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公公當然心急,在他看來,東廠和鎮撫司是他養的兩條狗,前者更多是打探消息的耳目,後者則偏向敲打對手的棍棒。現在,這根棍要折了。可讓谷公公沒想到的是,皇上卻看起來漠不關心。
嘉靖只是淡漠地來了一句:“不就是鎮撫司的幾個反賊麽,殺了便是。”
谷公公急道:“皇上,自錦衣衛開創以來,便是陛下安插在文武百官背後的利刃。不論忠奸賢愚,無不欲除之而後快,怎能輕易舍棄?”
嘉靖道:“你是說,楊首輔也想覆滅錦衣衛?”
谷公公也不知皇上心意,道:“這……老奴不敢說。”
嘉靖道:“那你去楊大人那傳個話,讓他判個斬立決,執行便了。”
谷公公一聽,這哪能行?便道:“請陛下三思,沒了錦衣衛,朝局動蕩,可不好收拾。”
嘉靖故作驚訝,道:“這些反賊可都是你親自下命抓回來的,怎得到了這個檔口,你卻舍不得了?”
谷大用辯解道:“緝拿疑犯,奉皇上命,是忠君之事;力保諸人,分君上憂,也是忠君之事。前者是眼下,後者是長遠,唯此而已。”
嘉靖點點頭,道:“好一個忠君之事。那你去遞話吧。”
谷公公見皇上扣著“忠君之事”,讓他順從行事,也不敢再造次,他問道:“皇上,若楊大人問起來,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老奴的意思?”
嘉靖眯著眼瞧他,問道:“你說呢?”
谷公公揣摩了一下,道:“是老奴的意思。”
嘉靖側了一下頭,道:“你再想想。”
谷公公心裡又轉了一圈,道:“那是皇上的意思。”
嘉靖沒有答話,把腦袋又側到另一邊,就這麽直愣愣瞧著他。
谷公公這下著了慌,這到底該是誰的意思呢?他想了又想,猜道:“那應該還是老奴的意思。”
嘉靖當然依舊不滿意,此刻恰好黃錦隨侍在側,嘉靖便問他:“黃錦,告訴谷公公,這該是誰的意思?”
黃錦懂個屁,這個事到底輕重緩急是怎麽回事他都不在狀況裡,但見谷公公橫豎猜不對,他也就壯起膽子瞎猜,道:“國家大事,黃錦如何懂得?黃錦妄猜下,莫非是太后的意思?”黃錦心裡的主子只有嘉靖,待入了宮,便又多了一個太后。這些大事自然是主子拿主意,皇上說不是自己,那黃錦隻好去猜太后了。
嘉靖又瞧著谷公公,問:“你說呢?”
谷大用恍然大悟。一來上次去太后那,皇上已經鋪墊過了;二來他自然不信黃錦眼色強過自己,指定是皇上事先授意演給自己看的。那不用說,皇上已有定見。由此看來,之前自己不出面保人,讓陳旭清來走動,確實也起到了自保的作用。他道:“謹遵懿旨。”
出了大殿,谷公公抬頭望了一眼這晦暗的天色,心中也是層雲密布。可他有什麽辦法呢?隻得“謹遵聖意”,往內閣值房而來。
楊廷和昨晚也收到了消息,敏銳的他自然也感受到這個信號的分量。他生性謹慎小心,也未曾輕舉妄動。先皇荒唐了十多年,自己這個內閣首輔也無能為力了十幾載。被冷落的日子裡,他收起了血氣方剛,學會了靜觀其變。現在大權獨攬的局面近在眼前,複興大明的功績指日可待,又何必急於一時?
就在這時,谷大用來了。
谷公公按照皇上意思,給楊廷和透了消息,這著實有些讓楊大人意外。在楊廷和看來,陳旭清敢於為反賊說話,背後一定有皇上的授意。陳大人這下不行了,皇上沒有動靜,倒是太后跳出來,授命斬立決,這當真有些奇怪。以他對太后的了解,這事兒哪入得了她老人家的法眼?莫非,這是皇上好面子,不願親自低頭,才假托太后?
這就說得通了。
不管是皇上服了,所以陳旭清歇了;或者陳旭清不行了,皇上才認了。事實就是,這兩人都默許了錦衣衛核心全體玩完這個事實。
這還不夠好嗎?
登基之前,太后就讓楊大人栽了個大跟頭,他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可這次,他必須親自拜謁太后,確定這件事的真偽。
楊廷和對谷大人說了幾句場面話敷衍了一下,終於切入正題。他說道:“老臣想拜謁太后,請教處理細節,不知可否請谷公公同往?”
谷大用本來就已經一臉苦相,聽說要當面對質,這下臉色更是難看。可這要求也沒毛病呀,如何能攔得住?隻好強撐著道:“那太后定然歡喜。”
就這麽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楊廷和的判斷又驗證了兩分。
隨後,兩人便又上轎,回宮裡找太后。
太后不似嘉靖修道,有些養身的法門。她老人家認準了隨心所以必然長命百歲,即便眼前就有先皇的反例。此刻,她午睡方起,懶懶散散地喝著茶。
楊大人入得顛來,通傳入座,他開門見山道:“老臣已得懿旨,必然從命。只不過有些細節,還請太后定奪。”
太后剛睡醒,哪知道是什麽懿旨,道:“什麽懿旨?什麽事?”
就這一問,楊廷和的心又定了三分,道:“便是太后請谷公公傳的話,讓老臣判那些鎮撫司的反賊斬立決。”首輔大人心裡想好了,若是太后不認,你谷大用高低也得按個“假傳聖旨”的罪名,這下朝局清朗,終於可以大展拳腳了。
谷公公心裡暗暗叫苦,這次真是攤上大事了。哪知太后福至心靈,忽然想起“兒子”嘉靖上次的提醒,便強辯道:“確實有這回事,有什麽需要哀家定奪的?”
楊廷和心中已經認定這個結果了,有些疑人偷斧的意思,太后的神色自然被他判斷為“頗不自然”。他問道:“依照大明律,這事從輕發落,就砍幾個人頭的事。若是從嚴從重,以儆效尤,那就得誅三族了。依太后意思,該如何參照為宜?”
太后完全不知道情況,心想這定是“兒子”的想法,讓楊大人操辦。既然嘉靖要殺,當然是斬草除根了。她道:“除惡務盡,楊大人不懂嗎?”太后對自己的回答還挺滿意的,有一種嘲弄楊廷和的精神勝利感。
楊廷和瞧瞧已經快嚇尿的谷大用,自然把這些事認準了個十足十,心中十多年的積怨瞬時盡消,不由覺得實在暢快。心情一好,說話也利索了起來,與太后說了好些家常話。
太后見幫著嘉靖說話,楊大人也變得有趣可愛起來,心中暗暗稱讚起谷大用來,深感他辦事辦得好,下次依舊這麽傳。
楊廷和回了內閣值房,滿心歡喜地擬了票。即便有皇上親諭了,流程上也不能錯。他親自把三法司審出來的證供一一整理,細細盤查,確保萬無一失。就這麽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忙活,直至深夜。
剛過子時,谷大用帶著倆貼身太監過來了。楊廷和心想,今天遇到的怪事還真多。
谷公公進來先讓從人給楊首輔端上一碗參湯解解乏,楊廷和盛情難卻,況且一路忙活到現在也確實疲憊,便坐下喝了。
谷大用見縫插針,道:“聽聞楊大人今天自坤寧宮回來,便一直在值房處理公務。咱家尋思,茲事體大,定然著急。”說著谷公公擺擺手,從人把一方錦盒端到桌上,他接著說到,“把這方印請過來,如何也不能誤了楊大人的事。”
楊廷和有些不明所以,這麽點路,我雖然著急,卻也沒急到這個份上。當下也擺出笑臉,應道:“谷公公費心了。”
谷大用明知故問,道:“楊大人辦的,可是鎮撫司的案子?”
楊廷和道:“自然。”
谷大用已經面對現實,道:“都查清了嗎?”
楊廷和心想,都已經判了死刑了,你還問這個,是不是太晚了些。他道:“早已查清了。”
谷大用打開錦盒的蓋子,道:“鎮撫司都是咱家的心腹,咱家實在狠不下心。朱批落印的事,楊大人自便吧。”
楊廷和見谷大用一臉悲痛,雖然說不上共情,也難免有些動容。確實,親手送他們上路,著實殘忍些。可楊廷和也不傻,知道這“千錯萬錯,流程不錯”的道理。今天我楊首輔自己落了印,明天你們就得彈劾我了吧?這和科舉考試“自己出題自己答,自己卷子自己批”有什麽分別?
楊廷和道:“谷公公,使不得。這要讓言官知道,高低得參您一個‘以情亂法’之罪。盼公公三思。”其實這哪裡是言官的意思,明明就是楊大人的意思。
谷大用歎了一口氣,也不再勉強,道:“既然如此,就照楊大人說的批紅落印吧。”
兩人不再說話,就這麽各自坐著。楊廷和在燭光下擬票, 為鎮撫司敲響喪鍾,寫下挽聯。
不一刻,票寫好了。谷大用也不曾看,一臉不忍卒視的表情,就這麽把國印按了下去。敲釘轉角,蓋棺定論。楊廷和的心,放下了。按照票擬的內容,自許立平以下,張忠維、容讚、黎有德誅三族,沈煉斬首,宋寬流放。其余雜人斬首也不用說了。代王因是皇室,圈禁王府,歲俸減半,以示懲戒。
在楊廷和眼裡,這件事大局已定,之後就可以坐看陸炳處理宣大邊軍的熱鬧了。江彬自己作死,幾乎把內閣所有的對手都拉著陪葬了。從今以後,只要小皇上不要瞎參合,老太后不要瞎胡鬧,我們一定能為大明譜寫新的輝煌。
大快人心啊!
天一亮,全城緝捕大抄家又開始了。這就是楊大人著急忙慌的原因:許、張、容、黎四府的家小從人,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了。
兵部從城外調了兩營軍士封鎖九門,另外兩營數千精兵入城搜捕,自陳旭清的信號傳出後僅僅十八個時辰,所有相關人員一個都沒溜掉,統統被一鍋端下獄。
消息傳來,詔獄一片死寂。面對這樣的風雲突變,即便是許立平、張忠維這樣的硬漢都感到深深的絕望。
完了,全完了。
此刻他們還能指望誰?谷公公?皇上?
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從看守處他們又得到了最新消息。
不用等到秋後了,五月初九,京郊大刑場,所有相關罪犯七百余人,一體斬決。
今日,是五月初三,嘉靖登基堪堪十日,距離他們的死期,還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