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慵懶的躺在仙居殿的冰臥中,外面是突然溫度升騰的火雲烈日,步入五月末以來,每一天的燥熱都拔高幾分,寢宮中若非這些布上裝滿冰塊的冰鏤,恐怕要全身脫個乾淨才涼快。
嬌聲在外面響起:“聖神,斷眉有了消息。”
聽見上官婉兒的聲音,武曌終於把心思放到政事上來,黛眉微蹙的道:“讓他與你說,你進來稟告朕。”
過了片刻,一襲中性衣裝的上官婉兒入殿,單從她的服飾上看,她身上所穿的袍衫既非男女標準樣式,又不失莊肅和柔美。
上官婉兒被稱為‘內相’,武曌嵩山封禪後,自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對政事少了很多心思,這期間很多奏折到了她這裡,可直接批閱。
她進來便見武曌倚在床上,正在命婢女系了一個披肩,可天氣燥熱難耐,聖神又怎麽會令人披著初春的絮錦,略微思索,便猜測著這是來俊臣進獻的金蠶衣。
據來俊臣言,此衣取佛經中‘金剛’之意,乃由上百位太醫共同研製,能抵禦疫病的金剛披風。
從聖神對來俊臣獻上‘金蠶衣’的態度來看,聖神因為武氏諸王、張氏兄弟、太平公主等人對來俊臣攻訐,對來俊臣有了不信任。
但是否如此,仍舊聖心難測。
“聖神。”上官婉兒輕呼了一聲,並不著急回答。
武曌語氣淡淡道:“你怎麽看!”
上官婉兒眉頭頓時擰了下,低頭拱手。
武曌沒有直接問斷眉查探到的消息,而是問她的意見,顯然並沒有把神都的疫情放在心上,而是當成了一件普通平常的小事。
忖度了下,上官婉兒把握著武曌的心態,讓拱著的手遮住臉,調整好臉部的表情,露出焦急的樣子道:“臣以為,聖神應該立即視察西京,待神都疫情平息,再回神都!”
武曌有些錯愕,卻沒有打斷上官婉兒。
“如今神都疫情不明,聖神當以安危為重,借著去西京視察,消弭神都這場災禍,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況聖神金貴之軀?!臣請聖人顧念身體,顧念社稷,顧念天下!移駕西京。”
自唐以來,每當長安遇到大旱瘟疫之時,皇帝都會往東都洛陽“避難”,美其名曰視察。
永淳元年,高宗李治死的前一年,關中與山南州二十六處饑荒,長安易子相食,瘟疫橫行。
當時高宗和武曌移駕神都,由於行程倉猝,隨從的士兵大臣餓死在路上不知其數,死者相枕,引發巨大瘟疫,但此行確實緩解了二聖的窘迫。
如今神都既有既瘟疫,自然可以效仿從神都回到長安避禍。
上官婉兒說完偷瞥了一眼前方,見武曌沒有表態,心裡松了口氣,暗道過關,伴君如伴虎,關鍵時候表忠心比解決問題更重要。
要說誰最懂武曌的政治鐵腕、權術謀略,上官婉兒淫浸其中多年,絕對是關門弟子。
“起來吧!”武曌見婢女脫下‘金蠶衣’,沒有出現任何的難受痛苦的症狀,轉頭對上官婉兒吩咐了一句。
“不過是一場滑稽的戲,朕什麽風浪沒見過,豈會怕這點小事!去了西京,反倒叫死去的李唐宗室們笑話朕。”
“可查到拋屍是誰所為?”
“李千裡傳來消息,駕馬車拋屍的是武延基和李裹兒。”上官婉兒又補了一句:“他們皆得了疫病,所以暫時安置在道德坊。”
“道德坊?”武曌神情抽動了一下,想起了白雲子,但仍舊不動聲色。
上官婉兒補充這一句便是為了給武延基和李裹兒洗清嫌疑,本以為說出來武曌會驚訝,但武曌反而哼了一聲。
她一顆心沉了下去,瞬間把握到了武曌的心態,武延基和李裹兒不過是背後之人推在前面的死棋,看似武延基和李裹兒得了疫病能洗脫魏王府和廬陵王的嫌疑,恰巧相反,這種推到明面上的證據,只能讓沉浸權術多年的武曌越發的懷疑,虎毒食子背後暗藏的巨大陰謀。
當年武曌就是靠殺了剛出生的女兒,嫁禍給王皇后,讓李治廢後。
這種陰謀手段,說來武曌最為得心應手,加上疫者被安排在了道德坊,道德坊乃是白雲子所在道觀醫閣,不免讓人多想。
上官婉兒隻好繼續道:“聖神料事如神,此外,據斷眉來報,是裴先生找到了疫屍的來源,不過他到了上陽宮外,因侍衛的阻攔,又回去了。”
武曌當即大罵:“說到底,他仍未將朕放在心裡,過門而不入,可見心裡沒有朕!”
“呵,朕要好好的懲罰他!”
上官婉兒低著頭受著怒火,過了一會兒,武曌的情緒才平複下來。
上官婉兒又道:“經過斷眉的查探,以及合宮縣不良帥的消息,藏匿疫屍的是青幫,而青幫和朝中的某個大臣有關,經過調查是來俊臣。”
武曌冷冷道:“不過是栽贓嫁禍罷了!”
“來卿此番替朕捅了馬蜂窩呀,朝中所有人都要朕殺了他,這些逆臣要斷朕的手腳,打擊朕的威信,現在連疫屍這樣莫須有的罪名也推給了他,但來卿是個忠臣,是最早將疫屍稟告給朕的直臣,是唯一給朕獻上‘金蠶衣’的良臣。”
辰時,來俊臣進宮奏報武延基和李裹兒攜帶疫屍進城的消息,她最初不相信,又讓李千裡前去截住李裹兒覲見的馬車,果然,事情千真萬確。
“若來卿有謀反之心,又怎麽會將如此重要的情況稟告給朕,可知馬車進了皇城,後果不堪設想。”
“定然是有人誣陷於來卿,讓斷眉查清楚,幕後之人是誰?武延基和李裹兒帶著疫屍回來,他們的嫌疑最大,除了他們外,特別要查一查東宮!魏王府和廬陵王因此事失了利,得利的便是東宮。”
武曌從床上坐了起來,眼裡盯著婢女抱在手上的金蠶衣,似乎來俊臣便如這‘金蠶衣’忠心耿耿的護主,卻被人懷疑摸黑。
衣服被弄髒,豈有不生氣的道理。
上官婉兒揣摩著這份憤怒,來俊臣平日裡鷹視狼顧,她素來不喜,作為‘內相’,雖然需要和聖神時時刻刻保持思想一致,但偶爾也可以通過一些簡單而明了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意見,遂道:“聖神息怒。”
“朕如何息怒!所有人都顛倒黑白,就連五郎,六郎還有朕的好女兒,都在反對朕,都認為朕錯用了來俊臣!”
“朕既是神,又豈會用錯!”
發完了脾氣,目前最要緊的是面對神都疫病的處理。
武曌道:“朝廷眾臣既然認為來卿有問題,想讓來卿死,那便讓來卿來主持防疫,等待疫情結束,來卿便是大功一件,看還有何人敢再亂嚼舌根。”
“擢來俊臣為左肅政台禦史大夫,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分管鸞台下太醫署尚藥局,主持神都防疫!”
上官婉兒為武曌草擬聖旨多年,武曌僅這一句話便夠了,剩下那些文藻詞采,自有她來填充。
說到這裡,武曌似乎想到一件事,帶著慍怒的語氣問道:“朕聽說上午的時候,先生追著來卿,要毆打他?他不是和來卿走的近嗎,連報紙的功勞也要讓給推事院,今日又如何大打出手?”
上官婉兒應道:“應該是面和心不和,不僅如此,斷眉還查到裴先生在多方勢力中周旋,串聯著對付來俊臣……恩,對付來相。”
來俊臣既然加封同平章事,那便同宰相權力,朝廷上下對他的攻訐非但沒有取到作用,反而讓他貨真價實了。
“他有這麽大的膽子?”武曌有些驚訝,又道:“他的身世可有查到?”
上官婉兒搖頭道:“內衛隻查到裴先生並非是官奴,而是被人販賣到了神都,偽造成了官奴的模樣,被推事院的侯思止買下送給千金公主,卻陰差陽錯的被李昭德救下。”
“至於他怎麽進的神都,在神都之前的身份,查不到任何線索。”
千金公主是唐高祖李淵的女兒,最愛好俊俏的小郎子,並引以為傲,當年正是她勸武曌開設后宮,大享齊人之樂。
武曌冷哼了一聲,道:“還敢招惹那個老女人,叫他先生簡直是抬舉他,小浪人罷了,招蜂引蝶的本事倒是不小。”
“去招他來,朕有一事要交給他。”
“喏!”上官婉兒告退。
走到門口,背後武曌的聲音隱隱的傳來:“把這件絮衣燒了!燒乾淨!”
上官婉兒眼神頓時一變,看來聖人並不信任來俊臣,否則也不會將‘金蠶衣’燒毀,聖心難測,剛才和聖神的所有對話和揣摩,看起來並非那麽可信,興許她說的話全部是假的,可見武曌也不信任她。
要搞清聖神的真實意圖,恐怕還要落在裴武身上,聖神有意無意間穿插著對裴武的情況的詢問,絕不是無的放矢,神都暗流湧動之下,估計只有裴武這樣在神都沒有根基的人才最值得信任。
裴武雖然依舊身份不明,但他被人販賣成官奴,毫無反抗之力,而後名動神都仍然找不到家族出身,和人畜無害沒有什麽區別。
這場神都大疫陰謀之下,聖神看來有心栽培此子了,就像當年栽培狄仁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