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走谷大用,全權支配錦衣衛、轄製外四營、脅迫宣大鎮、勾結代王府,江彬機關算盡,想來也是萬無一失了。即便中間的某一個環節出現差錯,藏鋒的神通是絕對不可能出問題的。可現如今的局面,居然能做到一事無成,實在讓他匪夷所思。
此刻他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可他是何等人,既然已經身處必死之地,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守住自己最後的尊嚴,給他來個一石二鳥之計。
“喚夏言來。”
未幾,夏言到了。
夏大人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見了江彬,只是禮節性地拱了拱手,顯然對江大人這樣的佞臣十分嫌棄。
江彬道:“我知道你夏大人瞧不起我,可你的命,是我救的。這改變不了。”
夏言面色鐵青,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也是夏某平生最後悔的事。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以死全名。”
江彬心知必死,這些冒犯,他反而看開了,道:“你做不到。你夏家三代單傳,你也只能為你祖上苟且下去。”
夏言平日裡城府甚好,在江彬面前,卻毫不掩飾厭惡,道:“你有什麽吩咐,說吧。隻此一件。”
江彬道:“不急。我問你,鳥獸尚知趨利避害,一個人,想找一條路活下去,難道不對嗎?”
夏言總覺得江彬在點自己,自然惱怒,道:“這個人若是類比禽獸,惜身厚命,未嘗不可。”
江彬道:“老夫這一生,來來去去就為了這活路二字,不貪高位,不圖虛名。夏大人,老夫有什麽錯?”
夏言一聽,江彬還能如此不要臉,真是氣笑了,道:“你貪贓枉法,擾亂朝綱,禍國殃民,不亞於閹賊劉瑾。你這般佞臣,也配談什麽虛名?”
面對夏言的當面辱罵,江彬反倒輕松起來,道:“貪贓枉法,大明官員哪個不貪?興許只有你夏大人不貪。我江彬若不是枉法,你夏大人此刻還能在此誇誇其談?聖人說君為臣綱,我遵從聖意是佞臣是小人;你們忤逆聖上反倒是忠臣是君子?是助天子平叛亂禍國?還是護陛下靖邊是殃民?”
夏言面露冷笑,對江彬的強詞奪理完全瞧不上,道:“你不用對夏某解釋。江大人是伯爵高位,夏某小小兵科給事中,怎麽評價你,江指揮使全然不用放在心上。”
江彬今日的情態實在反常,似乎把夏言當做知己,他這些心思,這些年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江彬接著說道:“夏大人,你清廉高潔,剛正不阿。等你坐在我的位子上,甚至當上了內閣首輔,你就會明白。最終,你做的一切,也只是想求一條活路。”
夏言實在受不了他這種過來人的腔調,感覺被深深冒犯到,他怒喝:“若有這一天,夏某上輔君、下料民,生不愧天地、死不懼鬼神。絕不似你江彬這般衣冠禽獸!”
“好!”江彬顯得十分高興,撫掌大笑,道,“夏大人,老夫曾經救了你一條命,你答應我辦一件事。如今我怕你辦不到,再送你大功一件,助你成事。只希望你臨死之前,回想起我江彬,能摸著自己的良心給我一個評判,老夫,是對是錯。”說罷,拿出佩劍,自刎而死。
這場面實在有些突然,夏言也是始料未及,上前查看,江彬已經斷氣。夏言不由心想,你這該不會是自殺陷害我,誣我刺殺朝廷命官吧?他四周查看,見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書:
取我首級,交付石齋,晉爵入閣,肅清貪佞。閱後即焚。
夏言有些發懵,莫非江彬轉性了?又或者這是什麽詭計陷阱?把他的首級送去楊廷和(號石齋)那,豈非殺完人便去自首?況且,江彬也沒有說明白具體要讓他辦什麽事啊。他左思右想,下定決心:不管江彬有什麽陰謀,今天我夏言把這奸賊殺了,也算是為民除害了。這事兒,就這麽辦!
夏言把字條揣進懷裡,用江彬的佩劍割下他的頭顱,又撕了一塊布包上,就這麽提著頭,往楊府而來。
谷大用等人進了府,楊廷和很是重視,親自出來相迎。眾人到中堂坐下,谷公公便把情況說了。楊首輔這種老狐狸,自然不會聽信一面之詞,他思慮再三,想把轄製權轉到兵部尚書王憲手上,於情於理,也比較說得通。
谷公公提醒道:“楊大人就如此信得過王憲?”
楊廷和受藏僧影響,心裡對宣府的情況有些懷疑,自然難以信任宣大總督陳文瑜來接管。被谷大用這麽一問,自己也感覺有點發毛,道:“谷公公是說,王憲或許是江彬的同黨?”
谷公公也沒有把握,只能點了一個細節,道:“王尚書是中旨替了王瓊的。”意思就是,王憲不知道是誰舉薦的,先皇親自下詔任命的。
楊廷和也有點吃不準,道:“原尚書王瓊也是江彬的人,也不是合適人選。”
谷公公有些著急,都這個時候了,還為了囿於門戶之見,實在是格局太小,道:“何不遵從興王的意思,讓陳文瑜頂上去?”
楊首輔心想,我這才收到的密報難辨真偽,還沒來得及查證,怎麽能把京郊防區的重任交給這麽個犯罪嫌疑人?隻得如實說道:“方才接到密報,宣府鎮總兵龍本懷有貪空餉冒虛功的不法行跡,宣大總督難辭其咎,雖說尚未查證,此時怎能委以重任?”
谷大用見他這麽說,倒也一時沒道理可講。雙方相持不下,陷入僵局。
陸炳見狀,心想這麽焦灼下去不是辦法,挺身執禮,道:“首輔大人、谷公公,正所謂‘白刃加身不顧流失’、“君子謀國不拘小節”。陳總督或許治下不嚴、縱容貪冒,可在此危難關頭,孤身一人,親赴外四營,以解危局,可謂大節不虧。在此緊要紛雜之際,小人以為,或可以兩事兩處,賞罰兩分。畢竟,現在先解決眼下的困境,才是重中之重。”
楊廷和不認識陸炳,見這孩子年少,想是谷大用身邊的小跟班,本沒放在心上。現下他突然跳出來這麽一分析,倒也算說得過去。他正要下決斷,門外家老提著個布囊急匆匆跑了過來。
“老爺,府外有一人求見。”他喘息不止,顯然是事情不小。
楊大人有些不耐煩,道:“你沒告訴他我在議事,不見客麽?”
“老爺你瞧瞧這個。”說著把那物事放在桌上,顫抖著打開。
江彬的人頭。
眾人怎可能想到,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半晌,谷公公道:“不然,請他進來,瞧瞧他是什麽來意?”
楊廷和道:“不急,家老,來者何人?”
家老應答道:“老朽不曾見過,他自稱夏言。”
“夏言?夏言是誰?”
夏言這個職位,主要工作是直接給皇帝打小報告。大明言官出名了的捕風捉影愛告刁狀,皇帝見多了危言聳聽,重視程度也就那麽回事。即便夏言確實是一股清流,有憑有據,但先皇內閣都不理,這等小事更是不怎麽管。因此楊廷和不認識夏言,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家老又答道:“看服色,應該是兵部的七品小官。”
楊廷和與谷大用對視了一眼,隨即便達成了共識。你說巧不巧,想要找一個與江彬不睦的兵部官員,立刻自己冒出來一個。真是大明之福。楊廷和道:“請夏大人進來共議。”
夏言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心中不免胡思亂想。直到家老請他到中堂共議,他又感到惴惴不安起來。這等秘事在他想來,怎麽也得書房裡一對一詳談才好,開誠布公,總有些不便。他卻猜不到,楊廷和老謀深算,有旁人在,也防他一手“荊軻刺秦、樊於期獻頭”的伎倆。
到得堂上,夏言還沒來得及開口,楊廷和先問了起來,道:“夏大人現居何職啊?”
夏言有些意外,答道:“下官現居兵科給事中。”
“好!”楊廷和本來愁他品級太低,難堪大用。聽說是給事中這低品要職,十分滿意,又道:“夏大人,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本官有一要事,委你去辦,不知道夏大人可有膽色。”
有旁人在場,夏言懷中字條自然不便示人,又聽首輔這麽一說,他自然以國事為先,道:“為國分憂、為民解難,夏某敢不從命?”
楊廷和當場擬了票,谷公公當場批了紅,擢升夏言為“京郊衛副將”,轄製外四營護衛世子。
夏言本就不在狀況裡,心下大奇,請示道:“敢情楊大人明示,四營護衛興王,敵從何來?”在他看來,這裡可是紫禁城,大明心脈,何來外敵?
楊廷和瞧著他,想來此人確實不知江彬毒計,道:“江彬余黨。”
見大局已定,谷大用指派了兩個小太監隨夏言、宋寬傳旨,自己張羅著在京的錦衣衛,緝捕江彬的余黨。陸炳已經見禍首伏誅,危機盡消,便跟著幾人一起出城,回到世子身邊。
這一路陸炳是挺鬱悶的,他總有些自己沒出上力的感覺。論乾架,雲漾戰力出神入化,便是藏密神通都不在話下,自己這不入流的道行,不值一提;要智謀,陸炳倒有點東西,可人微言輕,又難以達成。回想到轉世以來,前前後後的際遇,大多仰仗雲漾在側。即便靈境寺布局度化,雲漾的點火與救人,卻是重中之重。若非百年古刹在眼前化為白地,龍本懷羅叔雄是否能轉圜心意,確實難料。
雖說還不到自怨自艾的地步,陸炳的那種失落,也不用說了。
出了城,一直若有所思的夏言忽然轉頭,對陸炳道:“公子是興王府的人麽?”
陸炳點點頭。
夏言指使兩位太監代為巡四營傳旨,自己直接跟著陸炳向行轅而來。陸炳問他,道:“夏大人不去軍中坐鎮麽?”
夏言答道:“夏某位卑言輕,不過借著誅逆之功,忽得榮寵。其實論才乾,滿朝文武勝過我的比比皆是。楊大人此舉,無非是念我忠心為國。既然國本在興王,我伴隨王之左右,也好讓諸位大人放心。”
陸炳聽他這麽一說,心中頓生好感。一來夏言居功不傲,深有自知;二來他和自己一樣,有宏願卻無法施展,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便道:“夏大人一心為國,總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夏言道:“先皇在時,佞臣當道,報國無門,效賢無路。曾聽聞興王年少聰慧,明心修身,實在是大明之福。”
陸炳感受到他拳拳之心,不免感佩。幾人一路無話,片刻便到了營帳內。夏言也不炫耀功績,只是簡單稟告了一下逆賊伏誅,他接管外四營護衛世子的事。隨後,他向世子表態,自己文官不懂軍務,一切聽興王定奪。
世子連聲嘉許,讓他下去休息,自己拉來陸炳,了解城中情況。
陸炳並非開天眼,自然不知道伯爵府發生的事情。他隱去了藏鋒那一段激戰,隻說了谷大用和楊廷和的態度,夏言獻首接防等等一系列的事。世子心中稍安,他也把之前駁回禮部流程的事情說了,畢竟意在拖延,後續的方略他認同便了。在他兄弟倆看來,通往王座的這條荊棘路,已經修複成光明坦途,一切只等毛尚書再度到訪。
正事聊完,世子化身忠實聽眾,非要讓陸炳說說宣大之旅是如何成功的。
陸炳便絮絮叨叨說了起來。從到朔州,鴻漸樓奇遇、總督府叫門,再到大同、宣府兩次進城未果等等,陸炳便繪聲繪色說了足足半個時辰。兩人心情舒暢,談笑不止。世子不由戲稱, 多虧房友、黎有德,給陸炳打了個樣。
隨後陸炳又說起雲漾提醒再回朔州,上靈境寺,遇陳文瑜等事。世子隻道他把朱芊誤認為自己的義妹,刻意為她臉上添彩,便略帶嘲弄地讚了一句。其實在世子心裡,朱芊不過是個下人而已。
最後陸炳自然不會檢舉雲漾點火,也不能自己背鍋,便說老天幫忙,忽遇山風,點著了廟宇。他又遮蓋了雲漾的各種神跡,隻說眾人經歷生死,大徹大悟。世子聽得甚是入神,身臨其境,不免心驚。
陸炳敘說的時候,一個想法突然冒出來:世子尚未成婚,與雲漾也非血親,萬一她的事跡讓世子知道,保不齊納為後妃,真是一人當得兩人用。按雲漾說法,渡劫一世兩人不能分開,豈不糟糕。待他把故事講完,他跪下身去,向世子道:“大哥,陸炳有一請。”
世子還沉浸在體會他人生死苦海的氛圍中,見陸炳突然來這麽一下,倒感意外。他說:“炳弟哪裡的話,盡快開口,無有不允。”
“請興王把朱芊賜給陸炳。”陸炳想的簡單,只要世子把她賜給自己當個貼身丫鬟便了。
世子一聽,樂不可支。你陸炳才十三四歲,就想著男女之事娶老婆了,你這道都是白修的嗎?他想來陸炳情竇初開,倒也沒大毛病。世子當下動念,待自己登基,先給朱芊擬個封號,再給陸炳安排個職務。這兩人為自己出生入死,可不能虧待了他們。
世子笑著答應了陸炳,便開始暢享登基後的未來。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三天過去了,毛澄遲遲沒有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