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難道都是你的親信嗎?那些隨軍人員也配得到財物?你真的有必要給所有人賞賜?”
路德維希不理解,如果自己是當事人,自然只會給勞苦功高的精銳部隊財物,終於那些出了力的民夫,多給幾口飯已經是很大的賞賜。
即便他能意識到這種無差別的賞賜會引得一些血統卑賤的農夫兵為君主拚命。
但卑賤的者天生卑賤, 這種卑賤的血統永遠不會被改變。君主賜予卑賤者財物,也會顯得君主不夠明智。
因為經書已經將世間的一切定了三六九等,查理曼的孫子與農夫的孫子,有著不可逾越的血統鴻溝。
但是那些人聲勢浩大的呐喊不是開玩笑,他們的確在擁護自己的蠻王。
“呸。我承認你是勝利者,我們的合作只是權宜之計……”路德維希掩藏內心的憤懣, 他在演一出好戲,好似自己已經對戰敗完全承認,對累計三萬名法蘭克士兵和更多逃亡的法蘭克平民的傷亡既往不咎。
而科隆大主教哈德博爾德,這位肥頭大耳的老家夥以一副便秘十天的紫臉面對著羅斯王留裡克的“撒錢”行為。
“都是我的錢!你用我的錢做賞賜!我的科隆竟然花了這麽一筆巨款買和平!”
終究和平條約已經簽署,血統、身份高貴的路德維希與哈德博爾德,兩人實則有兩種前後矛盾的選擇。
與羅斯為首的諾曼人結盟是權宜之計,它終究是褻瀆了天主信仰,日後當撕毀盟約並謝罪。
與對方的結盟是務實的選擇,它帶來和平,諾曼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傭兵,撕毀盟約弊大於利。
無論貫徹盟還是突然撕毀,法蘭克一方可以有極為靈活的準則。
兩人並無湊在一起秘議什麽,他們就站在漢堡的城堡高處,始終觀摩著城外的羅斯人發錢大戲,對於現狀皆選擇隱忍。
“他們會把霍裡克燒死。你……認定此人是異端,是認真的?”路德維希淡淡詢問。
哈德博爾德依舊是一副隱忍面容:“但他的確是異端。大王,您多年前也欲處決這個叛徒。”
“可以處決他, 但輪不到羅斯人去處決。”
“啊……他們會在城外點火。這是野蠻人的儀式, 而我們會在教堂裡舉行彌撒。”可悲可歎, 哈德博爾德無奈搖頭:“今年我當如往年一樣,在科隆大教堂內舉行儀式。現在恐怕我的教友都覺得我已經死了。”
“你是在埋怨我?”
“我不敢。”哈德博爾德答得理直氣壯, 路德維希也不好再問下去。
科隆大主教就是在埋怨,路德維希聳聳肩:“讓這一切趕緊結束,我要回到美因茨,趁著還有時間我要重建軍隊。而你……”
“如何?”
“你的科隆開玩笑一般失敗。你應該組織一支軍隊,至少能自我保護。”
“我們是神的仆人,原則上是不可以征召士兵的。”哈德博爾德面色糾結,他也覺得國王如此詢問是話裡有話。
果然,路德維希這樣說:“既然如此,科隆的軍事防務完全由我負責。我會委任將領保護你的主教坐堂任何時候都不會遭遇野蠻人的侵害。”
“這……這不合適。”
“沒什麽不合適的。你要記住,他們可以從你的科隆討要五千磅銀幣,以後一定會設法討要更多。
伱給不給?你有什麽實力拒絕嗎?除非,我的軍隊駐扎在科隆。他們會因此收斂,否則破壞盟約的大罪就是他們的。parda,你其實無法拒絕。”的確,哈德博爾德無法拒絕,他以緘默應對,實則就是默認。
尤其是教士們, 如今的他們尚未解放思想, 糾結於由教士牽頭組織大軍是否是對上帝的褻瀆。這終究不是十字軍的時代,所有教士秉承的相同的新信條——通過遊說的嘴說服野蠻人皈依。物理手段是下策中的下策。
於是, 就在留裡克這便大肆發錢之際,路德維希悄然擁有了科隆大主教區的軍事權。東法蘭克的軍隊以後可以在這一大主教區隨意駐扎,過去這種事會遭遇科隆方面的反對,現在一切都變了。
而且根據結盟的條約,路德維希注意到了這份條約的一個不算嚴重的漏洞。
威斯特伐利亞伯國被撤銷,領地全部劃入科隆大主教區,它的北部邊緣直接達到了威悉河的南岸。
所以東王國就在威悉河畔建造一個軍事基地,絲毫不算背叛盟約,倘若留裡克真如其人自我標榜的那般重視契約,就必須承認這一情況。
路德維希會提防著薩克森公國以及更北部的諾曼世界,在表面上雙方仍舊要表現出同盟。
……
現在,對於在漢堡的所有信仰基督的民眾,今晚就是聖誕節前夜。
冬至日默認為聖誕節,不知從何時起它成為習俗並被教會認定合法。
儒略歷的上一次修正,羅馬帝國仍舊存在。經過五百年的光陰,不嚴謹的歷法已經讓日期與天文學上的冬至日對不上。
如此一些教區的教士耽於教條,嚴格按照舊歷法在已經不正確的日子舉行聖誕彌撒。
北方大主教埃斯基爾也曾信奉教條,而今他更願意遵從於天文。
因為丹麥的冬至日白晝時間聊勝於無,他更被扣留在羅斯,見識到完全意義的“沒有白晝的白晝”。如此不可思議的天文現象帶著強烈的神聖感,既然代世人受難的耶穌的誕生日就如同帶來的光明,聖人出生在冬至日之後白晝時間越來越長,此事在北方最為貼切。
諾曼人的光明節與天主聖誕節完全重合,以後薩克森公國就在這個日子過節,北方教區掌握著解釋權,薩克森、尼德蘭和弗蘭德斯這些原則上都在北方教會管轄中的地區,不必關注其他教區尤其是最近的科隆大主教區的態度。
當一切安定下來,埃斯基爾顧不得自己老邁的身體,抓緊時間從漢堡的薩克森人孩童中甄選出一些有潛力的男孩。他繼續著自己的老本行,就地挑選、培訓年輕教士,重塑自己幾乎崩潰的畢生事業。
近十年來北方世界充斥著戰爭與動蕩,傳播福音的事業遭遇到毀滅性打擊,在絕境中當然也有意外的成果,天主的釘子已經扎在遙遠的羅斯。埃斯基爾知道自己的暮年不可能看到整個北方沉浸於福音中,遂在人生最後階段,已經淪落的只是理論存在的北方教會,現在正是絕境逢生的好機會。
他令僅剩的十多名年輕教士培訓新招募的男孩,教他們學會合唱聖歌,以求在聖誕大彌撒儀式上有突出表現。
男孩被教廷認為是“陽剛、聖潔”,他們的嗓音總是婉轉又有穿透力。他們所學習的正是格裡高利聖詠,是查理曼欽定的將高盧聖詠與羅馬聖詠結合的全新法蘭克式宗教聖詠,在強力手段推廣下,全法蘭克的教區全部采用這一聖詠調式。
但是孩子們的合唱排練就吸引了一些薩克森民眾駐足圍觀。
這些孩子幾乎都是戰爭孤兒,其中甚至有著被釋放的法蘭克族裔孩子。埃斯基爾收留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的未來會失去婚姻的權力但會衣食無憂,所有孩子長大後至少會被派駐到一個村莊成為駐村牧師,其中的最卓越者甚至可以繼任北方大主教。
遂相比於路德維希巧用手段奪下科隆教區的駐軍權,薩克森這裡完全更進一步,公爵柳多夫家族已經與北方教區完全綁定,雙方互相利用也互相保證對方的安全。
柳多夫將這種深入合作作為自己公國的在信仰上的重大保險。他提防著東法蘭克撕毀條約再發動進攻,倘若事情真的如此,那麽對方的軍事行動就是缺乏道義的。除非東王國的大貴族已經不要顏面故意攻擊北方教會。
於是他將自己唯一的兒子布魯諾帶出,要求埃斯基爾改做布魯諾的教父。
如今、以後,柳多夫確認自己不能新添任何家族男丁,布魯諾就是自己爵位的唯一繼承人。布魯諾幾乎就是青年了,法理上已經可以大婚。他並沒有參與到大戰中,僅是要為薩克森保留貴族火種。
今日的聖誕彌撒,布魯諾穿上黑色罩袍扮演起下級教士的角色,將懷抱一件來自科隆大教堂的小型鍍金十字架參與儀式中。
因為留裡克做出了一個抉擇,那些收繳的科隆教會的聖器大部分又拿了出來,只是甩手就給了一窮二白的北方教會。
哈德博爾德啞巴吃黃連不敢說一個反對,唯一的訴求就是一切塵埃落定後將科隆的“真十字架”拿走。
如此一來漢堡教堂巨型的彌撒不再寒酸,諸多信眾聽到莊嚴肅穆的聖詠,看到了巨大的黃金真十字架,也看到了那些教士手裡拿著的琳琅滿目的聖器。
但信徒幾乎都是薩克森人。
人們以易燃是松脂魚油浸潤布條麻繩,纏繞在木棍上點燃,他們舉著大量的火把聚集在教堂外。畢竟現在的漢堡教堂太小了,它容不得太多人,以至於彌撒需要增加一個巡遊的項目使得所有人能加入到彌撒中。
聖母升天節、萬聖節、復活節,這些節日都有安排巡禮活動,如今舉行聖誕夜間巡禮也沒什麽不妥。
埃斯基爾和哈德博爾德,兩位大主教歷史性得聚在一起合力巨型彌撒,他們完成了室內的工作,於是將神聖的真十字架搬運到教堂外,在萬千百姓怎舌聲中安置在雪橇上。
唱童繼續著聖詠,年輕是教士繼續懷揣法器。
如今的漢堡已經是一座大城,戰時建立的圍牆重新定義了內城的范圍,而在城牆壕溝外就有著密密麻麻的建築,它們定義了外郭城。
巡遊就在圍牆之內舉行,舉著火把的隊伍簇擁在真十字架,隊伍最終會環繞漢堡木牆下道路三圈。
而這,僅僅是聖誕彌撒的第一式。
法蘭克勢力無法在軍事上戰勝諾曼人,如今的聖誕節或曰諾曼的光明節,和平的雙方卻在節日儀式上鬥法。
最盛大的聖誕彌散要在同一天做三場,所謂“三台彌撒”。即便的有錢的科隆大主教區非必要也不會做“三台彌撒”,只是這次非同一般。
他們現在做的是“夜間彌撒”,待到聖誕日的黎明,還要做“黎明彌撒”,待到正午還要做“日間彌撒”,如此才完成全部的儀式。
教士們會因此非常疲憊,只是為了他們的信仰爭口氣,埃斯基爾索性拚了。
……
那些教士把儀式弄得非常浩大,聖詠歌聲和民眾呐喊聲也傳到城牆之外。
城內像是失火,偵察兵告訴留裡克,那些薩克森人全都舉起了火把,他們在熱熱鬧鬧地巡遊。
“他們在向我展示實力嗎?”他下意識看看高塔,嚴肅道:“看來我們要回敬他們更熱烈的儀式。”
關於聖誕大彌撒,藍狐和雷格拉夫兩人也參加了。
另有諾森布裡亞王埃恩雷德帶著太子埃拉,兩位來自不列顛的父子貴族穿著橙色衣裝,衛兵扛著諾森布裡亞的旗幟,以柳多夫的客人身份參與其中。
路德維希得以與斷臂的埃恩雷德好好說上幾句,也赫然意識到此人的斷臂竟是留裡克親手所為。
“你恨他嗎?”路德維希問。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那就是不恨。”
“時代已經變了,恨也無用。至少他的長子已經皈依,我與羅斯合作可以得到利益與安全。”
路德維希得以借著彌撒的機會好生審視留裡克的實際大兒子雷格拉夫,說實話他並不喜歡這個男孩,只因眉目太像那個給予自己恥辱的北歐狠人。
同樣的,雷格拉夫也不覺得路德維希如何了得,不過是父親的手下敗將。至於眼前的這場聖誕彌撒,他一樣覺得無聊。
“無聊,我要看血流成河。”
將大量馴鹿殺死施行血祭,這才是雷格拉夫希望看到的。他巴不得這場無聊的聖誕巡遊結束,自己就立刻感到城外去看父親做人祭的儀式。
因為將被燒死的可是有著“萬惡之源”之稱的霍裡克·哈拉爾松。
就在城外,當星辰達到正確的位置,諾曼人的光明節大祭祀也將開始。
大祭司並不在軍中,不過在過去幾年的祭司活動中,納爾維克女伯爵諾倫始終以女祭司的身份參與盛大儀式。
她已經完成生育身體恢復得也不錯,而今披上北極熊皮衣,特別得戴上一頂鐵皮盔改裝的鹿角盔。
諾倫作為今年光明的大祭司,她被羅斯、丹麥和維京約克三方認可。
她更是一位歌唱家,遂與自己培養的樂女們同唱頌揚奧丁與諸神的讚歌,以她們特有的維京式悠長唱腔歌唱,配合著悠遠感十足的牛角號與骨笛,完全不輸給城內的聖詠。
所有維京戰士聚集在木台邊,芬蘭、斯拉夫人也全部集中於此。
當歌唱告一段落,留裡克站在拚裝的木台面對著鴉雀無聲的圍觀戰士們,竭力以最大嗓音發表振奮人心的演講。
國王承認這是偉大的勝利,承認將士們創造了奇跡。
國王感謝將士們的付出,緬懷犧牲的勇士們。
最後,話鋒落在萬惡之源霍裡克·哈拉爾松身上。
他指著被所在木擔架上的一坨肉球:“你們都看看,這就是給北方世界帶來混亂的惡人霍裡克哈拉爾松,他將被燒死!我們的作為將被諸神看到!我們處決叛徒,就是在向諸神致意!來啊!勇士們,將祭品送上高塔!”
又是,四名無視嚴寒的赤背勇士,將擔架台上肩頭開始爬塔。最後,可憐的霍裡克已經被安置在頂端,其下正是深邃的天井,亦是一座煙囪。
所有人都在等待星象,他們陸續舉起火把,一雙雙眼睛看著留裡克。
“現在時辰正確!勇士們!點火!”
於是,先由留裡克本人奮力拋出自己的火把,後續的戰士們紛紛行動。數以百計的火把扔在木塔之下,乾燥木柴逐漸開始悶燃,整個場面開始彌漫起嗆人的煙塵。
留裡克眯著眼睛站在原地,逐漸看著火苗燃起。
當火焰達到一個溫度臨界點,之前澆上的大量凝固魚油終於開始燃燒。
火焰越燒越旺,此刻安置在塔頂的祭品開始劇烈的抽搐。
人們能看到祭品的掙扎,卻聽不到祭品的哀鳴。
霍裡克正被煙熏火烤,可憐喉嚨被破壞,就是死前大罵幾句也發不出聲。他的耳朵還是正常的,能意識到自己要被活活燒死,現在正感受著愈發致命的熱力。
不過他的痛苦不會繼續很久。
這座火塔的中心是一座煙囪!中心溫度可達700℃乃至更高!
隨著火焰越來越旺,終於在萬眾矚目中,塔中心噴湧出駭人的火舌!
此刻,漢堡城內聖誕巡遊的人們完全尬住了,因為那火舌之長太過離譜,甚至天上的雲朵都被燒紅。
“看!是火龍!火龍出世了!”有人大吼,很快全城騷動。
薩克森人竟開始亂竄,只因擔心這來自地獄的火龍引來致命殺戮。
路德維希也一度大吃一驚,感覺自己因與諾曼人合作終究引來上帝的懲罰。但是且慢!根本不是這回事!
他急忙就近登上城牆, 此刻眼前是來自木塔的烈焰和離譜高度的火舌,還有耳畔距離的轟隆聲。那是諾曼人的戰吼,還伴隨著鼓聲、號角聲,以及單純的狂敲盾牌。
留裡克一如他的部下一樣,高舉著寶劍發泄式地呐喊。人們不斷高呼著奧丁、弗雷、托爾等諸神的名號。
此刻作為祭品的霍裡克·哈拉爾松已經被燒焦。他的痛苦終於結束了,在烈焰中被火化,且這火舌的溫度還在上升。某種意義上木塔成為一座高爐,強烈的煙囪效應引起劇烈燃燒,只是礙於燃燒材料的局限它的熱力還不足以融化青銅水。倒是足以短時間內把祭品燒成骨灰再被帶到高天,以粉末的形式落回大地……
維京大軍圍著火塔載歌載舞,盡情享受著嚴冬裡的溫暖,直到新一天的拂曉,他們的狂歡依舊。
終於太陽升起,火塔仍在迅猛燃燒,倒是在烤乾的大地維京人躺倒一片。
他們漸漸蘇醒,又在留裡克的帶頭下搞起行為藝術——面相太陽單膝跪地張開雙臂讚頌奧丁的化身。
貴族如此,普通士兵有樣學樣。
如果沒有民俗就發明民俗,比勇尼依稀記得當年和留裡克探索北方世界盡頭,彼此在世界盡頭之海熬過無盡的黑暗極夜,最後向著太陽跪拜並歃血結為兄弟。那是令比勇尼興奮的事,如今更為亢奮。
而回應維京人的又是漢堡城內的聖誕彌撒之黎明彌撒。
雙方的“佳節鬥法”仍在持續著。
由此,迎來公元8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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