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獅子灣的防務塘騎依然由魏遷兒負責,但對於河谷外的各類消息,高迎祥提出了一個要求。
各哨回還時,把消息直接告訴他,但不要告訴闖營的其他首領。
劉承宗起初還對此不解,明確告訴高迎祥:“這樣情報不通,恐怕各哨回來會嚇到闖營。”
他太清楚自己那幫人的模樣了。
穿的是邊軍的衣裳、走的是邊軍的隊列、用的邊軍的兵法,甚至本身還是邊軍。
只需要往那一站,就能把各路首領的兵嚇著。
哪知這正落高迎祥下懷:“對,就是要嚇唬他們。”
“我的兵跟你的兵不一樣,這是整編的機會。”
高迎祥的部隊跟劉獅子最大區別,在於其部眾都是獨立首領。
不像獅子營,每次都是吸收敗兵,但中層軍官都不會投降於他,降兵從加入起就已經沒了組織,能輕松地接收整編分配。
高迎祥手下克天虎那些山西首領,原本都各有三五百人,就算他有心打散重編,別人都未必願意。
單憑高迎祥三千本部,在合兵時尚能彈壓分散的**個山西首領,可那些首領若不願接收整編,他還真沒別的辦法。
劉承宗心想,這不就狐假虎威的借勢嗎?
當即答應了高迎祥的要求,結果曹耀他們回來一個,就把闖營嚇得風聲鶴唳一次。
極大地增長了高迎祥的威望。
其實這樣的把戲,闖營的首領們經過最開始的擔憂,隨後等高迎祥拉著劉承宗一塊,在營裡提出整編,大夥都大概看懂了。
但看懂也沒辦法。
獅子營就在旁邊駐扎,那營裡全是邊軍好漢,就算那些山西首領對整編不服氣,也不敢在這會跳出來。
劉承宗都沒想到,高迎祥會這麽倉促地整編部隊。
他以為高迎祥跟他聊的只是大致想法,所以他說的旅級編制也只是大致想法。
但高迎祥直接把部隊按他說的辦了。
把劉承宗驚了,這叫什麽?
這叫甘當小白鼠的奉獻精神啊!
初九。
高迎祥在獅子灣裡檢閱麾下八千闖軍,整編為闖字旅,其自任旅帥兼中軍標營主將,下轄左右二營。
設左營將軍高迎恩、右營將軍克天虎,各營設戰兵五哨、輜重一哨,中軍標營另攜炮哨。
獅子營分在外面的六哨並未全部返回,此次他們收獲頗豐,所得大量糧草難以一次運送。
因此位於慶陽府寧州的楊耀、馮瓤部就地駐扎,在合水、寧州一帶尋找適合駐扎的位置。
慶陽府西接平涼、東接延安,是他們下一步的進軍方向。
隨師成我跟高迎祥回來,獅子炮也終於落到了劉承宗手裡,但三十六門炮據師成我所說,有一部分是給闖營鑄的。
為分配這批炮,劉承宗把高迎祥叫來,問道:“高師傅,闖字旅如今有鑄炮的能耐麽?”
“應該有。”
高迎祥說這話時有點不好意思,道:“師大匠鑄炮時,我派了不少匠人跟著學,但他們學不好,在山西一門炮都沒鑄成。”
但他認為前途光明:“我從山西弄來百十個金火匠,打算在獅子灣的山裡,再弄個鑄炮場地,多琢磨吧,可能沒師大匠鑄的好。”
劉承宗點點頭,隨後道:“既然師先生說有批炮是給闖營鑄的,三十六門炮,我給你十二門,十一門三百斤的全都給你,再給你一門二百斤的,高師傅覺得如何?”
這麽大方?
高迎祥驚道:“三百斤的都給我?”
一下子讓他更不好意思了。
高迎祥想了半天,琢磨道:“要不,我這錢糧,你看看有啥想要的?”
“錢糧我這現在還行,以後缺了再找你要。”
劉承宗擺擺手,非常認真道:“高師傅,這批炮我給你十二門,但你再鑄炮,都要照著那門二百斤的鑄。”
高迎祥有鑄炮的打算,尤其劉承宗還跟他說了獅子灣能熬鹽淋硝,更打算鑄炮了。
但他不能理解,炮威力大點多好啊,為啥非要逮著二百斤的鑄?
即使他不說,劉承宗也能理解他這種想法,笑道:“高師傅我給你算筆帳,二百斤和三百斤,它們在性能上差多少?”
他看了師成我一眼,道:“師先生說,小獅子炮打兩斤彈,平放一百七十步;大獅子打三斤彈,平放一百九十步。”
“散子小獅子一百顆,大獅子一百六十顆,都是放百步。”
劉承宗抬手道:“合口炮彈,不論兩斤還是三斤,都不能攻城,打尺厚夯土也砸不穿;差別只在於多打二十步,多打六十顆散子。”
“重量,卻重了一半,在運送中需要多一頭騾子輪換、鑄造時也多了一百斤銅料。”
劉承宗分析利弊,問道:“為這點射程優勢,合適麽?”
“但它更狠啊!”
高迎祥道:“兩門就能頂三門炮用,而且更狠毒。”
“那為何不鑄三門呢?”
劉承宗說罷,抬手道:“高師傅,二百斤三百斤,在戰場上辦的事一樣,更輕便,士兵和騾子就有更多體力能辦別的事。”
“追求狠毒,將來完全可以鑄六百斤的炮,甚至千斤以上的重炮。”
說完,他示意高迎祥在帳中等一會,起身走出去。
留高迎祥和師成我在帳中面面相覷,倆人相視,都很疑惑。
劉承宗這從頭到尾沒碰過獅子炮的人,怎麽表現得比他倆這鑄炮的、用炮的,還了解獅子炮?
過了好一會兒,帳外才傳來馬蹄聲。
竟是劉承宗騎著紅旗回來了,手裡提著個大包裹,入帳後往地上一放,感覺還挺沉。
高迎祥抻脖去看,就見紫花布包裹裡放著兩個裹綢圓柱。
隨後劉承宗把兩個圓柱拿到高迎祥身前:“千斤紅夷炮的炮彈,七斤八兩,左邊是合口彈藥、右邊是散子彈藥。”
高迎祥看看兩個綢裹柱子,再看看劉承宗,再看看綢裹柱子。
從上到下,沒看出來這倆玩意兒是炮彈。
相較而言,倒是能看出一點兒羅汝才的影子。
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師成我,但師成我也不知道這裡頭裝得啥東西。
織物彈藥包是文安驛之戰弄出來的,那會師成我就跟著高迎祥在山西汾河平原找地方鑄炮,對此一無所知。
等劉承宗把綢布包打開,高迎祥才一目了然。
包裹裡放著火藥、木馬子、炮彈,只是用綢布包裹好了。
就聽劉承宗道:“這東西直接塞進炮管,從火門扎開,火藥就漏出來,打放更方便。”
“散子也差不多,不過做得還不太好,以後有機會做個薄鐵殼,把散子放進去,外口用紙糊,跟火藥一起用綢緞包裹,打得也很方便。”
劉承宗給高迎祥介紹這個東西,才坐回去道:“如果我有三種炮,那就要準備六種固定裝藥的炮彈,那這三種炮一定要在戰場上負責不同的情況。”
“比如輕炮在弓弩鳥銃齊射之後,跟三眼銃一齊於五六十步距離開火;中炮在二百五十步外打合口彈,能打擊木寨等工事;重炮在四百步外開火,能打城垛。”
劉承宗說的都是平放距離,他抬手向高迎祥示去道:“就像高師傅說各路首領的編制應該統一,實際上我認為不單編制,至少在使用火器、火炮這方面,都應該統一規格。”
“單就說炮,至少我們兩個,高師傅是旅,我這還是營呢,至少我們用一樣規格的炮,一樣規格的炮車,你的炮車壞了;我的炮被人搶了,炮車給你就能用。”
“火炮通用,炮彈也通用,一旦我們有了駐地、建立軍器局,鳥銃、火銃的零件,也要通用,而且還要和官軍的武具不通用。”
“這……這太遠了吧。”高迎祥看著綢裹彈藥柱子,抬手撓撓後脖子:“這一兩年,我們能鑄點炮就很厲害了,兵器統一編制,恐怕兩三年都做不到。”
卻不料劉承宗抬手就張開五指:“五年,五年之後我們應該就有立足之地了吧?”
高迎祥點點頭,不以為然。
他就一個想法:年輕真好。
啥給你的自信,覺得各路首領在朝廷圍剿之下,能活到五年之後?
但這是個非常美好的幻想:“五年啊,若五年後我等還在,那應該是立住腳跟了。”
正德年間聲勢浩大的劉六劉七在霸州起兵,也就才持續了三年。
更多叛亂,都不過是在一兩年裡旋起旋滅,其實高迎祥覺得像他們這些人,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高迎祥說著歎了口氣:“若真像你說的,關寧軍入關討伐,沒準今年就過不去了。”
關寧軍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刀子,自從高迎祥從劉承宗處收到這消息,連著好幾天他都睡不好。
“高師傅還記得李卑吧?”
劉承宗說:“李卑的家丁就是關寧軍,他們的戰法老回回最懂了,兵貴神速猛打猛衝,他們確實很厲害……可他們這麽厲害,為何在遼東成不了大事?”
高迎祥沒想過這事,他眨眨眼道:“東虜更厲害?”
“高師傅,東虜再厲害,能厲害到有五六萬劉承宗?你可別忘了我這身武藝是怎麽來的,建州那窮山惡水能養出來?”
高迎祥搖頭,斷然道:“勝出必有所恃,這麽多年仗沒滅了東虜,你也別小看他們。”
“我沒小看他們,但你想過遼東是個啥地形?狹長走廊,北方遍布山地,東虜能從各地出擊,以至於朝廷小規模戰鬥打得還不錯,一打大戰就是輸。”
“我部下曹哨長參與過薩爾滸,四川奢安也一次擊潰十一萬朝廷大軍,為啥奢安成不了大事,他被各省包圍,能打贏一仗兩仗,輸一次就完蛋。”
“我們沒有建州那樣的地利,但官軍必須剿我們,所以依然能像打李卑一樣,關寧軍來了,我們就帶著他走,西撤。”
高迎祥對陝北熟悉,但從來沒了解過遼東是啥地形,對這些東西無法考慮,不過好在抗拒李卑的戰鬥,他有經驗。
“所以你是說,從延安府撤向慶陽,在寧州作戰?”
劉承宗搖頭道:“不,是要從山西開始,高師傅認識的人多,我覺得可以給入關平叛的關寧軍準備一份大禮。”
高迎祥來了興趣,身子前傾問:“什麽大禮?”
“朝廷邊軍我們不是沒打過,關寧軍之強,也不過強在能吃飽,所以我認為此戰之勝敗關竅,在於不讓他們吃飽。”
“你我不沾泥王嘉胤還有山西的呂梁山賊,高師傅認識所有人,關寧軍會先進山西,當其於山西平亂,他們能用太原甚至京運糧草,我們不佔優勢,呂梁山賊肯定會縮回山裡。”
高迎祥深以為然地點頭:“所以戰場要在延安府以西?”
“對,延安府以西,延安府很大啊,這裡已是一片白地,官府弄不到兵糧,這時候需要呂梁山賊截斷山陝糧道。”
劉承宗踩著帳中虎皮毯子,揮手在面前描繪出一副強軍被斷糧後的景象:“王營也要西撤,別管他是想從二道邊牆撤,還是從延安府撤,總之要向西撤退到寧夏。”
“這恐怕不好撤。”
高迎祥搖頭道:“王嘉胤佔了府谷,你看他的樣子,撐死往東退到山西河曲,沒事了還會再回府谷,讓他往寧夏撤退……我恐怕勸不動他。”
“現在霸著地盤也守不住,人在城才在,城在人沒了,那算什麽?”劉承宗抬手在小炕桌上敲了兩下,道:“高師傅一定要勸他,殲滅官軍,才是最重要的事。”
“等官軍被殲滅, 山西陝西哪裡不能去?”
高迎祥對此依然不抱太大希望,點頭道:“我試試,但王嘉胤跟你我情況不同……況且就算不說王嘉胤這,我們往西撤,也有倆問題。”
“第一,西邊寧夏、甘肅、臨洮、固原四部邊鎮,萬一朝廷合兵,我們就是甕中之鱉。”
劉承宗見招拆招:“所以我過去先拆驛站,不讓朝廷傳遞消息。”
高迎祥想了想,這也就是他們能做的事,更多的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道:“第二最重要,關寧軍不是傻子,又不是我們讓他們往哪走,他們就能往那兒走。”
“萬一人家識破計劃,駐扎山西不挪窩,你怎麽辦?”
“不挪窩?我讓他挪,他就得挪。”
劉承宗站起身,走到帳門取下頭盔,把玩沒盔旗的盔槍,轉臉看向高迎祥:“我會攻打平涼府城,兵圍韓王府,你看他挪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