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卒並不理他,自顧自用鐵鉤勾著船舷,往外翻出去了。
章愷探頭出去,衝著那老卒嚷道:“將爺,你們是要跑海上麽?”
“嗯?”
趙斌在掖縣的時候,因為郭寧的建議,找鐵匠打造了一個鐵鉤,用皮絛系在手臂上,隻當自家有了個鐵手。這鐵鉤很好用,但他用得還不熟練,比如此刻下船的時候,用鉤子勾著哪裡便於發力,還得慢慢地琢磨。
這會兒他人在半當間,正盤算著怎麽擺放鐵鉤,忽聽章愷這麽一句話……
趙斌身形一頓,用鐵鉤把自己勾回來了:“你這小郎君。莫要胡亂說話,我們都是大金國的兵將,去海上做甚?”
章愷向前半步,低聲道:“將爺,我沒猜錯,對不對?”
“有趣,有趣。”老卒重新在船舷坐定:“你為何會這麽想?”
章愷看了看左右,眼見士卒們開始在船上翻找傷員,連忙揮手,讓自家身邊殘余的幾個水手都去幫忙。
他轉身坐到那老卒身邊,低聲道:“將爺,我聽說,大金國這幾年,與黑韃廝殺不利,將士們死傷慘重,朝廷束手無措,是不是真的?”
“那倒沒差。說來*,不止將士們死傷慘重,百姓們更慘。”
“我又聽說,近來楊安兒在山東造反,而遂王守緒佔了開封府,北面還有契丹人耶律留哥作亂……大金的萬裡疆域已經亂成一片,是不是真的?”
這廝知道的還挺多!
雖說趙斌早就不把大金國當回事,但金宋兩國,乃是伯侄之國,趙斌這等北地漢兒,自幼更沒把宋國看在眼裡。這會兒聽一個南朝宋人說得如此直白,他有些別扭,當下冷哼一聲,權作默認。
章愷繼續道:“那遂王和契丹人,都還遠在天邊,咱們且不提。隻楊安兒造反之後,大金國在山東各地的鎮防軍。恐怕日子不好過吧?不瞞將爺,我大宋的淮南東路一帶,這陣子接收的歸正人,數量可不少。”
所謂歸正人,是宋國朝野對從金國逃亡宋國之人的稱呼。所謂歸正,指彼輩“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複歸中原,蓋自邪而轉於正也”。
宋國對這些歸正人,固然不怎麽重視,甚至有些蔑視。但歸正人的數量不斷增加,確實就證明了大金國的搖搖欲墜。章愷能靠著條一千料的小船,往來宋金兩國的邊境線上做生意,在這上頭,自有基本的認識。
他說到這個程度,趙斌也不好否認。
此時幾名老卒從死人堆裡翻出了兩個同伴來,那都是方才短兵相接時,一不小心陷入圍攻而死的。
對趙斌等老卒來說,適才船上這場廝殺,強度很低。不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每逢廝殺,總有倒霉蛋要死。反正都是幾十年的老卒了,早就該預料到這一天。…。。
趙斌挑出來的這些老卒,一方面確實都有這樣那樣的傷患,不適合待在軍隊裡,另一方面,這些人也大多是心黑手狠,平時對軍紀就不怎麽服從的刺頭。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趙斌是因為受傷殘疾而沮喪,其實自家便是這樣的人,他要找些同類,可太容易了。
他們原本在軍隊裡,受到軍紀的嚴格限制,就算是燒殺搶掠也要在軍令范圍內,敢於違抗者,必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而他們離開軍隊,到了什麽巡檢司、錄事司,行事更受限制,畢竟周邊都是安分良民,不能一上火就排頭亂砍。
憋悶了幾個月,終於找回了廝殺的痛快,眾人的心底,簡直有些狂喜。
哪怕這會兒同伴身死。眾人也都想得通,看得穿。一邊抬著屍體,有人一邊念叨:“徐老四啊徐老四,你天天吹噓自家的刀牌本事,其實哪回不是仗著重甲抖威風?這會兒水上廝殺,不能著重甲了,你看,你死了吧!該!”
邊上有人解釋:“那是老徐少了條胳臂,不能操使團牌的緣故,和甲胄有什麽關系?”
幾個老卒拌著嘴,抬著屍體下船,誰也沒什麽哀戚之色。
趙斌往邊上讓讓,章愷隻覺得這些老卒的言語太過凶惡,下意識地避讓一段*,也跟著挪了過來。
“將爺,看諸位年紀都不輕了,身上多多少少帶著傷患……我說句實在的,將爺你莫要生氣……估計諸位都是在戰場上吃了虧,又在大金國軍隊裡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要找艘船,或者南下宋國歸正朝廷,或者去做海商,對麽?”
這會兒周客山還在遠處,趙斌不知道坦陳自家的想法是否合適,於是有些猶豫。兩人沉默了一陣,王二百翻過船舷上來。
他是個剛從軍的阿裡喜,適才廝殺時,老卒們沒給他機會。但廝殺既然停了,總得讓這些新人見見血,見見殘酷場面,於是也不知道是誰攛掇,讓王二百來幫忙。
王二百攀著船舷。正聽到章愷說,趙斌等人在軍隊裡待不下去。
他是直性子人,頓時怒了:“你這廝,說得什麽話!節度使待我們可好啦!他給了我們八頭羊呢!還有一盒點心,很美味的!”
說著,他大步邁到前頭,叉腰看看滿船的屍體。還沒堅持過兩個呼吸,被嗆鼻血氣一衝,“哇”地吐了出來。
王二百說的羊和點心,是郭寧半開玩笑地送給趙斌的禮物。這是北疆武人之間的情分,禮物雖輕,情分卻比山重。
章愷一聽,卻理解錯了。
他隻道這批老卒拚死拚活廝殺,受了如此重傷,結果卻隻換來八頭羊和一盒點心。
這也真是夠狠的了!宋國這邊,開禧年間與金國曾有大戰,當時朝廷對廝殺陣亡的將士,可明確下詔說過:重傷不任征役者,廩給終生。就算戰後因老弱而裁汰的,也都減俸而排入剩員,不是撒手不管。…。。
當然,朝廷詔令總是好的,落到實際,難免弊病百出。可再怎麽樣,也比眼前這些老卒的待遇強啊?這些人,都為國效力到缺胳膊少腿了,到頭來,就給了八頭羊,一盒點心,把他們都遣散了?逼到他們要出海去搏命?
這大金國的將帥,夠狠!
而這些老卒們的窘迫,卻使章愷愈加確認了自家的機會。
他壓低了嗓音,對趙斌道:“將爺,我有個建議,你想不想聽?”
“你說。”
“海上風波險惡,與陸上不同。諸多海商、海匪,行事的規矩,更是複雜。將爺們縱是勇猛,貿然深入大海,恐怕不那麽容易。況且,諸位好像還不會水?”
趙斌悶哼一聲,點了點頭。
“那麽,將爺,你們會掌舵麽?會張帆麽?會搖櫓麽?會觀星麽?會下矴麽?會測水麽?會測風麽?識得航道麽?知道暗礁暗潮麽?熟悉各處港口麽?曉得貨物買賣的路數麽?”
這一連串問題。幾乎把趙斌衝了個趔趄。
他正想說,我有個姓周的同伴略懂此道,卻見章愷站起身來,拍了拍胸脯:
“我章愷章子和,在南朝宋國的明州稍有些家業。只是,常年往來海上,終於遭了禍事,身邊得力之人零落。將爺,你們反正都是要跑海上,不如受我雇傭。我在大宋有立足之地,諸位想安家落戶,都不難辦。而我在商途上,則就此仰賴諸位的保護,咱們齊心協力一場,到時候各取所需……也算是我對各位救命之恩的回報,怎麽樣?”
趙斌翻了翻眼*,盯著信心十足的章愷。
看了半晌,他慢慢地道:“章郎君,你這想法,倒是不錯。不過,我們兄弟上百人,開銷可不小!你有多大的家業?多大的生意?便能雇得起我們了?”
“這……”
章愷一愣神,身旁忽有人言語:“章郎君,你可知道我們這些人的來路?”
抬頭看去,原來是個腰間懸掛玉佩的高瘦書生,章愷吃了一驚,又見趙斌臉色平靜,這才放心。
“這位先生,不妨說來。”
“我們這些人,或為軍中老卒,或為山東這邊的鄉豪。雖然現時落魄,卻依然和軍隊裡有些關聯, 有些門路可走。你章郎君若真想回報我們……大家也莫說雇傭的言語,便攜手做些生意,一起發財。”
章愷還在猶豫,書生踏前半步:“章郎君今日遭海匪追殺。當有緣故。你縱然逃生,手上的生意,恐怕也從此不安穩。但若有我們襄助,保你生意穩如泰山,誰敢動你章郎君……”
趙斌擺了擺鐵鉤:“先問問我們!”
章愷點了點頭,但卻又下意識地生出一點警惕。
這些人,不簡單啊,莫不是要反客為主?
正待細思,不遠處,王二百“哇”地又吐了口。章愷抬頭去看,只見自家部下幾名水手,正慢慢地收攏船頭、雜事、綱使等頭目的屍體,還有其它同伴的屍體,也陸續安置到一處。
老船頭的屍體被抬過來了,和他的兒子並排放在一起。還有好幾人,都是章愷家裡的老人,舊人,是看著章愷長大的,章愷一向把他們都當作家人。
因為失血過多,幾具屍體先前顯得慘白,但這會兒,因為剩下的血液開始凝固,皮膚下面又隱約透出黑紫色,看上去格外猙獰。
章愷的眼中,怒意一閃而過。他握了握拳頭,沉聲道:“那就一起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