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將領黃命率數十旗軍沿途緊追慢趕,從夜晚跑到白天,從白天跑到暮色蒼茫,終於在安定縣北部的巉口攆上了肅王爺。
在攆上肅王之前,黃命的目的非常明確,他要請肅王回蘭州主持大局,只要肅王還在蘭州,蘭州就不會刹那失陷。
但這會兒真攆上肅王,反倒讓他無比迷茫,朝暮之間蘭州城自然被完全佔據,這會再回去恐怕就該輪到他們攻城了,只能無奈與肅王進入延壽馬驛休息。
肅王到這會還六神無主呢,聽黃命說是師襄把元帥府軍隊放入蘭州城,驚覺自己受騙,轉頭想詢問護送他的蘭州營軍士,卻發現那人早在黃命過來時就借口遛馬跑得無影無蹤。
無奈之下,他必須要有個人幫他拿主意,只能與黃命商議今後何去何從,可惜倆人很難聊到一塊去。
黃命是行伍裡卷上來的將軍,張天琳圍蘭州城都敢率領火車軍出城飆車的人物,不論面臨任何情況,都必須有所行動。
肅王倒是出身高貴,但他的身份決定了這個人活著不做任何事,就是對天下和自己最大的幫助。
黃命認為肅王應該留在安定,幫助他召集鄉紳,招募鄉間民壯整合地主團練,拉出一支軍隊,哪怕不是為了收復蘭州,至少也要扼守安定,不讓叛軍拿下鞏昌府。
這事邏輯上沒有問題,依靠隴西、秦州、靜寧州的鄉兵、旗軍這些二線甚至三線軍隊,扼住險要地勢,依靠這片大地上存在千年的古堡古寨,不管面對怎樣的對手,都能守上一時半會。
有這一時半會,鞏昌府東南部的冶鐵中心就丟不了。
更關鍵的是這地方不能丟,別看鞏昌府在農業上並不富有,但民風剽悍手工業發達,鹽鐵俱足、工匠奇多,這地方最多的地名就是上寨、下寨、瓦窯堡和鐵爐堡。
而巉口,就是安定縣的北大門,扼守在蘭州通往安定乃至隴西最寬闊的古道上。
黃命認為這裡非常合適據守,而且還有現成的城堡,在巉口到安定的中間,關川河西岸,有個駐扎十一名巡檢弓兵和十一名鋪司兵的古城,既叫關川巡檢司,也叫安定三十裡鋪。
這是座宋代修築的城堡,當時叫安西城,為安定西夏之意,南北均有甕城,四牆俱築馬面,四角有墩台十六座,城外還有一圈羊馬牆。
黃命說:“有這座城堡在,就算劉賊挾山超海,有殿下在此安定軍心,我等必能撐到援軍抵達回天轉日。”
這話黃命倒是沒托大,楊彥昌在平涼府、練國事在秦州,近的不過三百裡、遠的也不過五百裡,依靠城堡據守七八日問題不大,畢竟單是打造攻城器械就不止這個時間。
肅王也認為黃命說得有道理,但他第一時間派人把隨行出逃的王府儀衛都叫到身邊,把黃命團團包圍,才十分認真地問道:“黃將軍,過去本王可曾虧欠歸你?”
黃命一臉蒙圈搖搖頭:“大王非但沒虧欠過我,還對蘭州駐軍多有幫助,不知王爺這是何意?”
“噢,不曾虧欠。”
肅王朱識鋐放心了,他問道:“既然不曾虧欠,將軍何故害我?”
不要說在這守住三十裡鋪,就算他能召集人馬奪回蘭州又如何?從他離開蘭州城的那一刻起,肅王朱識鋐心裡就非常清楚,他已經是戴罪之身了。
現在事情還不算無法挽回,只要他乖巧的給皇上認錯,估摸著也就是罰沒祿米的事。
但他要是敢招兵據守,朝廷能不能奪回蘭州,是沒準的事情,不論奪回奪不回,恐怕鳳陽高牆才是他的唯一歸宿。
肅王朱識鋐無法接受黃命的建議,最終選擇與其分道揚鑣,在王府儀衛的護送下繼續啟程開赴平涼。
而另一邊的劉承宗,聽聞蘭州外城被輕而易舉地奪取、據守內城的李祖德也有歸附之意,當即決定親自開赴蘭州。
李祖德的投降條件對劉獅子來說不算個事,元帥府對降將安置早有先例,未戰先降升一級,不戰而降複原職,戰敗投降降一級。
這個規矩跟劉獅子的個人喜好無關,完全是因為這樣容易安置。
未戰先降和戰敗投降最根本的差距,就在於前者所率軍隊能得到較好的保存,元帥府招降是相當於直接擴編,增加編制對嫡系部將的利益影響很小。
而後者經過戰鬥,所率軍隊較之官職較少,官複原職或官升一級授予實缺時會影響到嫡系部將的升遷,因此劉承宗在處理降將時往往顯得非常小氣。
蘭州城兵不血刃地開城獻降,不僅讓元帥府軍隊保存了實力,還讓蘭州原有駐軍基本保存下來,因此劉承宗授予降將官職也難得大方了一次。
蘭州城被攻陷的第三天,劉承宗就在蘭州城下擺設宴席,接受了師襄、張雲起、李祖德原蘭州營將官的歸附,緊跟著進駐蘭州肅王宮城,宣布在宮城的西門樓上升堂三日,接受蘭州父老對劣紳豪勢、朱明宗親、衛所將官、貪官汙吏的罪行指認。
與此同時,河湟的鄉官隊也入駐蘭州城,展開在城外丈量田畝、城內統計家產的工作。
在這三天裡,劉承宗僅頒布了三條律令,告諭全城軍民,廢除所有賤籍,殺人者斬首、偷搶者剁手,以使百姓各安其家。
劉承宗本來的想法,是暫時先穩住城裡的大戶豪家,待戰場前線遠離蘭州,再進行均田、抄家,但肅藩非常貧窮,是他著實沒想到的。
肅藩肯定不窮,府庫中珍貴國寶數不勝數,但國寶這東西不能當軍餉,也不能當糧吃,偏偏肅藩在錢和糧這兩樣硬通貨上,太窮了。
如果說天底下對精於抄掠的專業人才有個排行榜,那劉承宗麾下羅汝才和楊承祖兩位將軍一定能並列榜首。
他們倆已經不是早年間那種一邊搶、一邊砸的流賊了,二人及麾下嫡系將領見多識廣,有天底下最豐富的的抄掠經驗,搬空韓王府這種偉業,直到如今都沒人能把他們的記錄打破。
偏偏兩位將軍率軍把肅王城翻了個底朝天,就連肅王臨走前命人藏在深井中的一百四十四塊刻石都打撈上來,唯獨沒找到多少錢糧。
以至於羅汝才臊眉耷眼地找到劉承宗,報告他們的收獲:“大帥,咱是盡力了,算上金銀首飾,整個肅藩只有黃金八百八十四兩,白銀兩萬三千三百兩,及通寶一百六十萬。”
劉承宗挑挑眉毛,滿打滿算,折合白銀三萬兩,遠不能達到他的預期,便問道:“糧食呢?”
“糧食更少,只有兩萬余石。”
劉承宗搖搖頭,站在拂雲樓上望向滔滔黃河水,緩緩說道:“這就沒辦法了。”
他需要這座城裡的銀子和糧食來賞賜軍隊,三萬兩白銀根本不夠。
待到三日之後,城內人心稍稍穩定,劉承宗就扯掉和藹可親的面具,頒布了充軍令。
充軍令的內容,是將蘭州內外所有家財白銀過一百兩、存糧過一百石、屋過十間、馬過兩匹、牛過兩頭、驢騾過兩頭、車過兩輛的家庭,多余財產充做軍費。
同時派兵攜帶布告,在臨洮府范圍內告諭百姓軍民,元帥府將在此編戶齊民,在春耕之前為所有人均給田地,並將河湟的軍戶優待政策一並傳達,告知臨洮、河州兩個衛所的旗軍,讓他們早日歸降。
這種事對李萬慶來說也很熟練了,早在攻陷鎮原時,他們就乾過一樣的事,只不過蘭州的工作范圍更大罷了。
因為元帥府早前對臨洮府百余豪家的劫掠,使蘭州富戶空前密集,盡管劉承宗定出的標準不算低,這座城裡依然僅有百余戶不滿足條件。
倒不是說蘭州城全是富戶,富家越多的地方,越需要有更多的窮人為他們服務,但蘭州這地方比較特殊,一來守著個百業俱廢的河湟谷地,窮人能往西跑的都往西走了。
二來留在蘭州的窮人,不少人都成了走卒販夫,通過向河湟賣東西賺得盆滿缽滿,再加上去年河西豐收,使得百姓家家都有余財。
以至於充軍令下達之後,蘭州城幾乎一眨眼,就成為元帥府治下唯一一座不得人心的城池。
不得人心也沒辦法,至少劉承宗有錢有糧了,通過充軍令,元帥府破家斂財,輕易弄到超過二十七萬石糧食、三十五萬兩白銀,隨即進入下一步部署。
首先是為旅帥王文秀加二等上鎮國將軍,授予元帥府都督僉事,命其鎮守蘭州,統管臨洮府軍籍屯田、練兵選將諸事。
李萬慶、楊承祖、羅汝才、師襄四人,俱加三等上昭武將軍、授都指揮僉事,張雲起和李祖德,則加一等上寧遠校尉,授參將差遣。
李萬慶、楊承祖、羅汝才三人暫駐蘭州。
師襄則得了臨洮旅帥的差遣,下轄中軍及左右二營,張雲起和李祖德分別擔任左右二營的參將。
劉承宗對師襄、張雲起、李祖德三名降將非常重視,把他們叫到王府,道:“我給你們三個標準營的編制,你們的當務之急是募兵,從蘭州衛募兵。”
三人眼中都透著狂喜,他們都已經知道元帥府的軍隊編成規模,三個標準營,就是一萬零八百人,這意味著劉承宗沒打算給他們個虛職掛著。
不過緊跟著劉承宗就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了:“帥府取得蘭州,你們有大功,因此我授予你們副將、參將,一是回報,二來也是為了量才而用,如何量才而用?”
三人對視一眼,面上俱是凜然。
將軍如何量才?那自然是打出來的,毫無疑問,這些編制不是白給的,他們要上戰場了。
師襄抱拳道:“大帥請下令吧,要卑職攻取何處?”
“狄道縣、河州、金縣、渭源縣,我要你們至少拿下臨洮府全境,若仍有余力,就繼續向鞏昌府進軍。”
劉承宗說得無比輕巧:“臨洮、河州、蘭州三個衛的旗軍,應該足夠你們將編制補全了,有沒有難處?”
這個使命對師襄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他很清楚劉承宗的用意,這是投名狀。
他們以官軍降將的身份去攻打臨洮府的城池,就絕了偽降的可能,今後只能跟著元帥府一條道走到黑了。
師襄自然沒有難處,他和張雲起手上握著原蘭州營兩千余人馬,也能扯著元帥府的虎皮壓製李祖德,在他看來攻取兩個衛所或許要有一場惡戰,但衡量敵我實力,單個的衛所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倒是參將張雲起面露難色,他心裡想的是朝廷欠了蘭州營幾個月的餉銀沒發。
當然這不是說官兵沒錢,肅王倒是給他們助餉了,但助餉歸助餉,欠餉是欠餉,他有心想讓劉承宗提提蘭州營待遇的事。
畢竟他心裡清楚,劉承宗的元帥府軍隊雖說都是叛軍,但叛軍裡也分著三六九等呢,在帥府發餉之前,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等級的部隊。
但他不敢明著找劉承宗要錢,隻好為難道:“大帥,攻取城池沒有難處,只是朝廷欠了蘭州營幾個餉銀,軍士們士氣本就不高,又要攻城,帥府能否再派一位將軍領軍為我等壓陣?”
劉承宗在蘭州破家斂財,為的就是這個,聞言笑道:“你們回去告訴營中軍士,朝廷欠了他們軍餉軍糧,與我無關,但既然投了我劉承宗,發兵之前,臨洮旅全員依一等材官例,每人賞三月餉銀,給兩月行糧。”
“你們戰必勝攻必取,劉某也有功必賞,直到臨洮旅補足兵額前,你們可以告訴河州、臨洮兩衛旗軍,凡是戰前主動投元帥府的,統統依一等材官例,賞三月餉銀、給兩月行糧安家。”
這份賞銀行糧並不多,因為元帥府的兵勳分為三階九等,最底等的就是材官,而材官裡的二等和三等是一文軍餉都沒有的新兵。
哪怕是一等材官,也只是月餉三錢銀,月糧六鬥而已。
不過這已經足夠讓師襄等人大喜過望,旗軍還不如這待遇呢,只要有這個承諾在,他們攻取臨洮衛、河州衛的戰事就會順利很多。
“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朝廷給不夠軍士足額糧餉,軍紀敗壞也無可奈何;帥府的軍法除了戰死驢騾馬可被軍士食用,此外一應與朝廷軍法相同,足糧足餉,劉某從不拖欠。”
“所以誰要是乾犯軍法,那就是不顧我劉承宗的臉面,整肅軍紀,從來不是軍法一定要殺人。”
劉承宗看著他們三人道:“而是有人硬要往死路上撞。 ”
三人被說得俱是心中凜然,趕忙告退回營整頓軍紀,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營中軍士在軍紀上的問題。
對這個時期的官軍來說,軍隊能束在營不惹亂子就不錯了,放出去殺人難免會乾出些胡鬧的事,糧餉不足將領說話的底氣就不硬,軍法就不能良好約束軍隊。
就在他們離去不久,從東關傳來了謝二虎求援的消息,朝廷在甘肅方向派出了一支軍隊進入莊浪河谷,在得知蘭州失陷的消息後,立即加緊進軍,圍住了莊浪衛城。
劉承宗看著求援信不由得笑起來:洪承疇注意到蘭州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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