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剛才學了谷大用一句“謹遵聖意”,讓嘉靖誤以為他們都是一夥的,這會也沒辦法了。他便道:“如此看來,倒是王大人說的有理,該論跡不論心才是。陸炳保護谷公公有功,陳文瑜這乾人有罪。”雖然他說的委婉,其實也算是認了個栽。
哪知楊廷和道:“既然陛下改口,那是非對錯也就明白了。自陳文瑜以下,宣大兩鎮總兵、副將、遊擊、千戶、百戶、總旗,一體緝拿。如此大案,請谷公公著錦衣衛精銳出馬吧。”
嘉靖一聽,品出味道了。這是拿整條宣大防線、大明長城作籌碼,非要定陸炳的死罪啊。好你個楊首輔,今天是衝著我嘉靖來的啊,道:“其實這幾人的行為,也不全然是一回事,依朕看,該論心的論心,該論跡的論跡。”
楊首輔對道:“大明立國以來,有祖製、有國法,自該一法同本,豈能兩寬?”
嘉靖知道他們早有預謀,屬於有心欺無意,只能耍賴,道:“茲事體大,容我三思。”
楊廷和怎麽可能放過這樣的契機?步步緊逼,又道:“陛下,擁兵自重可是‘十不赦’的重罪。正是因為‘茲事體大’,才要扼殺於萌芽,莫非要姑息養奸,毀我大明百五十年社稷?”
面對楊大人的上綱上線,談祖製談大明律,嘉靖有些無法招架,他也實在沒法幫陸炳圓下去,隻得傳來陸炳,號稱讓楊廷和當殿“詰問”,實則走投無路再沒他法。
陸炳名義上只是嘉靖的伴讀,紫禁城便是皇帝的親兄弟也住不得,那他更是不夠格了。嘉靖特地讓黃錦去傳喚,意在讓黃公公把殿上的情形給陸炳講個明白,就算是狡辯,也得有的放矢。等陸炳到時,他對楊、王的意圖已經了然於胸了。
陸炳上殿跪好,楊大人的先鋒王憲開始他的表演了。他說道:“罪臣陸炳,你只需答是或不是。那日在楊府門前,遇到一賊人,你已經拿下那刺客,是也不是?”
陸炳觀念裡總覺得不能把雲漾賣了,便答道:“是。”
王憲又問:“之後你與他攀談,知道他是來刺殺楊首輔和谷公公,是也不是?”
這倒是實情,陸炳稱是。
王憲再問:“最後他承認了,他是江逆派來的刺客,你就讓他走了,是也不是?”
這怎麽賴呢,陸炳又稱是。
王憲見他也爽快,心中笑他真傻,轉身對嘉靖道:“啟稟皇上,罪臣陸炳通逆縱賊,證據確鑿,當堂認罪。按照谷公公追捕江逆余黨的做法,當判斬立決。”
嘉靖心想,你陸炳平日裡也不是這般愚鈍老實,怎得毫不辯解?便給他挑個話頭,道:“陸炳,你有何說?”
陸炳道:“草民無官無爵,稱不上什麽罪臣,請王大人知曉。”
王憲心想,這些無關緊要的屁事,有什麽好爭論的,道:“細枝末節,何必計較?”
陸炳又道:“陸某白身賤役,如何能入得江逆的法眼?”
這麽一說倒也合理,王憲也不認識陸炳,見他這麽耍賴,也沒了辦法。楊廷和接話,道:“你是皇上貼身侍讀,又在靈境寺與鎮撫司張忠維、容讚接觸,密謀串通,又有什麽奇怪?”
陸炳心道,定是陳文瑜突然跑到京城來,被楊廷和責問時說的。他微一思忖,道:“確實見過,可未必就有什麽密謀。楊大人可有證據?”
楊廷和就等你要證據,才好拿嘉靖的話來堵你的嘴,道:“皇上說過,正是‘論心不論跡’。論心,何來的證據?又何須證據?”
楊大人望了一眼皇上,嘉靖佯裝沒看見,也不吱聲。
陸炳也在等楊廷和這一句,回道:“楊大人以此誅心之論,非要置陸某於死地,難道是要為宣大總督總兵等人開脫麽?”
楊廷和一聽,壞了。這不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麽,好小子,你也玩起誅心來了。他沉默了一會,知道這條路走不下去了,轉頭對嘉靖道:“啟稟皇上,陸公子言之有理。依老臣看,還是該緝拿陳文瑜等眾將官。”
嘉靖此時已經不敢說話,他有些驚弓之鳥的意思,生怕又有哪句話被老狐狸逮住當槍使。
陸炳插話道:“啟稟皇上,兵者、凶器,事緩則圓。一體拿下,實有不妥。”
楊廷和來勁了,轉身對陸炳來了個堵嘴,道:“陸公子白身,朝堂之上,哪有你說話的份?”
陸炳道:“國是天下人之國,事是天下人之事,天下人的事天下人議得。楊大人博學多才,豈不聞下下人有上上智?”
楊廷和心想,你大道理真多,還真有我大明言官的風采。他說道:“那請教陸公子的上上智。”
邊軍擁兵自重,本來就是必須解決的事,因此剛才與楊廷和鬥智鬥勇,也不全是為了自己活命。他對這事早有盤算,本想在朝堂上說說自己的方略,可被楊廷和這麽一說,他也想使個壞,道:“楊大人豈不知‘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楊廷和聞言,上下打量這個十幾歲的孩子。他自己的兒子楊慎,已經算得上天才了,今年二十四歲,天下人無不稱他為神童。可眼前這小孩,看起來最多十六七,博學廣聞,雄辯論道,遠勝當年的楊慎,竟能把自己給噎得無話可說。他心中讚了,嘴上還是不服,道:“既然如此,宣大兩鎮的大案,谷公公還是不要插手了,讓陸公子親自拿辦吧。”
陸炳知道楊廷和是刻意與自己為難,心中倒也不懼,道:“啟稟皇上,草民不敢不與陛下分憂。”他嘴上說不敢,暗地裡是嘲笑楊廷和縮頭。
楊大人聽出這層意思,也不生氣,口舌之快有什麽意義,我在旁邊看看熱鬧,等你辦黃了,我正好落井下石。他敲釘轉角,來個捧殺,道:“陸公子少年英才,大明之福。老臣附議。”堂上眾人紛紛跪倒附議,畢竟這燙手山芋丟給自己,實在撈不著好。
嘉靖見狀,想著先解決眼下,後續慢慢再說,便也默認了這個結果。
眾人退散後,嘉靖就留下黃錦和陸炳。三人面面相覷,本以為當了皇上,他朱厚熜就能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哪知道剛乾倒了居心叵測搞謀反的江彬,又要跟看起來老實卻一肚子壞主意的楊廷和鬥智鬥勇。滿朝文武、太后太監,嘉靖是一個都信不過也不敢信。
這幾日,他最深的感受就是孤獨。好在,還有黃錦;好在,還有陸炳。
嘉靖道:“我得扶植我們自己的勢力,現在朝堂上,楊廷和一家獨大,再這麽發展下去,我是一句話也插不上,堪比傀儡。”
雖然自曹孟德之後,歷朝歷代都有挾天子的故事發生,可畢竟都是末代皇帝。兩人想勸,卻也開不了口,隻好一起沉默。
嘉靖看看他倆,又道:“黃錦自然是進司禮監了,陸炳你看看,你乾點什麽?”
陸炳在嘉靖面前,從來也不玩虛的,主打一個當仁不讓。可這次,他卻要勸世子一番,他道:“皇上,現在還不是時候。”
原本陸炳都喚嘉靖叫大哥,稱呼這麽一換,嘉靖心裡不免覺得疏遠,他道:“怎麽說?”
陸炳道:“皇上初登大寶,說起來也是沒有根基威望,突然掌控了權力。可臣子們服了嗎?沒有。先皇要下江南便下,要出邊關就出,同樣是皇權至高無上,效果卻不一樣。陛下覺得為什麽?”
嘉靖有這感覺,卻沒想那麽細,聽陸炳一說,確實如此。他問道:“為何?”
“並非皇權至高無上才人人尊崇,而是因為人人尊崇,皇權才至高無上。太宗撤了丞相已經百余年,這些年確實沒有丞相,而內閣,變成了丞相,掌握了相權。”
嘉靖被繞暈了,覺得有道理,但是又不知道這道理有什麽用,耐著性子問:“所以呢?”
陸炳原本坐著,說到這裡,突然站起來,跪了下去,道:“陛下恕陸炳直言之罪。”
嘉靖心想,你怎麽回事?才這幾天就那麽生分,他靠過去把陸炳扶起來,準他之請。
陸炳道:“陛下名為天子,實則權力受製。為今之計,必須混淆名、實,挾天子令諸侯。”
嘉靖當然知道這個“天子”另有所指,黃錦卻傻乎乎瞪大眼睛,好在他也不敢插嘴。嘉靖問道:“你說的這個天子是誰?”
陸炳道:“太后。”
嘉靖大奇,太后個婦道人家,有個屁用,道:“楊廷和會聽太后的?”
陸炳道:“我估計他不會,但是有一個人會。”
嘉靖聽到這裡,懂了。他說到:“谷大用和司禮監?”
陸炳點頭稱是。
嘉靖心想,陸炳可真是喜歡折騰谷大用啊。他細細一琢磨,確實如此:如果扶持黃錦和陸炳,他們三個都沒有什麽根基和實力,短期內是沒可能了。可谷公公不一樣,他原本就有一整套人脈體系、有批紅的權力、有錦衣衛這樣的暴力機構,只有他能向自己靠攏,這樣才能平衡內閣的勢力。
另一方面,大局已定之下,整個京城最受冷落的人,恐怕就是太后了。錦上添花到處有,雪中送炭世間無。此刻,正當其時。
嘉靖想透這一層,心中豁然開朗,面上也有了喜色,道:“此計甚妙!”
既然第一步得到了認可,陸炳接著說道:“陛下,另外兩個人,也有大用。”
“誰?”
“正所謂,千金買馬骨,眼下就有兩匹死馬。”
嘉靖恍然大悟:“宋寬、房友!”
陸炳說道:“還不夠,要死得透透的那種死馬,黎有德。”
嘉靖低頭不語,這黎有德在興王府意圖刺殺自己,現下要重用他,難免心懷芥蒂。
陸炳瞧出這層意思,道:“陛下,也不用讓他們做多大事,放多大權。讓黃錦跟著房友,在宮中做事;派我跟著黎有德,在宮外辦差。只要名,不要實,他們自己也不會胡亂閑話,眾人見了,也就信了。這就是混淆名實之法。”
嘉靖大悟,拍案叫好。
陸炳道:“陛下昔日在王府中修習道學,養心練氣。這功夫此刻,又該拿出來了。這些時日韜光養晦,諸般令諭托名太后,暗暗扶持司禮監與內閣爭權。等壓住了楊廷和, 才是陛下親政之時。”
黃錦在一旁傻樂。他純真善良,這種權力鬥爭的事情,是一點沒主意的。但他看到嘉靖稱讚陸炳,心中自然認同這個方略。對他而言,只要有利於嘉靖,便是讓他去刷馬桶或者洗衣服,他都是樂意的。
嘉靖則不同,他聽完,心中對陸炳的謀劃十分認可,心想這弟弟年紀雖小,才學也略遜於自己一籌,可緊要關頭,還真是有勇有謀,不由得想起之前他甘冒奇險,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忽然,他想起陸炳總是心心念念的朱芊,便有意讓他倆多親語,便道:“讓朱芊跟著你吧,你在宮外行走,有個人伺候,也是好的。”嘉靖盤算,再過個三五年,這雙人大些,朝局也清朗些,定要給朱芊封個公主,為他倆賜婚。
陸炳本就要開口討要,見嘉靖主動提了,心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當仁不讓小陸炳嘛,他最終還是受了。
三人謀劃完了,嘉靖便讓黃錦去把谷大用喚回來。
谷大用回去後,心裡忐忑得不行。他對於局勢的判斷本就不是很爽利,原本全仰仗先皇的寵幸,以及江彬的情報和指點。今天他好好的向著皇上說話,怎地被楊廷和一句“我和谷公公一樣”,就把他劃拉到內閣的陣營去了。
萬一皇上秋後算帳,老奴可怎麽辦呀!
聽黃錦來請,他真是滿心惴惴不安,與黃公公的滿面春風,紅黑對照,相映成趣。
另一邊,嘉靖和陸炳已經盤算好,要如何演這出戲。當谷公公一上堂,就聽陸炳大喝一聲:
“谷大用,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