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經驗已經消磨乾淨,宿主的記憶卻還在漸漸複蘇。所幸的是,他腦海裡殘存的信念告訴他,這是一場不得不渡的劫,以及,必須立刻去找自己的魂引雲漾。他起身坐在床沿,還沒開口,一盞熒熒小燈從伴房悠悠飄來。不用說,來者便是雲漾。
借著微光,王雲看到雲漾的模樣,先是一驚,說到:“你怎麽是女的?”
雲漾嘿嘿一笑,“這問題我回答了六回了!我本來就是女子,怎地?”說罷把油燈往桌上一放,隨手拖了個繡墩坐下,接著說到,“接下來的問題指定是你前六世的豐功偉績匯報了吧?”
王雲也笑笑,看來這流程已經走了多回,自己的事情自己全然不知,倒是這妹妹輕車熟路。雲漾絮絮展開道,“那第一世,你托身了一位關內總兵。你說明朝滅亡,你崇禎是一點毛病沒有,全怪這些草包總兵剿匪不利。當上了總兵,你非要拉著幾個青年將領結拜,然後發明了一堆什麽‘軍志戰法’啊、‘奇襲戰法’啊,讓他們都學了個明白。謔,還別說,打起仗來有模有樣的。”
“我還有這能耐呢?那流寇叛匪不得東奔西跑,惶惶不可終日啦?”
“可不呢!”雲漾的神色著實有些陰陽怪氣,“你手下那些兵也就那三千多親兵靠得住。後來天下皆反,五軍都督府都讓你調遣,結果是一個也叫不動,還沒打就咽氣了。”
“這是什麽道理?”
“京師五大營,吃餉的兵丁十七萬,校場點將就五萬;平均年齡打底五十五,低於五十都算年富力強。你奉旨尋營那天,臉比我這衣裳還白。”
“那打不贏也是該當,該當。”
“潼關兵敗身死的事兒,我就不詳細講了,你也不愛聽。第二世,你托身了大明帝師,自請巡靖天下軍備兵事。要說還得是你呢!五軍、宣大、薊遼,都讓你練成了銳勇之師,配置了精甲良馬,三眼火銃,十分威猛。”
“這不就對了嘛,配合我那幾位智關羽、勇張飛,那抗外拒內不就只剩下割肉了嘛!”王雲一看,自己的策略還是很有前瞻性的,可謂循序漸進。
“我瞧你是想太多。那朝堂上,內侍外戚文臣各黨鬥得天昏地暗。這邊打了勝仗那邊就集體彈劾、那邊要出征這邊就不給糧、總兵不上宮裡給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磕頭喊爹,那你可以收拾收拾東西,趕緊逃命去吧。”
“那我尋思,我這些將領也不能如此卑躬屈膝吧?”
“是啊,他們結拜兄弟,忠肝義膽,一起回家釣魚、一起下詔獄、一起砍的頭。沒的說,仗義!”
王雲透過攸明忽暗的火苗,看著雲漾嘴角殘留的邪笑,面對這丫頭的冷嘲熱諷著實有些難堪。但他養心靜氣的修為習了百余年,未起一絲嗔意,也跟著她戲謔道,“那我這第三世,指定能把這些醃臢閹黨蕩清滌淨了。”
“高明啊雲逸真人!聽說你一輩子未曾和人說話,到了官場那真是機鋒盡透、神算無匹。一時間,把朝局攪得風雲變色。閹黨節節敗退,最後統統被趕去燒水擦桌洗馬桶。風光無兩、炙手可熱,一代權相就此誕生。”
“聽你這口氣,我琢磨著我死之後,這閹黨又死灰複燃了?”
“哪能啊,你是聖人,你黨難道全是聖人?昨日東風壓倒西風、今日西風壓倒東風,說到底,誰還不是風了?”
“這個……這個有沒有稍微成功一點的?”
“有,怎麽沒有!這兩段我可最愛說。第五世,你說大明沒有銀子不是因為治理乏術,完全是因為華夏貧銀,你要平倭開海、通商富國;第六世,你又說官員只知道彈劾、吵架,沒有乾人事的全部都是王八蛋,所以你要整吏治、滅貪瀆。這兩段真可謂是碩果累累,大明這兩百多年裡,也就這二十年像點樣。”
“瞧你這嘴臉,估計我的下場都不怎麽好吧?”王雲已經摸清了路數,也輕松浮滑地開起玩笑。
“還湊合吧。一個呢剛打完勝仗,報捷獻俘流程都走不完就下獄了,最後自殺明志沒吃什麽苦頭;另一個呢活著權傾天下,剛死就被清算,全家老小沒一個善終的,自己的墳頭還給扒開了。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呢!”雲漾剛說完,自己也略感唏噓,收斂了笑容低下了頭,再沒說話了。
氣氛一下冷了下來,王雲也歎了一句:“當為則為,不問得失而已。也算不得什麽。”
“雲逸真人,這可是第七世了,也是‘逆流劫’的最後機會了。通天修為、靈肉不朽,也實在是難得。你可別輕易糟踐了。”
王雲恬淡一笑,顯然絲毫不掛念自己的處境,說道:“這不說到正事了嘛。你給我說說唄,我是誰,我在哪?我這會兒可是毫無頭緒。”
“我不正要說麽,真是。這裡是興王府,你姓陸名炳,是興王世子奶媽的兒子。”
“就這些?沒了?”
“還有,你今年十二。”
“這我已經看出來了,就沒有點正經的了?”
“那你祖上是唐朝名相陸贄和宋朝大儒陸正,祖父、父親都是藩王護衛副千戶,但是去年你爹殉職了,待你除了喪,能世襲個百戶。”
“這些不頂什麽用,這不奇怪嗎?大明的藩王,都是出不了封地的。我寄身於此是怎麽想的,你不得說說嗎?前幾世我怎麽個打算你不是都知道嘛!”
“這我哪知道,之前那些也都是你告訴我的。我能說的,就這麽多了。”
王雲,哦不,現在的陸炳聽了,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護衛百戶這個身份太低微也就算了,藩王的護衛是軍籍,終身屬於王府,自然也受製約,不能離開封地不說,科舉入仕更是萬萬不能了。這個身份比普通老百姓還要遠離中樞,對大明朝局約等於零作用。
這劫還怎麽渡啊?
一籌莫展之際,有人在廊下敲門。來人喚的是“炳二哥”一下喚醒了陸炳的記憶,這人是世子的貼身內侍,黃錦。
知道陸炳起來了,黃錦推門進來,對雲漾說“芊妹,先下去吧”,就把雲漾支走了。陸炳這才知道她現在的名字,有些懊悔,剛才也該問一句來著。黃錦送走了人,關上了門,轉過身就笑逐顏開,跟揀著了金元寶似得。
“怎麽了錦繡兒,什麽事兒那麽高興?”脫口而出的稱呼讓陸炳也嚇了一跳,不由感歎自己帶入角色十分絲滑。
“劉千戶和張長史在大殿吵起來了,老張的胡子都翹起來了,老劉的臉漲得跟豬肝一樣紅,好玩極了,我們趕緊去偷看。”
雖然不明所以,陸炳還是跟著黃錦出了房門。此時天才蒙蒙亮,雨不似晚上那般大,細細密密隨著風飛散。穿過回廊就是正殿,繞過去之後,恰好能偷摸到前殿幕簾後伏身觀戰。
殿上的爭吵已經從理智辯論、憤怒對噴、快進到互相賭氣不說話環節,一個布冠道袍的少年坐在殿上,這個角度只能窺到他的背影,約莫十五六歲模樣,一看便知是興王世子——興王去年也薨了,但是襲爵詔命還沒下來,所以現在王府的擔子,便要這位沒有王爵的少年世子挑起來了。劉千戶臉色陰鬱一副氣鼓鼓的神情,背著手站在堂上;張長史一副急怒攻心暈頭轉向的模樣,癱坐在右首座。
世子開口說道:“徒勞口舌何益?盡速拿個主意。”
陸炳看了這個局面,不免也心生好奇,問黃錦是怎麽回事。黃錦走開了,自然也不知。邊上圍觀的下人解釋了下情況,其實倒也簡單:今早寅時末刻,天還漆黑一片,便有人敲門,自稱是內廷司禮監太監和錦衣衛千戶。門房偷摸看了下,太監服色四五人、飛魚服五六人,問來由也不說,一口咬定要面見世子。這麽大的事,大家就齊聚大堂準備迎奉。
哪知道,劉千戶來了就說不能開門,張長史非要立刻開門,這也是世子要他們拿的主意。劉千戶主張這宮裡的內侍深更半夜就來拜訪,哪像傳詔?如此蹊蹺之事,又是寧王之亂方平的檔口,萬一有什麽陰謀,那是說都說不清的事情。就勾結內侍一條,就夠闔府上下詔獄團聚了。
張長史盼著世子早日襲爵大家都知道,這會找了好些由頭都給劉千戶駁了,心中不忿,便說劉千戶居心叵測。最後他急了,說劉大爺一個副千戶區區從五品有什麽資格說話。然後他倆就吵起來了。
陸炳聽了心裡笑笑,這長史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頗有大明文官風采。說理說理,說著說著就開始扣帽子人身攻擊,原本有理,結果把自己氣得要歸西。
說話間,劉千戶發現了簾後有人,轉身一瞧,恰好跟黃錦四目相接,心思一轉,朝著幕簾喊道:“黃錦你來得正好,你過來。”
黃錦被人叫住,如同捉賊拿贓、捉奸在床一般,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膽戰心驚地走了出來。陸炳倒也坦然,也就跟著上了前殿。兩人向世子和府官行禮,黃錦想要問千戶要他作甚,可是結結巴巴已然開不了口。
劉千戶說到:“黃錦,你也是宮裡出來的……那個,那個宦官。這外面有幾個太監要求見世子,你去把他們請到偏殿問問,具體什麽事兒。記住,你代表你自己,可不代表王府。”
黃錦一聽,這我哪能乾得了啊。除了服侍世子,別說鍋蓋大小的事了,這碗大的事他都接不住,何況這次司禮監、錦衣衛那麽天大的事情,他看熱鬧可以,參加那就萬萬不行了。千戶的話一出口,嚇得黃錦立刻跪伏在地,汗如雨下,渾身顫抖,口不能言。
陸炳看在眼裡,心想黃錦畢竟是下人,實在不是這塊料。況且這是王府上下休戚與共的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念及於此,陸炳向世子和千戶再行一禮,稱願冒充宦官,去打聽下情況。
劉千戶聽了,上下打量了下陸炳,面露難色。那可不擔憂麽,黃錦已經二十三歲了,陸炳才十二歲。即便發育不錯,看起來添了兩三歲,那歸根結底還是個孩子。眾人猶豫間,世子開口道:“不然我去吧。”
劉千戶一聽這哪能行,趕忙說道:“萬萬不可。世子,這事來龍去脈搞清楚之前,我們府上有官身的人都不能跟這幫人扯上關系,只有太監和白身可以打個馬虎眼。即便來日要降罪,也好有個說道。”
世子臉色暗沉下去,說:“若如太祖、建文舊事,那誰去誰不去,都是白饒。何況,我們府上,就這倆大孩子小孩子符合你的要求。”這個大孩子說的是黃錦,年紀雖大,卻是天真單純,小孩子當然說的是陸炳了。
陸炳心裡自然也明白。主張開門的張長史已經氣暈過去進氣少出氣多,也指望不上他再有理沒理爭一爭,現下的局面只能毛遂自薦了。他知道世子與道家有緣,出生之後便清修學道,心下了然,便道:“當為則為,明知不可為,也要為。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劉千戶沒讀過書,什麽為不為的他聽不明白,“得之有命”他還是能理解的,大急:“什麽得之有命,難道要我們碰運氣聽天由命嗎?”
世子知道這個伴讀陪玩小兄弟平日裡不輕易說話,開口便一語中的。此時引用聖人言語,不禁感佩他年歲雖小,膽識卻不小。小孩子雖然學問少、閱歷淺,但好在沒有主觀臆斷,也沒有個人立場。更重要的是,關鍵時候,可以裝傻耍賴。當然了,道理是這麽說,成不成可真的得看命了,畢竟“求在外者也”嘛。四目相對,兩人的思緒在這一瞬間產生的默契,既然沒有別的辦法,那就試試你的辦法吧。
“那陸炳,相機行事吧。記住,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知道的,看破也裝不知。一切小心在意。”世子下了決斷,似乎一下輕松了許多。“黃錦,起來吧。你趕緊去良醫所請一下醫正,我瞧長史他不太正常。”
陸炳行了個禮,便轉身向府門走去,拋下驚異無比的劉千戶繼續勸說世子。
話分兩頭,府門外,雨還沒停。
清明剛過的安陸,天氣還未轉暖。連夜趕路的太監和錦衣衛衣衫早就濕透了,這會風一吹,那又冷又餓的痛苦可想而知。要知道這些人在京城都是錦衣玉食、飛揚跋扈慣了的主,這會給人關在門外那更是一肚子怨氣。六名錦衣衛好歹是武官,咬牙堅持,一言不發,但忍耐力也已幾近極限;那四個太監顯然就不大行了,有一對胖瘦公公已經怨天罵地哭爹喊娘了好一會了。
可王府他就是不開門。想到王府內的熱水熱茶,乾衣爐火,這胖太監恨不得用頭去撞門——要麽撞開、要麽撞死。
就在此時,就聽門內一人亮著嗓子高喊道:“班頭,一會送柴火的來,讓他走西側門。”那對胖瘦太監一聽有人在門邊,聽口氣還是個管事的,立刻殺豬似的喊“奉旨傳詔”、“興王府開門”等等。
顯然並沒有什麽屁用。
太監裡的領隊是東廠提督房友,他一聽門內這句話,就知道有異。一來這雨天,誰會送柴?二來這聲的音量,顯然是喊給門外的人聽的。這不就是讓我們走西側門的意思麽。
他念動人未動,身後的錦衣衛就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微一側身,轉頭看去,是錦衣衛千戶黎有德。
“房公公,借一步說話。”
“有什麽話,就在這說。”房友也扛不住這凍,僵硬的身子確實借不起這一步了。
黎有德湊上來,輕輕吐了兩個字:“代王。”
房友又看了他一眼,不做聲,往門簷的另一側挪了幾步,說道:“說吧。”
黎有德緊緊跟著,“我們緊趕慢趕,就搶出這一天的時間辦事。我們錦衣衛有平虜伯的密令,司禮監自然有谷公公的安排。我們一同公乾,兩邊交差,總要目標一致才好。這興王府看起來不配合,按公公的意思,是講理,還是講兵。”說著,右手又在繡春刀把上重重捏了一把。
“千戶你說什麽呢?我們司禮監只是通傳遺詔在途,好讓興王府好生準備。錦衣衛護衛我等,以免橫遭不測。要是在興王府發生什麽,我們頂多做個旁證。這都是主子的地方,我們下人哪有說話的份。”
黎有德心裡暗罵一句“狗東西、死太監”,這還沒什麽事兒呢就撇得乾乾淨淨,主打一個“送死我去、有鍋我背”唄。讓你借著由頭把我們帶進去,我們才好辦事。整半天你這啥事兒也沒乾,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呸。可面上他也沒辦法,誰讓錦衣衛歸東廠和司禮監管,誰讓江大人還在給谷公公當狗呢。
其實他哪知道,房友可沒騙他,房公公接到的令諭就是這樣的。代王是誰他當然知道,藩王嘛。但是代王跟這事兒有什麽關系,房友是一點兒都不知情。跟胖瘦哥倆不同,房公公可是谷大用的心腹,提拔秉筆太監那也是早晚的事。故而他雖然完全不明就裡,但還是裝出一副“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模樣,結果白挨了一頓罵。
黎有德心裡罵完,事兒還是得辦。他用力擠出一點笑容,即便臉皮已然凍得梆硬:“房公公,您看著側門我們去不去,那哥倆嘴巴沒個把門的,還是丟在這好。”
房友一聽,這事兒沒跑啊,怎麽能不去呢,去了不一定能成事,但是門口蹲著是一定交不了差的。何況又冷又餓又渴,跟詔獄上刑似的。
房友叫上自己的心腹,讓胖瘦繼續堵門。黎有德點了三個手下隨從,心想著胖瘦二監可真累贅,還得留人保護他們,原本人手就緊張,真想哢哢兩刀給他們送走。
一行六人六匹馬,從前面穿過四方街,繞道西側門。人也遭罪、馬也遭罪。
門開著,沒人把守,也沒人迎接。眾人見那偏殿有光亮,天色微明似朧似紗之間便格外扎眼。一行人也不管他裡面有誰是幹嘛的,一擁而入都湊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