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伏於大殿內的府兵已經清理乾淨,對錦衣衛而言,威脅隻來自殿外。此刻,為了縮小防守面積,四人已經退了回來,只需守住殿門,靜候佳音。反觀殿外,顯然,府兵也不敢再往前多走兩步,便隻好舉著兵刃虛張聲勢。殿外守衛負責人是一名總旗,這會他已經躲在部下身後不敢吱聲。
原本在大殿上的太監、長史等人,畢竟也沒有親歷這樣血腥場面的機會,全部退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倒不是不想逃,可殿後還有兩閻王不知身在何處。自己的小命終究十分要緊,不好好捧在手裡可真就被人隨隨便便地結果了。
不相上下之際,只聽前殿有人高喊:“北鎮撫司奉旨辦事,閑雜讓道。”但見,一行十余名錦衣衛,自前殿魚貫而來。王府眾人暗道不好,這是援兵來了。原本躲在最後的總旗是最慌張的,他帶頭往兩側奔逃而去,身邊的護衛哪還來得及思考,也不管命不命令了,跟著跑了,直接讓出一條道來。
殿上的錦衣衛一看,也暗自高興。瞧準了帶隊的是北鎮撫司鎮撫使宋寬,手上兵刃沒動,口中喊道:“宋三爺,這。”宋寬在家不是行三,喊他宋三爺是因為他是十三太保中排第三,那也是錦衣衛裡的狠角色了。他出馬了,看來這件事江大人是十分重視的。
宋寬聽見了也不搭話,手下幾人急奔向前也不停步,直愣愣往大殿裡衝,在所有人驚恐錯愕之中,把殿門內的四名錦衣衛直接砍翻在地。那四人也全無防備,也不明就裡,就這麽稀裡糊塗地死了。恰在此時,陸炳在雲漾的保護下,拖著暈厥過去、十分累贅的黎有德從後殿進入了大殿,目睹了這荒誕怪異的一幕。雖說有“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樣的說法,但現在堂上殺氣騰騰的十余名錦衣衛,誰又敢上去打招呼呢?畢竟剛打招呼的人現在已經當場伏誅了。
宋寬掃視一場,目光如劍,所過之人,紛紛膽寒。未幾,他喊道:“奉平虜伯之命,誅逆勤王!還有邪閹四人,拿下。”他嘴上說的是拿下,手下可全然沒有拿人的意思,提刀便上向著四個太監衝去。其余三個太監已經嚇得屎尿橫流,呆若木雞,唯獨房友對局勢有個提前了解,也想到了錦衣衛滅口的可能性,此刻邊喊“世子救我”邊往陸炳這跑,企圖讓宋寬投鼠忌器。他剛到陸炳身邊,兩把長劍已經遞出,劍尖直追老太監的後心。
這些突發事件目不暇接,陸炳也來不及思考,伸手往房友身上一拽,算是救了他一條老命。兩個錦衣衛也不知道這小孩兒是誰,“擋我辦事的都是賊”是錦衣衛的辦案邏輯,見陸炳救人,直接轉而向他身上招呼,動作之連貫渾然天成。
瞬息萬變之間,雙劍合璧鋒銳無匹,陸炳眼看已經難逃。宋寬眼疾,大喊“莫傷世子”;雲漾手快,揮擋把劍隔開。兩個錦衣衛聞言往後撤了一步,眾人均暗叫一聲好險。一時間,場面又陷入了因信息不對稱帶來的短暫凝滯。
房友對全局的理解最為全面,從宋寬帶人誅殺錦衣衛開始,他就敏銳察覺到這群人是來滅口的。平虜伯江彬實在歹毒,先派幾個錦衣衛跟著進來刺殺世子,再派幾個錦衣衛來誅逆勤王。若刺殺成功,興王世子登基便成泡影,那擁立代王的先決條件就實現了,代王登基第一功臣就是江彬了;若刺殺失敗,平虜伯勤王的事跡,也算是搶了登基前的最大功勞,或許還能保全自己的地位。可憐黎有德,棄子的命運從出發那天起就定下了。
陸炳雖然信息有多處缺失,滅口的邏輯他還是能盤出來的,此刻權衡利弊之後確定,先保住房友再說,好歹有個汙點證人也好掌控局面。
宋寬就有些麻煩了,他沒見過世子,見陸炳年歲合適,加上房友瞎喊,便認定了這就是世子,哪敢輕舉妄動。宋大人接到的命令是誅逆勤王,命令本身而言,勤王是口號,誅逆滅口是目的;可宋寬認為,勤王是目的,誅逆是手段。原本這兩件事是一回事,結果現在“王”護著“逆”,手段達不成目的,這咄咄怪事你找哪說理去,陷入僵局。
猶豫過後,宋寬只能認這個帳,納頭拜倒,道:“錦衣衛鎮撫使宋寬,參見興王世子。”余下十一名錦衣衛見狀也一齊跪倒行禮。王府眾人都知道這些位閻王認錯了人,但是沒人敢搭這個茬,只能讓宋大人一夥兒吃這個虧了。
陸炳心知,此刻也不是澄清真相的時候。想著雲漾在側,對方也不至於暴起傷人,便上前兩步,把宋大人扶起,口中不住褒獎他勤王及時,國家柱石。
宋寬起身,便跟陸炳要人,道:“此邪閹是首惡,請世子下令,由錦衣衛拿下嚴加拷問。”
陸炳心想,你這有點瞧不起人了。難道你覺得我真把你當忠誠義士了?這房友交給你們,那是指定活不過今晚了。幕後黑手雖然擺明了是平虜伯江彬,但是口說無憑,留個人證就很有必要了。陸炳恍若不聞,擺擺手讓殿上眾人退場,再招呼總旗帶領府兵收拾下橫七豎八的屍首。
這下,被晾著的宋寬十分難堪,真叫站也不是,坐也不敢。其實他心裡也品咂出味道來,這世子是誤會我要滅口啊。可他沒有話頭也沒法辯解——自己主動說,可不就實打實的“欲蓋彌彰”麽?見陸炳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也隻好站在邊上憋著不說話。一時間,十二名錦衣衛跟石像般肅立,府兵進進出出搬抬屍身,時不時發出些作嘔聲、碰撞聲,相映之下,十分尷尬。
府兵搬運灑掃畢,便都退了出去。總旗剛才護駕縮頭,這會感覺自己又行了,他探頭探腦挪進殿來,對陸炳道:“陸公子,這正殿打掃完了,世子現在情況如何,小的們十分擔心。”
這總旗原本在外,殿內的情況也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一點,如果世子出事,那自己顯然是人頭不保。現在看起來大局趨和,總旗大人可不得把這事問問清楚,這可是身家性命的關節,輕視不得。雖說陸炳是白身,自己倒是正七品的總旗,可陸炳畢竟是老領導的兒子,口氣裡也是本分客氣至極。
可這話一出口,宋寬聞言色變。他瞬時長劍出鞘,對著陸炳怒道:“你是何人,膽敢冒充興王世子?”
陸炳仗著有雲漾護衛,倒也沒什麽慌張。沉著笑對:“這可是在興王府,上差意欲何為?”
對方避重就輕,宋寬心裡也沒了底。可身份一變,誅逆勤王的任務又能辦了,全殺了不就完了。遵循辦事之前先喊口號的原則,宋寬喝道:“勾結奸逆、冒充藩王,依《大明律》,誅!來人,拿下!”
部眾早已拔出繡春刀,聽了長官的指令,一邊唱喏一邊就要砍人。
“慢來。”相比宋寬的大言炎炎,陸炳倒是處變不驚。“上差是非要動武不可?”
宋寬一愣,莫非這小孩有什麽古怪,上下掃視一番,又道:“北鎮撫司奉旨辦差,人贓並獲、拒答拒捕,按律可當場格殺,就是皇親國戚,亦不例外。你小子有何話說?”
“可。按上差意思,是要文鬥,還是武鬥?”陸炳不緊不慢,讓人發毛。
“何謂武鬥?”宋寬雖說也是驕橫跋扈慣了的人,這次畢竟在王府,倒是也有所收斂。
“你們十二人齊上,我們二人吃點虧,一個打六個。”陸炳面露輕蔑,倒似穩操勝券一般。
宋寬啞然失笑:“那什麽叫文鬥?”
“那我們佔點便宜,讓這位丫頭與各位上差。一對一比劃比劃。”
“小子,看來你今天是佔定這個便宜了?”
“全憑上差吩咐了。”陸炳心知自己指定是不行的,能讓雲漾一個個解決,想來是最好的處境了。
宋寬當然看不穿對方的心思,見陸炳雖小,但身形孔武。與之相比,小丫頭嬌小玲瓏,大一點的石頭怕是都捧不起,那是好欺負得多了。他暗罵兩句,歎息太祖成祖英姿雄渾,馳騁天下,現如今藩王府裡,卻都是這般小醜貨色。
宋寬給部下遞個眼色,一人躍然而出,撩個劍花,準備接戰。
陸炳見狀,對雲漾說道:“芊妹,那你就陪這幾位上差走幾招吧。”
“走幾招?”雲漾嗓音柔糯,甚是動聽。
“對,走幾招。”
“我是問,具體走幾招?”
眾人看著這丫頭一臉天真誠懇,一起哄笑。這得多沒見過世面,才能如此不知死活啊!
“那就十招吧。”陸炳心裡有底,嘴上便繼續使勁拱火,“給上差留點面子。”
那出戰之人聽這二人對話,已經怒不可遏。當下接過話頭,“那先謝過仙子手下留情了,出招吧。”
雲漾反手扣著劍,先抱拳行了個禮,方罷,兩人便鬥了起來。雲漾比對方矮了兩個頭,全靠走位靈動,步法輕盈。反觀錦衣衛,隻盼三拳兩腳解決對手,硬橋硬馬,劍藏風雷。但見繡春刀當面劈來,雲漾側身避過,這般應對正合錦衣衛的預判,後手橫揮才是正經殺招。正因為雲漾個子矮小,他還刻意壓低了重心,扎了個側馬,照著雲漾攔腰砍來。
宋寬在旁觀看,他對部下的應對調整十分滿意。沒有這手變招,對方小孩,低個頭便能躲。
全場都能瞧出來的招式,自然也瞞不住雲漾。只見她遞劍指向地面,劍尖刺入花崗石面寸許,借著這支撐之力,一個縱躍,翻身躲過了對方的進逼,落下時,恰好夠得著劍柄,提劍便刺。
那錦衣衛見她應對巧妙,心裡也是一讚。他本想迅速收招,趁雲漾落地的間歇乘勝追擊,可揮刀力猛,收勢不住,腦中想到,身體卻做不到,隻好暗歎一句可惜。哪知雲漾轉守為攻如此絲滑,等他回手再攻,重心前驅,對方已經提劍刺來,一時心知不妙。只見他身子向前一伏,腦海中已經盤算出對手後續的追殺招式,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再左手撐著地面借力,一個轉身揮砍企圖暫退對方的追擊。
哪知道,雲漾站在原地,笑吟吟地並未追擊。
陸炳見狀,心裡覺得可惜,以雲漾的靈巧,對方可來不及爬起來反擊;宋寬見狀,心裡覺得可笑,這女娃雖然招式根基都有模有樣,但這實戰經驗,當真淺薄。
說回戰局。那錦衣衛狼狽躲避,自己也覺得丟了面子,凝神淨元,緩了一口大氣,正待要進逼上前,將攻未攻,身子前傾的瞬間,雲漾的劍尖就在霎那間抵到他眉心之上。
眾人大驚。因為在大家眼裡,兩人對著站了一會,小丫頭忽然突進一步把劍指出去,錦衣衛也忽然奔襲一步把腦袋湊了上來。雙方都收住了腳,勝負也見了分曉。
“點到為止,還是立決生死?”雲漾語氣平靜得可怕,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小女孩該說的話。
陸炳瞟了宋寬一眼,見宋寬也看著他,便沉著臉,一字一頓道:“全憑上差吩咐。”
宋寬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隻好低聲回道,“點到為止吧。”
雲漾撤劍,淺淺一笑又是滿面和煦,說到:“下一位。”
宋寬招了招手,又一位錦衣衛挺身而出。宋寬低聲吩咐,“以快打快,製高壓低。”從人應諾,執劍向前。
正待出招,雲漾擺擺手道:“慢。”說罷轉身望著陸炳,“這一位讓走幾招?”
陸炳心想,這丫頭除了陰陽怪氣,搞人心態也是主要愛好啊,回道:“你看呢?”
雲漾眼光下斜,一副思慮模樣,未幾回道:“三招吧。”言畢,便雙手握劍凝神逼視對手。
那錦衣衛啐了一口,小聲罵了句“庶子欺人”,便開局搶攻。他剛才見過雲漾上下翻飛的靈動模樣,此刻劍招中是虛實交雜,意欲用神出鬼沒的刺擊揮砍限制對方的騰挪空間。這人家學深厚,根基扎實,原本就深諳此道,或三虛一實,或五虛一實,變化繁多,後招凌厲,當真眼花繚亂。
那雲漾雙手持劍,有些佯裝老成的奇怪模樣。第一輪搶攻,她持劍硬格。但聽一連串的脆響,錦衣衛躍身拉開,雲漾寸步未移。
陸炳沒什麽眼光,也不知道二人各懷什麽打算;宋寬是大行家,猜到雙方第一輪互相試探,他斷定雲漾是想減少消耗打持久戰。可這就奇了,小孩力弱,本就不適合久戰,況且,三招取勝的狂言也是她許的,莫非有詐?
眾人思忖間,那錦衣衛發動了第二波急攻。但見,漫天劍光如繁星點點,此起彼伏;周遭劍鋒如凜風烈烈,疊浪輪至。雲漾臉上的凝重嚴肅,眉微蹙,唇緊抿,似是陷入難關。又是一連串脆響,約有十余下,連綿在一起,余韻纏繞在殿上。
確實快,攻得快,守得也快。那錦衣衛又是退開三兩步,算是第二輪的攻擊收了尾,不同的是,這番雲漾往後退了一步。
這兩人的對決就是這樣,蜻蜓點水般匆匆相接,又匆匆離散。眾人看著他們倆這般,心想他們可真會耽誤時間,不知這看半天互掄一拳要鬥到幾時。
兩人執劍互相凝視,雲漾在想什麽沒人知道,那錦衣衛卻在想,下一招是第三招了,你既然口出狂言,那我也只能在這一手取你性命了。試探已完畢,他的詭計已經鋪墊好。所謂虛實,所謂以快打快都是偽裝,兩位劍客的對決,自然不用在乎什麽男女高矮力大力小。一個成年男人相比於一個豆蔻小兒,最大的優勢不是速度,而是力量。此前兩次衝擊,力量漸小、速度愈快,就是讓對手誤以為下一手更快更虛。而他的下一招,恰是乾坤一擊。
終於,錦衣衛猛吸一口氣,突進發動第三輪攻擊。他屏氣凝神,直取中宮,承千鈞之力,棄萬花之繁,只求這一擊即中。
可雲漾早有準備, 或者說,她並不在乎什麽虛虛實實。一個隻想著第三招再分勝負的人,前兩招是什麽,又有什麽關系?對方一劍貫空而來,她反踏一步向前,雙手斜向劈砍。雙劍相接真是以排山接倒海、以裂地迎崩天,一把兵刃脫手而去,細瞧,竟是繡春刀!
兩人較力,竟是錦衣衛敗下陣來!
那錦衣衛兵刃脫手,臉色煞白,一個愣怔,長劍已經架在脖頸之上。
長劍落地,恰好掉在房友的身邊。他原本就癱坐在世子身後的牆角,大氣也不敢喘,這會又往後蹭了一點,抵住了牆。一時間,殿上死寂,無人做聲。
陸炳瞧這局面,想著見好就收,便說:“上差若可以不拿我們下詔獄,我看也不用再動武了。”畢竟打架只是手段,保這倆活口,才是目的。
宋寬聽了,可沒法領這個情。一來使命必達是錦衣衛的信條,二來迎難而上是他宋大人的人設。現在眼瞅著打不過,想讓他表演烏龜縮殼那是萬萬不行的。但問題是,這女娃娃確實有點邪門,小小年紀,看起來武藝高深莫測,自己下場也說不上有多大把握。如何是好?
既然都已經丟人,那就別留活口了吧。宋寬道:“文鬥兩場,你小子佔了不少便宜,這高低也得武鬥一場吧?你們四個一起上,咱幾個一起來的,自然也一起上。”他說的“你們四個”,是包含了“昏迷不醒黎有德”和“癱瘓顫抖房友”的,不要臉到這個程度,確實配得上錦衣衛第三大太保。
陸炳沉吟未答,雲漾倒接過話頭,道:“不用麻煩了,你們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