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雙方打光火藥與炮彈,遊擊將軍路誠麾下步兵終於繞路摸上山梁,在飛礞炮的掩護下,與這支伏擊他們的敵軍展開廝殺。
兩支隊伍都認為對方是賊,心理上有極大優勢,即使陷入苦戰也毫不畏懼。
戰鬥打得辛苦,最後路誠甚至親自攀山督戰,終於憑借兵力優勢,在山梁完成合圍,三路官軍齊攻兩次,將這支敵人徹底擊潰。
戰果不壞,繳獲甲械無數,還有中型火炮九門、炸膛廢炮三門。
何況擒獲賊首,定下這次出戰的功勳。
只要有這個,陣亡軍士的家眷也能等朝廷撥下撫恤。
想到這,路誠的心情很好,被鉛丸擊中的肩膀上藥包扎也不疼了,就連看井家溝幸存的百總,都順眼了幾分。
他拍著百總肩膀感慨道:“先前是錯怪你了,劉承宗所率宵小甚為梟凶,陣勢嚴整死戰不退。
你們以二百兵力叫其襲擊,能保命實屬不易。”
百總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白天在井家溝,賊首是很凶,可賊兵遠沒這麽凶啊。
那幫賊子用飛礞炮一炸就四散而逃,何況到了深夜,本該更易潰散,哪兒像這樣,用飛礞炮炸過反而打得更凶了。
何況賊人哪兒來這麽多大炮?
但聽長官這意思,似乎不在意前番兵敗罪責,這對百總來說最重要了。
各級軍官把麾下死傷報告上來,讓路誠暗道一聲慶幸。
他的兵不算輕傷,傷亡就已經超過三分之一,加上白天在井家溝陣亡部下,損失接近一半。
這場戰鬥比他想象中還要凶險,幾乎全靠士兵心氣兒,咬著牙硬撐下來。
官軍殺賊,有很強的心理優勢。
才會有足夠士氣支撐他們取勝。
被俘的賊首叫罵不停,遊擊將軍卸掉壓住傷口的披膊,披了件短袍在右肩。
他邊朝俘虜走去,路上還在扳指頭算數,賊人四百出頭,算算報功上去,不少手下都能混個官身。
“劉承宗!你脾氣挺大呀,被俘了還罵罵咧咧,口口聲聲喊我是賊,你是在魚河堡當兵當糊塗了吧,你看看我是誰!”
路誠過去用左手一把揪住俘虜賊首的發髻向上扯著,看見賊首那張臉,他一下愣住了。
伸手把腦袋再按下去。
他朝左右看看,一臉狐疑揉了揉太陽穴,再伸手把賊首腦袋扯起來。
壞了,怎麽還是這張臉。
這張臉他認識,延水關的鮑把總,前年他升官擺宴席,還來喝過酒。
罵個不停的鮑把總也愣了,堵在嗓子眼的髒話戛然而止,腦子裡一時間轉不過來彎兒,只能怔怔看著他。
路誠納悶道:“怎麽是你個王八蛋?”
“路,路將軍?你怎麽投賊了?”
“你他媽才投了賊,不在延水關踏實歇著,跑到他媽山上架炮轟你爺爺!”
路誠氣瘋了,心裡的火兒順著氣管子往上爬,漲得腦袋快炸了:“賊,賊,賊你娘個賊!”
鮑把總也不是個沒脾氣的泥人兒,更別說部隊幾乎在戰鬥中打光,一時間也梗著脖子和路誠對罵起來。
兩名中級武官一個站著、一個跪著對罵,可把周圍士兵難受壞了……他們又累又困,隻想找個地方趕緊睡一覺。
過了好半天,倆人消了氣,把今天的事複盤一遍,終於得出結論。
他們被耍了。
狡猾。
太狡猾了。
狡猾到讓路誠感到氣餒,他們在這對轟時間裡,劉承宗想必已經向南邊逃出幾十裡路。
帶著二百多傷兵,追到猴年馬月也攆不上。
“賊也得睡覺,兵都疲了,先去你那延水關。”
路誠現在和鮑把總是相看兩厭,但實在沒別的辦法,十裡之外就是延水關,他的兵需要個地方好好休息。
他讓人把延水關的守軍都松了綁,說:“收拾了屍首,我們去關內睡一覺,明日傷兵都留在關內,剩下的人繼續跟我追那賊子。”
比起氣得快把牙齒咬碎的路誠,鮑把總是萬念俱灰。
他部下軍士大多喪於此戰,還不知這事究竟要如何報給朝廷,眼下只能聽路誠的。
回望黑夜裡收拾屍首的殘兵敗將,十幾門火炮和垂頭喪氣的弟兄們,鮑把總在心裡把這輩子能罵的髒話都罵淨了。
興衝衝出關,本想撈些功勳,好叫上頭多撥些糧草財秣,誰能想到換回這麽個結果。
以前還是大頭兵的鮑把總覺得,這世上最惡心的事,是欠餉。
後來他知道,有很多事比欠餉還惡心,比如沒軍糧、報功沒賞。
現在他才真正感覺到,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是啥感覺。
跟自己人打,打輸了被俘虜,最關鍵的還是自己先開的火。
惡心事湊一塊了!
一幫熬了半宿沒睡,又行軍又打仗的兵,還要運送十七門火炮與三百多具屍首,一個時辰才走出六裡路。
走到延水關天邊都泛白了。
臨到關前,望著黑暗裡像頭巨獸盤臥的關口,路誠心裡無端猛地突了一下。
他對鮑把總道:“賊子該不會趁咱倆交戰,把延水關奪了吧?”
鮑把總白了他一眼,合著這位將軍還嫌今夜的事不夠惡心。
不過仔細一想,他也害怕這種事發生,如果延水關再丟了,他直接在關前自刎就行了。
“那個,派倆人過去看看,看關上是不是咱的人。”
不一會,過去探明虛實的小兵回來,臉色難堪地報告道:“將軍,李老四那幾個炮兵在城上呢,問我他弟弟怎麽樣。”
“唉。”
鮑把總歎了口氣,揮手傳令部下回關,這才對路遊擊道:“李老四他弟也是炮兵,讓你們打死了。”
路誠能說什麽,他什麽都沒說,心裡終於輕松下來,這漫長一天對任何人的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他隻想找張乾淨點的床,抓緊睡倆時辰。
就這麽又走出四五百步,已經能望見城關上的人影,他們突然發現關門沒開。
城上有人高聲喊道:“路將軍,一路辛苦啊!”
“你的兵還挺懂……”路誠話說一半,突然怔住:“他們怎麽知道我來了?”
城頭那人拔刀向前揮出,聲音遙遙傳入路誠耳中:“劉承宗在此,恭候多時了,此路不通啊!”
轟鳴聲裡,城頭火光迸現。
四門將軍炮先後在城頭炸響,炮彈曳尖嘯聲砸穿兵陣,犁出四條飛散殘肢斷臂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