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軍家眷大姑娘小媳婦穿碎花襖把小鼓打得凌亂作響,根本談不上調子,聽著讓人心慌。
還有曹嫂子,挎一柄倭式腰刀、提小稍弓站在隊伍最末。
這不是戰鼓,鼓聲不是讓人聽的,也沒人能從鼓聲裡聽出任何信息,隻為嚇人,首先是為讓賊人以為他們是官軍,其次則是為讓他們以為官軍另有余部正在合圍。
說不好是鼓聲奏效,還是山賊們先入為主的看見邊軍布面甲就被嚇住,搖旗的劉承宗瞧的清楚,他兄長與曹耀二隊步卒攻入村中的第一時間,賊人便已呈現出潮水般的潰退。
盡管其中不乏血勇之輩,三三兩兩撲將上去也不過揚湯止沸,還沒摸到軍陣就被刀盾手用標槍投出一一刺死。
待到臨近,隻消補上一刀,拾起標槍整個隊伍便越過屍首繼續前進,僅三十余人就將上百賊人逼得散逃,向東驅趕。
兩隊步卒並不著急,隊形始終被兩名隊長維持著,只是在逼近土圍時合兵為三排一字長蛇橫陣,兩翼前出中部押後,呈小卻月狀,向前壓去。
砰地一聲,陣中升起一片硝煙,是曹耀端三眼銃朝天放響。
三眼銃是短管火門槍,有三個長約一尺的槍管,連接一根長木杆,打放時需一手托銃、肘肋夾住木杆,另一隻手持火繩點燃火門,由於銃管較短,也難以精準射擊。
在這個時代,三眼銃在年紀上是種老兵器,南方銃兵在戚繼光的影響下多用鳥銃,不過在北方邊軍,戚少保推行鳥銃的工作並不順利。
鳥銃有藥池,既為銃膛內先放火藥、再放彈丸,銃管外部由火繩點燃的藥池仍要撒入與火藥相連的引藥,北方風大,使用鳥銃引藥常會有被風吹散的風險。
所以三眼銃在北方邊軍裡依然大量列裝,優秀的邊軍馬兵能用這種難以點燃的火器縱馬馳射,這和中式火繩槍的鳥銃在使用方式上基本是兩種兵器。
鳥銃能射遠、能精準射擊,三眼銃求廣,如防禦方向為河套蒙古的延綏鎮邊軍,面對戰事通常為百騎、千騎規模的邊境衝突,他們把三眼銃當作一次性小噴子。
三個銃管各塞二三鉛丸,就近打放,把對面缺少甲胄防護的馬賊糊上一臉血,緊跟著就當悶棍用貼身肉搏了。
它既不是連發機關槍,也不是僅能聽個響的玩具,就是這個時代一種造價便宜、擅長對付無甲敵人的兵器而已。
遠程兵器上邊軍還是用弓居多,小稍弓速射遠射、大威力射重箭的長梢弓則是近戰補充力量。
魚河堡邊軍離堡時上交了所有火器,只有曹耀留著一杆三眼銃,不為別的,就為實在時運不濟再度落草,能當號炮用。
號炮,傳遞信息,三眼銃槍管短裝填快,在戰場上傳遞信息最為利索。
曹耀這一聲號炮,劉承宗心知肚明有倆意思。
一是賊兵潰散,可以引騎兵衝突了;二則告訴他,殺瘸子。
賊人沒機會靜心觀察局勢,常言道人無剛骨不可立足,賊首白鷹子就是這夥山賊的鋼骨,突發襲擊所有人都在視野范圍內搜尋白鷹子的蹤影。
找不到白鷹子,各自為戰的賊人是一盤散沙;找到了白鷹子,瞧見他正率幾名管隊拉著七八輛糧車東逃,都快跑出村子,更是戰意全無。
大旗放倒,劉承宗返身快步跑下山峁,官道上紅旗身邊停駐十二名牽馬立定的邊軍馬兵。
一切在戰前已安排好,他們將按照約定,在劉承宗的率領下自東邊截擊潰逃賊兵。
這輕車熟路的一切就像是場屬於邊軍棄卒們的狂歡,戰士們跨上剛整理好的馬鞍,就連戰馬都因長時間未著鞍、不載人而別扭地扭著身子。
在騎手們的眼裡,就好像戰馬也興奮了。
他們安靜地駕馭戰馬,蹄鐵踏在黃土地,響起深沉堅定的鏗鏘之音。
為確保邊軍馬兵能完成此次截擊使命,劉承宗高舉強弓向小隊下達幾次命令,他們在官道上完成臨戰前最後一次分隊、合攏、變化隊形,邁著整齊步伐朝村東野地小跑而去。
村裡賊人已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有人嘗試阻擋,被邊軍投矛打翻,哪怕運氣好也躲不過步兵貼近滾刀殺來。
有心抵禦者頃刻間被殺得七零八落,余下人手更不知該如何應付,灑銀錢的、推同夥的層出不窮。
眼看官軍列步陣按部就班的前進追不上他們,此時逃出東面村口的白鷹子也察覺出不對,叫停追隨逃竄的部下,攀糧車站上車轅,向西回望。
“官軍好像沒援軍,就那三十多人,還沒杆大旗。”
明代邊軍因朝廷腐敗與財政狀況糟糕造成戰鬥力下降,但在士氣、訓練、紀律等方面依然強大——欠餉三年的部隊還能聽皇帝詔令拉出去作戰,本身就是高超士氣、訓練、紀律的體現。
制度化的部隊不要說大軍出戰, 就算區區一個小旗官帶兵給地主扛活,也會有盔旗,這在與官軍遊鬥多年的白鷹子看來已是常理。
可此時這支官軍僅見頭上光禿禿的盔槍,山峁上那面起初搖動的赤旗也不見了,再回憶起來,那面旗子完全不像軍旗,既無四色飛虎也不是五方神旗,甚至連二十八星宿都沒有。
經歷最初慌亂,白鷹子清醒過來,拍著腦袋發狠罵道:“中了這班碎慫的疑兵,他們就是一群逃兵,沒了糧食都得餓死,收攏人手跟他們——算了,拉起隊伍護著糧車走!”
清醒歸清醒,白鷹子還沒熱血上頭。
不是他不想打,只是賊兵都被嚇破了膽,他就是下令反擊,也沒人去給他送死。
就這稍一遲疑的功夫,馬蹄聲在南邊炸響,一支邊軍馬隊向他們逼近。
馬隊當先有單騎前出,其後十二騎排成三隊,人人左手握韁繩、右手持刀,刀背皆靠於右肩,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如奔雷般馳騁而來。
尚未接近,聚攏在糧車旁的賊兵已如波浪般向兩側散湧而去,待劉承宗馳馬逼近五六步,糧車左右僅有嚇得呆如木雞的三四人,任憑車上白鷹子如何呼喚也叫不回部下。
白鷹子剛從腰間弓囊握弓抬起,尚不及捏箭,劉承宗已調轉馬頭馳向一側,回頭一瞬拉滿勁弓放出雕翎快箭。
刹那間,劉承宗聽見身後傳出一聲中箭高叫,耳邊旋即被馬隊衝入人群衝撞砍殺的哀嚎聲填滿。
注:騎兵列隊、馬刀靠肩等動作參考描繪明代萬歷年間固原鎮邊軍執行軍事任務的《平番得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