽百姓亦會產生怨氣。”
說到最後,他不忘再給廬江太守補上一刀。
讓對方死得透透的。
冷哼一聲,劉徹目光沉沉道:“那家夥,食君之祿,卻吸食民脂民膏,確實該死啊。
得虧有你發現了,要不然無人揭穿,他還能一直高枕無憂下去。
只是朕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采用了察舉製之後,如何確保推舉上來的那些官員屬於適合的人呢?”
對於這個問題,陳洛早準備了腹稿。
不過他稍作思索狀,頓了小會,方才繼續答道:“我覺得可以從察舉的要求中入手。
其一乃是賢良者,考其當世要務和治國治民等問題。
可派其去往郡縣或是在朝中擔任六百石官員歷練數載,再依據表現是否升職。
其二乃是明經典、法規、法令者,考其大漢地方疑難案件。
可以下放地方協助,當地官員處理政務,再依照往後表現去安排其前程。
其三乃是勇武且知兵法者,考其禦、射、力。
可以派遣至邊關,擔任百夫長,按照軍功提升他的職位。
其四乃是通術數者,考其算術。
可以派其前去統籌大漢各郡各縣的田地、戶數、口糧,依表現而進行嘉賞。”
他將整體上的計劃匯報完畢,每項內容都有講究。
賢良者治政,明法者定規,勇武者征戰,曉數者稽查。
尤其是第四點,更有深意。
要知道墨家的思想中倡導平等,並不符合統治者的思想。
哪怕它當下在民間具有強悍的生命力,但若是一直沒有上升通道的話,最終只會趨於小眾,在亂世中凋亡。
故而陳洛提出了算術一科。
墨家子弟要不測算工程數據,要不就在商隊中核對貿易金額。
兩者都離不開數學計算,他們日複一日,熟能生巧。
在算術一道上,當世沒有其他學派的實力會比他們更強。
讓墨家子弟有了合理進入官場的渠道,則是讓墨家未來發展有了更多的選擇,
這算是陳洛的一點私心,給墨家留了道“後門”。
聞言,劉徹甚是滿意,微微頷首。
伯玉並沒有胡亂定下標準,這些人才正是他所渴求的。
不過仔細思考大漢之前向民間征求賢才的事例,發現陳洛的提案上,似乎存在著某些疏漏。
想了想,他又說道:“大漢以孝治天下,孝子亦可作為世人表率,推薦孝子出仕,世人亦有典范;而伯玉剛才所言僅是在鄉野遺才之中,地方上如果有清廉官吏,同樣應該有更進一步的機會嘛。”
孝子、廉吏或許在政治層面不會有什麽傑出的表現,但與大漢的治國理念相符,適合精神層面的宣傳。
“陛下英明,我日夜思索的內容沒想到仍有疏忽,還好有您查補啊。”陳洛驚歎一聲。
不過他其實心裡清楚。
有文帝年間的察舉先例,外加大漢國情,“孝子”和“廉吏”這兩項內容,基本不可能被廢除掉。
之所以自己開始閉口不提,那是因為自己一個人把所有事項全部安排好了,那劉徹該說什麽?
坐在上首位置不斷點頭,說“對對對”?
隻想著逞能的話,那自己這樣做的話倒是沒有什麽問題,但萬一劉徹心裡有什麽不滿,反倒容易使得事情辦不下來。
因此留下幾個“漏洞”,讓對方有參與感,顯然更為合適。
“對了,伯玉說的考核,是用什麽方式考核?”劉徹揉了揉下巴,興致盎然。
陳洛抿了抿嘴道:“這些受到推舉的賢才、孝子、廉吏們,可以集中進京,然後再在大殿上,由陛下親自出題考校,根據他們成績的優劣,以作為委派職位高低的標準。”
其實自己最開始不是沒有想過一步到位,直接推行科舉製。
可時代條件並不允許。
每個時代出現的那些較為固定的政治制度,就沒有偶爾,一定是契合時代發展的必然。
科舉製的前提,其一是天下有足夠多的讀書人,其二則是科舉考試內容相對固定。
現在的大漢有足夠的讀書人嗎?
哪怕是勳貴家中,那些武將子弟都有不識幾個大字的存在,更別提平民百姓了。
大漢整體的識字率,恐怕不到百分之三。
而且識字的那些人中,可以解讀經典,有過系統性學習的人,乃是十不足一。
在這樣的情況下,那是連舉行科舉考試的基礎都沒有。
至於科舉考試的內容該如何制定,爭端恐怕停歇不下來。
現在的大漢雖不至於百家橫行,但各種流派皆有盛行的地區, 擁護的基礎。
哪怕歷史上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家內部都分裂成了數個派系,打生打死數十年,最後決出勝者。
別提現在還有這麽多家學派,要是單獨以某家之言去出考試題目,那其他學派的子弟恐怕會生出怨言,甚至以那家佔了便宜的學派,內部各種派系亦會是給出五花八門的回答,根本沒有標準答案。
想要解決,除非強迫別家子弟改換門庭,再以一家之言作為考題,這樣勉強可以解決考題上問題。
但是解決考題,強製統一思想,或許只需要二三十年,使得天下讀書人增長,要花費的功夫可能需要上百年。
而在這段時間內,能夠讀書的無非又是原先的功臣派子弟,於是走回了之前的老路,讓原本失勢的那些權貴又重新起複,而且經歷過失勢的階段,恐怕他們會對“書籍”這一起勢的依靠,把控得更加嚴格,不利於知識的傳播。
這不是劉徹所希望見到的情況。
故而陳洛最終的選擇,還是原本歷史上的這一階段的察舉製。
它的確是最符合大漢現狀的選官制度。
“那朕出題的標準,這些地方上的賢才並不了解,那又該如何?”劉徹問詢,考慮得相當周全。
揉了揉下巴,陳洛應聲,給出解決的辦法,“在考核開始之前,可以安排這些人在某處地方集中統一學習,並且提前檢驗一番他們的學識水平,再讓陛下考核。
比方察舉時間定在每年二月,而這些賢才則在四月前趕到長安,學習三、五個月,然後陛下則在九月份對他們進行考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