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彌斯的記憶要從五歲開始。那時城市的天空是蔚藍色的,晚上則是深藍色的——直到連他自己也記不得的哪天開始,尼昂堡的白天總是陰雲密布的灰色,而晚上則是令人厭惡的一種難以描述的顏色——就好像把痰吐進墨水,混雜在一起的一種分層的烏黑。沒有記事的時光是人最幸福的時光!那會西彌斯的母親帶著西彌斯在城市的各地遊蕩,在和煦的春風中漫步於太陽花田,也曾在清晨水汽彌漫的林間空地擷芳觀賞。那時他曾在家附近的天地種下一顆樹,期盼著樹能和他一起長大。只可惜,這棵樹比他的童年夭折的還早。
或許是家庭對西彌斯的保護太好,以至於他上學了也有些不諳世事。那時班裡有個受歡迎的女同學過生日,邀請了許多班裡的同學,卻把他晾在一旁。西彌斯覺得,生日是快樂的事情,而快樂的事情理應一起分享——他就這樣偷偷跑去了那同學的生日會,不出所料被轟了出來。最後,他母親帶著禮物過去了,但他也早已沒了熱情,草草祝賀完連飯都沒吃就灰溜溜跑回家裡去了。
有時西彌斯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有一次看見私塾的其他學生在逗一隻貓玩——說是逗,其實是折磨。有人拿剪刀給貓尾巴“修剪”,有人則拿燒開的水燙它。西彌斯完全無法理解人們為什麽要從中感到樂趣,於是他歎了口氣,走開了。如果只是在這種惡劣的事情上格格不入還好,但西彌斯在任何事情上——比如郊遊,比如聚餐,總是孤獨的坐在角落的那個人。在私塾裡,西彌斯因孤僻而沒人願意同桌;在私塾外,西彌斯因孤僻而沒人願意交友。孤僻導致了孤獨,孤獨又加深了孤僻……於是西彌斯越是長大,能一起說話的人就越少。遠遠的看西彌斯,他或許是個冷淡的憂鬱青年,可如果深入了解,才能知道他的話癆本性。
受父親安德烈的影響,西彌斯從很小就博覽群書。有的人在瘋狂之下埋藏著理智,有的人在理智下埋藏著瘋狂:西彌斯是後者。當他看到人害人的章節,他真的會氣得捶胸頓足,血脈賁張;看到人受苦時,又想盡快把這一頁翻過去。討厭悲劇,喜歡喜劇……這是童年時的西彌斯。然而孤獨是慢性病,致死的慢性病。
西彌斯上國中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安德烈工作繁忙,逐漸減少了花在家庭上的時間。西彌斯還記得,四月二號的晚上,西彌斯出門去買零食——當然是托詞,其實是因為那天他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瞎了一隻眼的乞丐在街上拿著個破碗要飯,可西彌斯當時沒帶錢,便跑回家再拿錢給那個乞丐,來滿足自己那點可憐的同情心。這可憐的同情心是他母親自己培養出來的:西彌斯七歲時,曾和父母一同出遊,那時他們也遇到了一個賣藝的乞丐。母親給了西彌斯一個硬幣,要西彌斯把硬幣交給乞丐,西彌斯卻偷偷昧下了。這當然瞞不過精明的父母,所以西彌斯的屁股被打了好幾下,然後母親從他的零花錢裡扣了雙倍來交給那個乞丐。
那天西彌斯沒有再看見獨眼乞丐。街邊的小販說那個乞丐因為影響市容,被警察帶到收容所去了。西彌斯知道帝國沒有免費的午餐——被抓到收容所裡的人,多半要吃盡苦頭。他隻好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為那個可憐人——也為世上一切可憐人的命運而祈禱。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卻發現母親心臟病突發,倒在廚房的地上早已斷氣,而鍋裡還煮著西彌斯最喜歡的蘿卜湯。
可以忍受孤獨的人很多,卻不包括這個可悲的人。為了不孤獨,為了被關注,為了感受自己切切實實的活著,西彌斯在短暫的人生裡犯下了無數錯誤。故意扮醜、搞笑、作弄同學和老師已成家常便飯,久而久之,沒人再對西彌斯抱有什麽希望,人們隻當他是個被慣壞了的孩子,對他的關懷也越來越少。西彌斯曾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痛哭流涕,祈禱著自己能脫離這糟糕的人間。
當然世上並沒有神,西彌斯的祈禱得不到任何回應。所幸西彌斯的成績還算不錯,所以沒有被老師找過什麽茬。國中畢業後,安德烈不顧西彌斯本人的反對,堅決要求送他到阿爾比恩國的朗迪尼亞城留學。西彌斯就在大吼大叫中被父親強行摁上船,眼睜睜看著美麗而遼闊的祖國與自己漸行漸遠。
西彌斯在朗迪尼亞先是讀了一年預科,之後又到朗迪尼亞的國立大學修讀法律。西彌斯本就孤僻,加上語言不通的隔閡,他在朗迪尼亞成了獨行俠。為了解決孤獨的問題,他開始借酒消愁——先是啤酒,之後酒癮越來越大,換成了威士忌、白蘭地、伏特加。他雖然沒把自己喝死,卻也因此受到了精神創傷。直到瑪麗羅斯出現在他生命中,他才見到了第一縷光。
西彌斯喜歡寫故事,或者說是小說——經常是沒頭沒尾的。有天他在自己的書上寫完了一個故事,本子沒合上就腹痛難忍而去了趟茅房。當他回來時,驚訝的發現一位嬌小玲瓏的黑發女郎正翻看著自己的本子。
“呀!抱歉,我剛剛不小心看到了……我向您道歉。”
“不用。既然你看見了,不妨跟我講講你的感受?”
“嗯……我覺得,你寫的故事充滿著自毀傾向。”
“是啊……”西彌斯的眼神裡充滿了陰鬱。
“聊聊天的話,心情會好起來嗎?”
西彌斯看著她精致的五官。分不清自己是起了**,還是真的想和一個人說話。
“有可能……試試吧。”
於是他們就每天談天說地,事無巨細的聊天。從廚藝到印象深刻的記憶,從喜歡的糖果到頭頂的星空。在一天天的交流中西彌斯感到了喜悅,他的酒癮也就此戒斷,成績更是大有提升。
……
“我討厭泥土和雨天,但是我喜歡晨曦下帶著水霧的樹林。”
“我喜歡柳林中的風聲!”
“討厭雨天。但是,如果在屋子裡的話就很喜歡。”
“我廚藝很爛……做出來的巧克力能砸死人。”
“我喜歡你。不,我愛你。開玩笑的啦……今天是愚人節嘛!”
……
在西彌斯修讀大學的第三年,他和瑪麗在下課後一起走到了學校的玫瑰園。西彌斯看著眼前的瑪麗,她就像眼前的花兒般美麗和鮮豔。那一刻西彌斯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瘋狂的本性,向瑪麗羅斯表達了自己的愛意。那天他們在玫瑰園裡瘋狂交合,足足做了有三四次之多。泥土的惡臭、玫瑰的芳香、交合的喜悅在空氣中蔓延,使西彌斯在這一切中切切實實的感到自己正在活著!
然而好景不長,半年前西彌斯在一場考試中發現瑪麗羅斯沒來,他雖有猶豫卻還是在考完試後才去到瑪麗羅斯於校外租住的公寓。當他用瑪麗給自己的鑰匙打開大門的一刻,他驚呆了。
瑪麗倒在地上,已沒了氣息。
他已忘記了自己當時做了什麽,下一段記憶已是自己手裡拿著瑪麗的死亡證明。是心臟病。該死的心臟病。西彌斯是個善良、可憐、孤獨的人。西彌斯是個受著可悲咒詛的人。西彌斯是個注定不能愛人也不能被人愛的人。西彌斯也是個該死的人。他把頭撞到地上, 然後向天咆哮著“為什麽只有我沒有心臟病”、“為什麽我沒有聽從自己的內心”。但是沒有回應。神明傲慢而殘酷的注視著人間。一如往日,一如往日的冷淡,就和祂千年來所做的一樣。
愛著的人死了,生活卻還得繼續。西彌斯如自己遇見瑪麗羅斯之前一般活著,酗酒直到有次他差點把自己喝死。自那以後他見到酒就惡心,便再也不沾酒了。
六月份他完成了學業,成為了朗迪尼亞最優秀的法學生之一,而校長發給他的文憑上赫然有著這位老學究親筆書寫的“由此而遍天下”。正當他打算在朗迪尼亞繼續自己的學業時,父親從帝國拍來了跨海電報,急召他回到祖國。雖有猶豫,但既然是父親的話,西彌斯也隻得聽從。在船上經歷數日的煎熬後,西彌斯於八月二日抵達了皮埃爾城港口,踏上了傳奇的征程。
然而西彌斯的心卻未曾改變——無論是基於正義,還是基於邪惡。他已經歷萬般痛苦與磨難,將來還要經歷數十倍的折磨——這一切不能將他摧毀,而注定要讓他擯棄內心弱小的部分,成長為完全的人。眼下他依然是那個善良的男孩,依然為著每一個受苦難的人而奮鬥著。倘若人們能再給他點時間,他一定能成為佇立於人間的神明。
窗外的鍾聲驚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西彌斯,將他從意識的宇宙中拉回。破曉的曙光打破了陰沉的雲,在霧氣中鑽出無數細孔,由此將光芒灑向大地。西彌斯看著窗外,馬車已經在街道上馳騁,人們如浪潮般於晦暗的街道上舞動,將要開始新的一天。又一個清晨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