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祁連叫來聚在火坑前商議的兩人中,易老頭堅決地勸阻著道。
看著怒目圓瞪的易老頭,祁連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轉向一邊看起來還在沉思的柳鞅。
而後者旁若無人地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後,又突然坐下來拱手道,“臣柳鞅以為但可一試,主上托鞅察看周圍可供農稼之地,鞅已呈報詳情於主上,不複贅言。臣所慮者,二十石粟米即使照主上您的想法隻留一半做此季之種,十石粟米播種亦須至少百畝(注二)平整之地,而如今再過半月,春三月(夏歷,為現在的陰歷)即去,最後的四月播粟之日前,未有充足人手,臣恐誤了農時。這季顆粒無收呀!”
柳鞅有些急切地說完後,連易老頭都沒什麽可繼續勸的了。
沒錯,農時,貫穿整個封建農業社會,一切生產生活活動最重要的指導標準,也是現在懸在祁連頭上的達摩利斯之劍。
若是祁連沒得到那二十石粟米還好,他這一年看天賞飯,能吃一天肉是一天肉,實在不行再想辦法。
可自從繳獲了這批珍貴的糧食,盯上它的就不止祁連一人了,如果有的選,誰也不想空手面對未知的未來。
而祁連前身的模糊記憶和農業專家柳鞅都告訴他,其實按照農時,就算現在搶種都已經稍嫌晚了,並且已經冒著減產風險了,一般在薊國、燕國,水熱條件不如邢衛,播種時間才是三月到四月。
而邢衛多是趕在二月下旬就種下去粟米種子了,三個月後五月左右就剛好趕在不利於粟米生長發育的高溫夏季前收獲,留種到九、十月份準備下一季播種。
目前邢衛之地之所以會晚了一個月種植,完全是人為造成的,因為赤狄和白狄還有很大一部分部族是遊牧生活,此時的二月才開始陸續從冬牧場遊牧遷徙進入春牧場,三月才能抽空聚集起足夠數量的部眾來監督彈壓邢衛等地的農奴集體春耕勞作。
對於西邊戎狄來說,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遠比冒風險才能多收的一季糧食有意義的多。
所以,就這個時間點,一百畝地聽起來不多,因每畝需要可是即使刀耕火種,祁連想要在十五天,最多不超過二十天的時間裡,在這火石崗上平整出一塊好地也是絕不容易的。
光是松土一項的工作量,祁連以前在盤下來的鄉下老院子後面,接受原主人現成平整好,只需重新翻土開個兩畝菜地的累死狗勞作經歷,至今仍讓祁連心有余悸。
更不用說,現在沒有現成的平整土地給祁連接手,和大多數人以為的開墾荒地就是清空雜草後松土,再播種不一樣,以上操作是針對開發過但暫時撂荒的土地的。
真正的開墾處女地,最大的工作只有一樣,那就是平整土地,要平整到什麽程度呢?
祁連前生幫鄰居大爺大媽下地時聽他們說起過,他們自己在山坡上開的自留地種小麥,沒請人花了兩年才開出來,整個十畝地的“一整塊農田”坡度不能超過0.3米,否則其他高出這個范圍的“高地”種下去的小麥就會因為根系不夠長達不到以低地為參考的灌溉渠的深度,難以得到有效灌溉,光長葉子和根,產量大減,越種越賠。
當然,此時不是沒有其他辦法湊合,因為此時溫暖潮濕的氣候,柳鞅其實事先給祁連選定了一處靠近山腳小溪的緩坡,那裡平整工作量略小,喬木生長不多,所以灌溉大部分能靠充足的雨水解決,一季預計只需要少量的時間來人工挑水、定點灌溉。
可是那處地方一者被洪水衝毀的概率大,二者離祁連目前規劃的未來主要生活區白瓢谷很遠,不方便守護,三者地形狹小,既不方便後續擴大種植面積,也不方便加修灌溉溝渠,只是一處應急選擇。
如果可以,從長遠計,祁連還是希望就在已經經受了一次洪水測試而未被淹沒,而且土肥水近,最重要是易守難攻的白瓢谷內的高地開墾,可是那處地方的積土坡度平整難度也很高,甚至還要先排水,工作量隻多不少。
光是想到還有缺少工具問題,以及角落裡躺著的那幾把柳鞅和易老頭抽空做出來當樣品的石木材質的耒臿,祁連就感覺自己有心臟驟停的風險。
畢竟現在的“耒”,就是一根綁了個橫枝的樹杈子;而作為鋤頭原型的臿,就是個比手掌略大的石板或者石片綁了長木把,或者後續打個洞插進去改進一下固定方式。
就兩樣東西雖然耗的工時,比祁連以前自己教給英子和汲的竹製拚裝竹鍬要少不少,即壞即換,但是真的是不好用且磨損很快。
而柳鞅作為此時的專家曾經給出的建議也只有一個,那就是用人力填,一塊上好的百畝田地的開拓,活生生累死十幾二十個奴隸都不叫事,更何況是只有二十天的急就章,就更得日夜不停,祁連如果不願意選擇山腳那塊緩坡,那想辦法從搞到一批奴隸就是唯一的選擇。
於是,沉思了很久的祁連最終還是做出了決斷,他語重心長地對易老頭說,“大夫其實應知朕的心意,切莫以為朕昔日吐露的志向只是口惠而實不至的幻想,昨日向您請教時,蒙受教的《詩》中‘靡不有始,鮮克有終’之句,朕深以為然,朕意已決,大夫勿需再勸。”
“主…上”
易大夫還待開口,一旁的柳鞅就先搶過話頭道,“臣話還沒說完,臣讚同主上所提,明日攜糧食美金前往東夷之集交易之議,然主上既不通夷語,主上所欲親往交易之事,臣柳鞅萬死不敢苟同,君子不行陌路,主上承薊國嫡統、在座眾人之望,不能有失呀!左右主上您為了不引起懷疑和覬覦,是要冒用那邊那個賊首東澤豹的名頭,此處面帶傷痕、不能示人的唯臣一人而已,臣自請代主上一行!”
“哈哈哈!柳子你,朕是一定要帶上的,只不過朕也還是要去,因為朕有答應了的事需要去做,不好叫旁的人以為朕膽小如鼠,小瞧了朕。”
祁連豪言壯語間的他是誰,易柳兩人都心中有數,可是這種近乎無理取鬧的理由,眾人實在不敢苟同。
於是退而求其次的易老頭緊接著勸諫道,“主上龍章鳳姿、氣質非凡,非那東澤豹一流的蟊賊部眾可比,臣恐東夷之人一眼認出,對主上不利,再者,主上在側,柳大夫亦不好放開手腳施為。”
“哈哈哈!伯流,你可真是學壞了,何時學的溜須拍馬,至於你說的問題嘛。南宮,且去把青犬叫起帶過來,再幫朕從儲藏室拿一件繳獲的稍小的麻衣過來。”
祁連有意賣個關子地吩咐道。
不一會,有些睡眼惺忪的青犬和摸不著頭腦的南宮就各自來到了火堆旁。
接過南宮遞過來的帶血麻衣放在地上的祁連,調侃地對青犬笑道,“好個奴婢,莫不是地上真比竹籠裡睡舒服這麽多,朕都還在熬夜,你倒睡得這麽香。”
短暫時間內就重新清醒的青犬滿臉堆笑地答道,“非是如此,實在是奴婢得了主人的承諾,一朝重新做人,有了盼頭,故而今日不知怎的略一躺躺,就睡著了。”
“哈哈哈!真是個妙人。朕且問你,你前日甫一見朕,為何就知道朕是公子。”祁連有意考校道。
而青犬也是配合地脫口而出, “主人,您衣錦帶繡、身著紈絝,盡管看上去衣襟袖口處都有些陳舊,可如此華麗形製和圖案的衣著,非諸夏公子王孫,其誰可能?”
“那如果朕換下衣裳,穿成這樣?”
祁連取下頭上的束發玉冠,脫下深衣,換上南宮拿來的麻衣披著,再問道。
一開始眾人,尤其是青犬還有些摸不清祁連要幹什麽,直到祁連開始把散開的頭髮扎成一綹綹的小辮子。
青犬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一樣,嚇得冷汗直流得跪倒在地。
“怎麽了?朕現在像什麽了?把你嚇成那樣了?如實說,否則的話…”
祁連哈哈大笑,青犬滿頭大汗,其他人卻摸不著頭腦,而已經憋到極限,好幾次想要打斷祁連失禮之舉的易川終於是憋不住要準備勸諫祁連失儀的時候,青犬弱弱地聲音就傳來了。
“像…像…像東澤豹那廝還在濟水兩岸縱橫時常帶在身邊的…嬖…僮。”
“好膽!”、“住口!”
易老頭和柳鞅幾乎是同時對著地上的青犬罵道。
只不過,祁連此時及時接過話頭道,“兩位大夫息怒,是朕讓他說的,如此兩位對朕明日會不會暴露身份還有懷疑嗎?”
“主上!這實在是有失君儀,不和周禮,臣恐日後傳揚出去有傷主上賢名威嚴。”易老頭繼續苦勸道。
“此處地方、此件事,便只有天知、地知、朕知、爾等知曉,倘若流傳出去,朕便只找爾等問罪便是。”
“主上!這…”
“朕意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