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時,他心裡早就暗自想了一萬次進關中的情形,但事實證明人的想象力還是太匱乏了。
他的軍隊兵分六路,行走在荒山禿嶺,一路幾乎暢通無阻,遇上的各路駐軍都以為他要來場會戰,紛紛堅壁自守,結果六路兵馬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從清水縣上了盤嶺關。
險要的六盤山,指日可過。
這是件非常離奇的事兒,因為以元帥軍在山上的狀態,根本不需要明軍做什麽,只要有人到附近來,就能給劉承宗帶來足夠多的麻煩。
偏偏就沒有。
因為劉獅子發現自己這次率領軍隊,在行軍、調度、指揮時,明顯感到不夠順暢,才不過行軍六百多裡就麻煩不斷。
他知道問題在哪兒,問題在於旅帥都在後邊看家、布置防線呢,他一個人帶了兩旅十營一共十四個營,雖說不論老兄弟還是降兵降將,如今都是嫡系了,帶兵倒是難不住他。
可就這行軍中層出不窮的問題,哪怕他精力旺盛是排的上號的人物,兩個旅帥十個參將每天匯報兩次工作,要考慮和解決的問題就把他腦瓜子塞炸了。
精神上的疲憊還只是次要,主要是指揮層級太扁,給軍隊帶來許多不必要的負擔和風險,何況操心的事多了難免遺漏,走到關山草原,翻越六盤山時軍中的問題就顯出來了。
從清水縣到盤嶺關都是山路,還拐著彎兒尤其難走,十幾個營兵分六路,到了清水縣想翻過六盤山必須合流,原本應有先至、有後至,有序翻過山嶺,可偏偏安排出了紕漏,六個營擠在擺不開兵馬的山路上,還被輜重堵住去路,後面的軍隊過不去、前面的軍隊走不了。
擁堵半日,四萬多的軍隊就已齊聚盤嶺關以西,在山上牽馬拽騾運送物資,場面叫個壯觀。
人多帶來的麻煩是指數上升的,因為土地上的水井、木柴、馬草這些隨處可見的東西數量有限,一旦短時間經過一地的兵馬超過土地承載的限度,會使士兵在日常工作中花費的時間成倍上升。
原本就近就能采集到的木柴,需要到五六裡外才能找到,水井打上來的水又不夠分配,開火吃飯的時間就會推遲,辦完所有事又該吃下一頓飯了,吃完飯天黑了,最後一天走了十五裡地。
元帥府的攤子鋪得太大又太碎,能挑大梁的就那幾個人。
大哥去了天山、曹耀如今在甘肅攻略寧夏、巴桑駐扎在大小揣旦格爾木、楊耀在河湟看著老家、王文秀則坐鎮蘭州以備不測。
說起來他手下旅帥倒是不少,身邊就放了有仨,一個是蒙古旅的謝二虎、一個是臨洮旅的師襄,偏偏這倆都是只能指揮得動本部人馬的角色。
還有個禮部尚書張獻忠。
說來就來,隴州西北的盤嶺關上,劉承宗正端詳陣圖,張獻忠就進了帷幕,道:“大帥,西邊打起來了,那左蠻子派了一隊馬兵追擊張一川,地雷埋得太散沒響,被打出二十裡,結果馬兵撤退時踩中地雷,山上又發了火箭,聽塘兵說炸得可熱鬧了。”
聽見左良玉吃癟,張獻忠的黃臉上洋溢著化不開的喜悅:“這王八也有今天,可惜他太慫,沒親自領軍炸死他!”
“不用炸死他,只要能嚇住他兩天,讓我們從六盤山翻過去,兵臨寶雞把他前後堵住,跑也沒處跑。”
“大帥,卑職建議,不行還是把王旅帥喊來吧,反正軍隊堵在山上,估計他過來咱還沒到寶雞呢。”張獻忠道:“再這麽下去,要出亂子。”
劉承宗瞥了張獻忠一眼,心說還不是你這個禮部尚書工作做的不到位,沒有威望。
本來他是想趁這個機會,讓張獻忠幫他統率甘肅三個小營,反正西旅旅帥的官職在身,不用白不用。
萬萬沒想到,八大王在帥府的威望資歷太淺,讓他領著自己那還剩一千來號人的西營老兄弟倒是沒問題,把別的參將配屬到他麾下,沒人樂意。
甘肅三營對這個決策,惟一一個沒異議的是甘州參將蜂尾針張振……張振本身是個沒有太多進取心的將領,如果不是攤上個趙可變刺殺國師汗,憑自身努力,到現在一準還沒當上參將呢。
他是生怕劉承宗直屬,到時候被派去挑大梁,畢竟本身在能在元帥府諸多參將裡屬於偏下的那種,不求有功但求無……但求有過的時候過失小一點兒。
不過他這擔心純屬多余,屬於隻知己不知彼,劉二爺不知道你是個什麽角色嗎?放著張天琳、高應登不用,讓你挑大梁?想太多!
剩下那倆就不一樣了,一向聽從指揮的丁國棟和米剌印都不樂意。
那米剌印多賊一個人啊,降了劉獅子都跟著打到高台城下了,懷裡還揣著明軍盔纓呢。
可就這麽一個能在心裡藏住事兒的人,聽見劉承宗問他對配屬到張獻忠標下的看法,嘴角直接耷拉下去,喜怒於形色了。
人家是萬分委屈,說:“大帥,咱甘肅的兄弟作戰用命出死力,怎就落了個禮部員外郎的勾當嘛?”
劉承宗一聽這話,算了,看來元帥府對這倆明軍舊將的誘惑力只有自己了。
他們用命打仗,圖的就是跟在他身後,不說混個從龍之功,至少也是出人頭地,上升空間大。
配屬到張獻忠標下,不說服不服氣,反正心裡多半覺得大帥這是要把咱邊緣化呀,弄不好走到寶雞就生出招安反正的心思了。
問題是米剌印和丁國棟都這個心思,就劉承宗手底下那幫驕兵悍將,張天琳、魏遷兒、高應登、羅汝才、李萬慶,一個個都是劉老大、天老二、爺爺天下第三的角色,他們能服張獻忠?
這班子妖魔鬼怪甚至沒把張獻忠這個禮部尚書當成元帥府要員,隻把他當作敦塔兀魯斯汗國的吉祥物。
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降得住八大王。
那過天星張天琳甚至在發兵之初,就腆著臉來找過劉承宗,想在打仗時把禮部尚書要到他的大營裡玩玩兒。
帶著禮部尚書打仗,多風光啊!
“我已經派人去了,河湟不守了,讓楊旅帥守二道防線——這天險。”
劉承宗說著搖了搖頭,他還真沒想到兵馬會撞到一塊,實在是這道路太窄太少,但為了行軍分兵打通平涼又顯得沒必要,戰場在關中展開對他有好處。
張獻忠見劉承宗已有部署,便不再多言,這才看到劉承宗桌案上的陣圖,問道:“大帥,這是啥?”
“常山蛇陣。”
劉承宗道:“六盤山不好翻過,我們在這堵著,擔心遇到危險,就把兵馬營地這樣布置。”
說著,他納悶地看了一眼張獻忠,尋思你個帶兵打仗的這都不認識?
隨後又不禁釋然,常山蛇陣不是縱隊的一字長蛇陣,而是指便於在各個方向快速集結兵力的戰略布置。
這個名字出自古代傳說常山蛇,那蛇名叫率然,有兩個頭,觸一個頭另一個頭就會咬過來,會互相救應,孫武子在兵法裡比喻善用兵的人。
所謂擊首尾至,擊尾首至,擊中首尾俱至。
但張獻忠率領的兵力一直是少則七八百、多則三五千,在這個規模,根本不需要考慮什麽快速集結兵力,攏共就那點兒人,還分什麽首尾。
“常山蛇,卑職早前招攬讀書人給讀兵書,好像聽起過。”
張獻忠恍然大悟地點頭,不過緊跟著就又問道:“那大帥,這些風、雲是啥意思?之前那書生也不知道,只能照本宣科,他讀完我是渾渾噩噩啥也不懂。”
“哈哈!”
劉承宗聽著就樂了,笑道:“不是風雲,是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出自八陣,你不知道也正常,不知道也不影響帶兵打仗。”
“這些東西一教就明白,但沒人教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不帶兵的人不知道叫什麽,不讀書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是秀才帶兵,想知道?我教你。”
張獻忠的求知欲非常旺盛,劉獅子只是隨口一說,張獻忠卻直接跪下叩頭:“請大帥教我!”
一下子倒是讓劉承宗感到不好意思,趕忙將他扶起道:“快請起,這並不是很重要、很難的東西。”
實際上所有的農民軍首領,只要是在流動作戰中有意識地綁架讀書人、願意且可以抽出空閑時間學習的首領,不死就一定會成大事。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精於綁架,或者真的就一定能學到巨大意義的知識,而意味著這個人對自己有極強的控制力。
“最早的陣法是八陣,相傳為黃帝的部將風後所設,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就在那時出現,其實就是個隊伍名號的代稱,你換成甲乙丙丁或者一二三四,亦或如今流行的前後左中右,都可以。”
張獻忠愕然:“啊?”
就這?
就這麽簡單?
那我這頭不白磕了?
劉承宗見他愕然,不禁笑道:“在當時就這麽簡單,所謂八陣,就是縱八橫八的方陣,小的話九個人就可以;大的話可以布置六十四個軍陣。”
說著,劉獅子在桌上畫出個九宮格:“這就是八陣,因為用的是八個陣,但實際有九個,第九個在中間,是零,主將居中掌握,所以也叫握奇陣。”
“八陣四正四奇,四正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便是龍虎鳥蛇;四維四角則是天地風雲,跟一二三四沒啥區別,四面八方,不論哪面來敵,都是以正合以奇勝。”
“原來就是個隊伍旗號,那既然只是個稱號。”張獻忠對此還是有點不滿,這個答案讓他的頭磕得太虧,心裡還是覺得劉獅子藏拙了,問道:“大帥,我聽說四獸之外還有八卦,那是什麽?”
“附會。”
劉承宗笑出一聲:“八陣的名字由來我已經告訴你了,它和八卦沒有關系,即使到唐代,它的名字也是九軍八陣,而非九宮八卦陣,所謂八卦不過是後人牽強附會罷了,否則戰場跟我們有什麽關系?最能打的將軍應該是那些算命看墳之輩。”
聽到這話,張獻忠也樂了,原來不是這些軍陣太難,而是因為附會的名詞成了障眼法,讓人根本就看不懂。
反倒是劉獅子這麽一解釋,張獻忠很輕易地就能看出古代的九軍八陣與現代五陣的差別。
九軍八陣是每面三陣,防禦各個方向;如今明軍慣用的三才陣,則是遊騎在前掩護、戰鋒隊先發製人、跳蕩隊隨即突入、駐隊支援或包抄迂回。
大陣圖的形態有了變化,但歸根究底,思路上一脈相承。
“古人也是人,他們的話也不能盡信,因為古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懂兵法,如今傳下來的陣圖多為後人假托先賢之名所製,即便真是上古陣圖,也必然經歷修改。”
“就比如說到現在,我看過的陣圖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幅,都說自己是上古陣圖,可其中多半都有馬軍,上古哪兒有騎兵?更過分的是名字是黃帝握奇圖,紙張看著也挺舊,裡面居然不但有遊騎,還有炮兵銃隊,這合理嗎?”
劉承宗說著就又笑了起來,可惜老張根本沒法接收到他的笑點。
因為張獻忠不是讀書人,既沒讀過四書五經,也沒機會借閱士紳藏書、文集筆記,他對歷史了解非常有限,認知主要來源於戲劇。
他正兒八經學習文化,實際上是起兵之後才開始,到如今雖然一直在跟人學習,腦子裡的東西還是非常有限。
他不覺得黃帝當年逐鹿天下軍前有遊騎、後面有炮陣、中間是銃隊有啥不合理的地方, 黃帝的兵推著佛朗機炮朝蚩尤狂轟亂炸——對他來說,很合理。
他到現在都覺得三國裡蜀國滅亡的最大原因,是諸葛亮過於執著單兵武器,讓蒲元到斜谷鑄了三千口刀。
鑄十位佛朗機炮,祁山還用出六回?
劉承宗見張獻忠對他的話一臉懵懂,這才意識到他的禮部尚書雖不至於是個文盲,卻也對古代的事了解有限,根本沒法聊到一塊去。
好在二人沒有沉默太久,很快就有人打破了這種尷尬。
塘騎頭目馬祥經過報告奔至帳中,行禮道:“大帥,我軍動向已為敵軍所知,北面敵軍湯九州部正快速南下,算其腳程,今夜可抵隴州城!”
劉承宗聞言不驚反喜,在輿圖上看了一眼,撐著桌案抬手輕叩兩下:“補鄧玘位置的人來了,我們先吃掉他,再去圍堵左良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