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揭陽鎮,毛盧道:“我等雖是吃穆春逐出,卻不可便走了,只須去那白水渡暫且安身,只等眾兄弟來。”胡賀道:“我如今已是破了膽,隻望遠離揭陽鎮。”毛盧皺眉道:“虎必佔山,龍要入海,不可這般喪氣。”胡賀歎道:“但憑阿哥做主罷了。”董闖道:“郭懷已去了多日,想是二位哥哥已得知了。齊雲山來這揭陽鎮,必經白水渡,我三個便在白水渡守望。”三人計議已定,胡賀便引了車徑到白水渡,仍去那家偏店住下,胡賀每日裡去路上張望。
卻說楊哥、田易得報,賞了郭懷一錠銀,三日後整備已畢,便全夥出山。楊哥、田易扮作客商,那些嘍囉也扮作挑夫,一夥人投揭陽鎮而去。
這夥人日日趲行,這日到了白水渡,見一個漢遠遠張望,見了楊哥、田易,便慌忙走來,翻身拜倒。楊哥、田易見是胡賀,心中驚疑。只見胡賀眼中流下淚來,將一乾事說出,楊哥聽了大怒:“這廝們如何敢小覷我等,必要將這揭陽鎮搗個粉碎。”田易勸道:“這揭陽鎮是穆春巢穴,我們便在這白水渡駐了,與他個口信,請他來會,好歹也要攪一場。”當下楊哥、田易引著齊雲山全夥人,揀選了個大店安置了,第二日便遣郭懷向穆家莊來。
那鎮上兀誰不曉得穆家莊,便指與郭懷路徑,郭懷走到莊外,遠遠見幾個潑皮在那蹴鞠,郭懷走去道:“你這幾個可是穆家莊人麽?”一個敞衣潑皮問道:“你兀是誰?”郭懷道:“我家遣我來傳個口訊,明日過了午時,在白水渡西三裡處林中廝會穆春。”敞衣潑皮道:“你這廝是個甚人?說會便會麽?你家哥哥是哪個?”郭懷道:“我家二位哥哥名為楊哥、田易,前番去了外州,不在這揭陽鎮。今番隻為穆春這廝無禮,奪了齊雲棧,要來討回。”敞衣潑皮冷笑一聲,向左右道:“先拿了這廝,莫吃他走了,我去報哥哥得知。”郭懷也冷笑道:“我隻不走。”眾潑皮將郭懷圍了,隻待穆春來發落。
不肖片刻,只見幾個莊客簇擁著穆春走來,穆春近前張了一張道:“你便是甚楊哥、田易差遣來的麽?”郭懷唱了個無禮喏道:“小人是花刀郭懷,受我家楊哥、田易二位哥哥差遣,來見小遮攔。”穆春道:“你這夥殺才端的不知死活麽?”郭懷道:“生死事誰知?我家二位哥哥約你在明日,去白水渡西三裡外林中廝會,便知生死。”穆春笑道:“明日便權把這白水渡來做個超度場,便叫你等超生去。”郭懷道:“休要大言,明日隻你全夥俱來便好。”敞衣潑皮聽了大怒,走來向郭懷面上打了一掌道:“隻該將你剜口割舌,是會的,伏地請罪,若不肯時,我叫你目前流血。”郭懷一笑,從懷中拽出一柄牛耳刀,向自家手指上削去,只見那血沿著臂膊流淌下來,手指上露出棱棱白骨。郭懷道:“流血便流血,我隻將指作筆,將血為墨。你這廝有這般筆墨也無?”敞衣潑皮見了作聲不得,卻見穆春身後走出插花漢來,手中搦著一柄板斧道:“蛩蟲不知冰雪,這番叫你看些好漢慷慨。”說罷將左掌放在一塊青石上,將斧背對準手指斫去,只聽劈啪聲起,將三個手指連皮帶骨斫得粉碎,隻留了拇指、食指。郭懷見了不由吃驚,又恐折了威風,回去受責,便橫了一條心道:“來時慌亂,未曾帶得贄禮,隻將顆烏珠納獻。”說罷將牛耳刀放在眼旁。插花漢叫道:“我便陪你作耍。”撇了板斧,也扯出一柄解手刀放在眼旁。郭懷發狠,大叫了一聲便要去挑右目。穆春喝道:“將他攔了。”幾個潑皮跳去奪了郭懷牛耳刀,郭懷雖未曾挑得烏珠,已將眼戳出血來。穆春道:“你這廝是個镔鐵漢,我不忍壞你性命。你家哥哥想必也是奢遮,若不去相會,端的是憾事。”說罷命敞衣潑皮將出一錠大銀,擲與郭懷,敞衣潑皮道:“我家哥哥齎發你大銀,你收了便去。”
那錠大銀落在地下,森森耀眼,郭懷卻不去看,唱喏道:“今日草草,難以盡意,待明日相會。”說罷,也不去拾取那錠大銀,徑自去了。插花漢怒道:“哥哥,這廝來此逞強,待我去結果了他,拋入潯陽江中。”穆春道:“且放他去,那個甚楊哥、田易不得回訊,必笑我等無膽。待籌措妥當,明日去撲滅他。”插花漢道:“前些時已傷了我兩個兄弟,眼見無甚硬漢子了,待明日我與哥哥去。”穆春抱住插花漢道:“你隻醫治了將息,明日我自多引些兄弟去。”
卻說楊哥、田易見郭懷帶傷歸來,問了備細,知穆春明日來會,廝殺心激蕩,忙分派下去,嘍囉各自檢點器械,隻待明日廝並。
第二日午時,齊雲山眾賊飽餐了酒食,楊哥、田易留下幾個在客棧中看管物什,將幾十個兄弟分作幾股,各自去往三裡外林中,楊哥、田易自引了三五個嘍囉行去。行到一處,見幾個漢子立在街中,路人見了皆繞去。楊哥道:“這幾個不知是甚人?敢是穆春那廝差來麽?”田易道:“既已約在林中,何必來攔路,隻管近前。”二人說罷,徑自走到那幾個漢近前,只見那幾個漢各裹著紅袍,內裡卻隻穿了水褌,每人手中搦著漁叉,為首一個黑漢,生得七尺身軀,角眼紅睛,黃髯赤發,手中一柄八環鋼刀,面上滿是狠惡之氣。黑漢見楊哥、田易走來,大叫道:“你這廝便是來爭齊雲棧的麽?”田易喝道:“你休問我,你莫不是穆春遣來的?”黑漢笑道:“那穆家兄弟雖是凶蠻,卻差不得我。”田易道:“既不是穆春那廝所差遣,你這黑漢是何人耶?何故阻住去路?”黑漢道:“火船工張橫的便是老爺,這白水渡是老爺飯食場,你這夥隻不要在白水渡攪鬧,若是不然,老爺鋼刀須容不得你等。”胡賀恰在楊哥身後,見了便向楊哥、田易耳語道:“阿哥,我耳聞張橫過這廝,他在潯陽江上有些聲名,前番我便是吃他手下兄弟褫了船去。”楊哥悄聲道:“如此說先拿這廝們祭我鋼槍。”胡賀驚道:“萬不可使,這張橫使得好刀,又能破浪衝波,他還有一個兄弟叫做張順,這張順偏選惡浪狂風時入水戲耍,蹈水如魚怪,躍浪似飛鯨,便是江中蛟龍見了也要避讓幾分,因他能在水裡三天三夜,人喚他作‘浪裡百跳’。這潯陽江上漁人、艄公怕不有幾百人,皆尊這張家兄弟為首,哥哥去會穆家兄弟,不可再樹強敵。”楊哥思忖一番道:“恁的說,今日先會穆家兄弟,待來日再做道理。”田易聽罷,便走上一步,向張橫唱了個喏道:“穆春那廝奪了我等齊雲棧,我等便與他會於三裡外林中,並不在這白水渡上攪鬧。”張橫聽了,撫短髯大笑三聲,舉了舉手,那些漢子便讓開了道路。田易插手道:“張大哥,日後見了,置酒謝你。”張橫又是大笑,笑罷道:“若是今日是穆春來會,你我日後還可作一處吃些酒。若是那‘沒遮攔’來了,我兄弟也隻好避在江中。”田易不快,叫道:“這穆弘這般霸蠻麽?怎不許人吃酒?”張橫笑道:“他是個莽撞人,廝殺時斷不肯空回的。”田易思忖一番方省得,怒道:“叵耐他穆家兄弟甚是欺人,我等不去會他,便羞作男兒了。他也只是沒遮攔,卻不是活閻羅。張大哥,三五日內必來請你吃酒作耍。”楊哥、田易向張橫唱個無禮喏,徑穿街去了。張橫見他幾個去了,嗟歎了一聲,也引了幾個好漢去了。
楊哥、田易到了杉樹林中,見眾兄弟皆到了,便排了個雁翅,各搦了刀仗,候穆春來到。隻半個時辰,聽到林外沙沙作響,走來百十個漢子,那穆春引著十幾個壯漢,騎馬走在前面。穆春見楊哥、田易、胡賀站在當前,便勒住韁繩,與十幾個壯漢跳下馬來,穆春從鞍上拔了一條鴉頸槍綽在手中,問道:“兀那郭懷,這便是甚楊哥、田易麽?”郭懷道:“穆春,我家二位哥哥在此,休得無禮。”楊哥、田易各擔著器械,向前走了幾步,楊哥喝道:“潑廝,你為何平白奪了我那齊雲棧去?”穆春道:“鍾不敲鼓不響,便要在這裡開設客棧,不是癡人說夢麽?”楊哥叫道:“你這廝說些屁話,老爺橫來直去,隻憑手中鋼槍,兀誰見了不伏?要老爺禮敬你,你先化作歲朝圖中那嬌花紅果。”穆春聽了大怒,將手中鴉頸槍一擎,身後那些好漢齊呐了一聲喊,各搦槍棒將楊哥、田易圍在當中。齊雲山這夥強人卻是不懼,各挺刀槍來迎。那郭懷在當中大喝:“穆春,前時在齊雲棧你與我家兄弟決了一場,昨日見你也是個好漢,今日便要倚多來戰麽?”穆春叫道:“咄。這揭陽鎮上往來好漢頗多,若無些手段,誰肯伏我點視?你這夥既不敢廝並,我便與你比較三陣。”郭懷聽了,向楊哥、田易插手道:“小弟願去與這廝們單搦。”田易知郭懷手段,只是見他裹著眼與手指,便道:“你可使得動刀麽?”郭懷道:“我雖傷了右眼與左手指,那口雁翎單刀,隻右手便使得。”楊哥道:“不要折損了自家威名。”郭懷唱了個喏道:“毛盧、董闖兩個俱是硬漢,我怎可居下?哥哥放心便是。”說罷手搦單刀走將去,將刀點指揭陽鎮眾好漢道:“你這夥鳥漢, 若誰有卵,便來與我較個武。”只見一個潑皮歪戴著頭巾,手中提了一條勾棒,向穆春唱喏道:“哥哥,先將這頭籌讓與小弟。”穆春見是他,便道:“卻將你忘了,這頭籌便與你。”這潑皮名為盛二郎,人喚作“烈火爐”,一日賭輸了家財,流落到揭陽鎮,聞得穆弘、穆春聲名,便來投了。盛二郎本是江州一個大蟲,會使勾棒,三街六巷閑漢俱都怕他。
只見盛二郎擔著勾棒走來,向郭懷躬一躬身道:“你這漢是個甚名姓?”郭懷反轉了單刀,正待答他,盛二郎忽地一棒打來,郭懷不及閃避,吃勾棒打在頭上,將頭上凹面巾打落,郭懷大怒道:“好賊子,必要將你剁成三段。”說罷也不去拭頭上血,將單刀潑風般使來。盛二郎見得了手,也不肯放松,傾盡全力廝並。這郭懷先自傷了,那血糊了眼,盛二郎這勾棒又能克制單刀,隻七八個回合,只見盛二郎將勾棒搭住單刀,奮力一扯,郭懷那刀脫手飛去,卻見穆春將鴉頸槍一挺,半空裡攔了單刀,這刀便在穆春鴉頸槍上跳躍作耍,隻不落地。
郭懷見單刀脫手,發了一聲喊,踅身便逃,盛二郎怎肯放他去,趕將來擎起勾棒便打,卻不知郭懷習得好撲摜,見盛二郎那棒舉在高處,露出了門戶,便使了個回風旋,撞入盛二郎懷中,兩手把定了盛二郎,盡平生之力將他摜在地下,盛二郎待要站起,卻吐出一口血來,撲翻在地。
這番敗中求勝,甚是驚險,楊哥、田易看了大喝一聲:“好。”穆春身旁那些壯漢看了郭懷手段,面面相覷。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