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時候,山東各地冰雪消融。
去年下半年開始的動蕩和戰亂,在這段時間,也仿佛告一段落。氣候既然回暖,各地的百姓們早都開始著手春耕,而已經被納入到軍戶蔭戶體系的百姓們動手更早些。畢竟他們手裡的地更多,卻大都少了侍弄,翻耕起壟等諸多事情都得抓緊。
一時間,萊州各地的田野上,都看得到如蟻的人群奔走,頗令人生出些墟落動新煙的感慨。
此時定海軍府裡,也頗為忙亂。
冬天做了再充分的準備,真到了農忙時候,總覺得這裡不妥當,那裡不周全。有的縣裡耕牛多了,糧種卻不足;有的縣裡糧種有了,可農具不夠;有的縣裡開始耕地了,卻發現之前挖掘的水渠根本不好使。
也難免有武人抱怨說,自家的蔭戶老弱居多,啥也乾不成。眼看著要誤了農時,以至於自家都沒心思訓練了。
軍府裡的僚屬專門討論一通,都覺得局面不難調整,只不過百姓都去耕作,手頭缺一些可調度的人力。
好在經過一整個冬天,定海軍對地方的掌控越來越強了,家底厚了,辦法也多。
此前定海軍重整登、萊、寧海三州的兵員,將登州和寧海州的牢城軍,也都統一篩選。定海軍的精銳毋庸置疑,選擇兵員的要求也高,那些被淘汰掉的士卒,足有兩三千人。可其中很多人離了軍隊,又根本無家可歸,隻臨時由靖安民管著。
此番軍府索性將他們全都去了軍籍,由政務司統一調度,分去各地,少量協助物資轉運,大部分直接協助春耕。待春耕之後,就地劃入蔭戶,也算給了他們一個去處。
所謂牢城軍,乃是承襲宋製而來,顧名思義,即為盜竊及有罪配隸之人,用來充防築之役。
不過大金的牢城軍裡頭充斥著的,其實並非有罪之人,而是朝廷急著簽軍簽丁時,地方官吏下黑手從各處擄來的身份不明之人。
既然身份不明,那就難免作奸犯科。為免他們作奸犯科,提前將之臉上刺字,發入牢城,乃是理所當然,再正常不過的了。至於這些牢城軍的士卒,個個都說自己身家清白,從不作奸犯科,那怎麽能信?牢城裡的賊徒們,哪有可信的?
地方官吏們總有辦法把話說圓了,而牢城軍的士卒們,便就此成了大金國最低級的炮灰,地位比射糧軍還不如。
王二百就是一名被淘汰的牢城軍士卒。
他本是海州完犢村的漁民,因為出生的時候,父親在海上一網收獲了二百斤的魚,所以得了這個名字。
前年夏天的時候,王二百與本村的青壯出海捕魚,正撞著海上暴風,王二百仗著水性出眾,在狂風暴雨中救助了落水的同伴,自家卻倒了大霉,被一截吹斷落水的桅杆砸中。
他抱著桅杆在海上漂了足足六天,靠吃生魚補充體力,終於在寧海州的成山一帶登岸。大難不死之後,他喜得狂呼亂喊了兩聲,然後便好死不死地被簽軍的官吏發現了。
官吏們一看,謔,好一條大漢,當下不由分說圍攏上去一棍打翻,五花大綁帶回城裡。
稀裡糊塗一陣折騰下來,王二百的身份,成了來路不明的海賊,然後臉上多了個金印,從此成了文登縣的牢城軍士卒。
此後兩年,他倒是沒撈著打仗,但卻見到了好幾次戰場上的屍山血海。這使得王二百愈發思念家人。
他接連著想辦法逃亡,可運氣不好,好幾次被抓,皆遭上司重責。其中有一次軍棍吃狠了,傷了胯,如今走路有一點點瘸。
待到定海軍重編部伍,王二百依舊想著回海州去,故而每次考核都偷奸耍滑,力求表現拙劣。
果然他就被淘汰了。
沒想到的是,定海軍對這些被淘汰的士卒還不錯,繼續供給吃喝。足足半個月的時間裡,每天都能吃兩頓半飽的飯,晚上還能睡個安穩覺。
他被挑中來到移風鎮屯堡的時候,有點害怕,以為定海軍那些手持刀槍的軍爺們,要讓他們乾苦力乾到死,所以一路上又在謀劃著跑路。
直到聽說海州那邊強人造反,一片兵荒馬亂,他才失望地放棄。
當然也真有人趁亂逃跑的,可定海軍裡騎兵甚多,逃走的人多半都被抓回來了。第一次抓回的,每人吃了二十軍棍;第二次被抓回的,直接就砍了頭。
砍下的腦袋,都被掛在竹竿上,立在營地外頭。據說,這是定海軍郭節度的喜好。
正常人哪有這樣的喜好?那郭節度想必青面獠牙,凶惡的很。
王二百少年時在漁村裡就聽說過,大金國的高官,都是從北面深山裡來的女真人。他們與漢兒不同,發起狠來,吃人肉,還喝人血呢!
可戰戰兢兢在移風鎮過了十來天,王二百卻有點不想走了。
在移風鎮屯堡的日子,比寧海州那邊要好得多。每天都能吃烤餅,有雜糧糊糊,偶爾還有些鹽菜和魚。這就真不錯了,臉那麽大的烤餅,又硬又實在,當年在漁村裡,得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高興的地方,那就是乾活兒累了點。
牢城軍本來就是乾防築雜活兒的,王二百在文登縣也不是沒賣過苦力。但替官府乾活,誰不是在湊合著?定海軍這邊卻不一樣,天氣還冷著呢,就要挖溝、壘牆、建房。
王二百挖了三五天的溝,然後被派去打土坯。這檔子事,有個講究:用來壘牆的土坯,不是夯實就行,夯之前要篩過,要把土裡的草籽、草根都清除掉,否則土坯就不牢靠。
王二百不想當兵沒錯,但卻是個厚道人。他覺得,既然吃得好飯,就得乾得好活兒,於是帶著同出於文登牢城營、與自家相熟的幾個士卒,每天仔仔細細地篩土,扎扎實實地打夯。
他力氣很大,打夯的時候,一個人能當兩個人用,做土坯的進度也快。故而,連著被上頭的吏員誇讚過數回,很快成了帶領二十多人的小頭目,每天吃飯的時候,額外多一個餅子。
屯堡裡有個隊正,據說是那郭節度的昌州同鄉, 喚作趙斌。
趙斌挺喜歡人高馬大的王二百。他問王二百,為什麽沒被軍府選上,又問王二百,有沒有興趣做他的傔從,做傔從的話,會有不少好處。
此前挑兵的時候,王二百想得挺多,這會兒卻不知為何,懶得多想了。
他說,行吧。
趙斌哈哈大笑。
聽旁人說,已經被沙汰下來的人,現在有不少後悔的,但想要重新加回軍藉,又不那麽容易。
不過趙斌既然吹噓說,他和定海軍郭節度是同鄉……這話可能是真的,他也真有點底氣。為了這樁事,趙斌帶著王二百,專門往萊州掖縣城走了一次。
因為搭了軍府運輸物資的大車,一百裡地,隻用了三天。王二百坐在車頂上,隻覺得道路平直堅固,兩側都是田畝和水渠,每隔十幾裡地,就有個和移風鎮差不多的小屯堡。
到了掖縣以後,趙斌果然對官衙挺熟。他直接去的大衙門,據說是新設立的萊州都指揮使司。
走了幾個小院,交遞了文書,到最後一處,趙斌讓王二百在簿冊上按手印子。
他說:“小子快按,按完了,你就是我的阿裡喜啦!哈哈哈!”
既然要按手印,王二百就老老實實咬了自家手指一下。想到以後能分田分地,他有點快活,滿腦子盤算著,能把海州完犢村的家人和鄉裡都接來過好日子。想得是好事,咬得有點用力,他上下牙齒一碰,滿嘴的鮮血淋漓,順著嘴角往外流。
咬過了,才發現身邊幾個軍官都目瞪口呆,連連說桌上有紅色的朱砂可用,兄弟不必那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