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原本是世子伴讀,在府裡也不算什麽人物。而今天的一番作為,尤其是擒拿黎有德、震懾住宋寬的事跡已經在府兵中越描越紅、越說越邪乎,此刻他來探監審問,自然是一路暢行。
黎有德在醫正的診療下,已經恢復意識。見有來人,他借著月光,知是陸炳,心中自然憤懣,便別過頭去,不願搭理。
陸炳拖了個凳子在他跟前坐下,把宋寬的佩劍摔在桌上,故意弄出聲響,道:“黎大人受苦了。”
黎有德自然當他假惺惺,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大人瞧瞧這劍,可識得?”陸炳接話還行,挑話頭的手段就有點拙劣。
黎有德微微側過頭瞄了一眼,倒也驚訝,劍鞘上雕鏤的紫羽金鱗,一看便知是三太保宋寬的佩劍。他佯裝不識,可剛才的細微表情已經出賣了他。
陸炳借著桌上的油燈,緊盯著黎有德的表情,道:“看來大人認得出,這是鎮撫使不離身的兵刃。你就不想知道,宋大人來興王府作甚嗎?”
其實他認不出也沒什麽關系,陸炳只要黎有德知道:北鎮撫司要滅口,而興王府救了他。
黎有德身為錦衣衛,審問犯人的技巧和套路不知道比陸炳強到哪裡去了。他現在是鐵了心的非暴力不合作,畢竟刺殺藩王的罪名難逃一死,此時不罵,更待何時,道:“當然是助我殺光你們闔府上下一乾反賊了,更有何說?”
被黎有德嗆了,陸炳不怒反喜,道:“我幫你打聽了,宋大人說,他接到的命令就是這八個字。”陸炳掏出宋寬畫押落印的字條,展示給黎有德看,“護衛興府,勤王誅逆。”
黎有德見了鎮撫使的大印,心中是絲毫不信,回道:“那又如何?”
“黎大人想想,鎮撫使帶了十余名錦衣衛,一進府就當場格殺了你那幾位下屬。他護衛的是誰,勤的是哪位王,誅的又是哪幾位逆?”
黎有德此刻才聯想到“誅逆”的意思便是“滅口”,他立刻斷定,必是這小子做了假口供詐他,道:“你當我是小孩麽那麽好騙?你們把三爺綁了,還不是愛怎麽編怎麽編?”
陸炳一聽,心想你們錦衣衛平時壞事做盡,現在反倒汙蔑起好人了,道:“宋三爺的功夫比你如何?這比天還大的事,江彬派你不派他?這麽隱秘的事,何必多一個人知道?”
黎有德一時語塞,訥口不言。心中細想,倒覺得陸炳所說不無道理。
“我不需要證明這件事的真偽,全憑你自己判斷。我只知道,你黎大人與我們世子不可能有什麽過節,自然也談不上私仇。由此可知,行刺是你的手段,不是你的目的。我不管你是為國家、為百姓,或者為錢財、為功名。可事實你也看到了,不管你成或不成,滅口的宋大人銜尾便到。我隻感到可惜,受人欺愚,無端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死的不明不白。不知道黎大人做的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陸炳說的誠懇公道,又是入情入理、又是設身處地,一時說的黎有德低頭不語。
良久,黎有德低聲問了一句:“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江彬的命令是什麽。沒有說破天的道理,你也不會冒著誅三族的險,拚了這條命,也要來當這刺客。”
黎有德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不是惜自己太天真,說道:“指揮使喚我去,告訴我興王世子朱厚熜,勾結內閣首輔楊廷和,脅迫太后,篡改遺命,矯詔自立。”
“按他的意思,遺詔原本是傳位給哪位藩王?”陸炳也來一個明知故問。
“指揮使沒說。”
“黎大人。我勸你一句,現在只有世子能救你,為你洗脫冤屈。他已陷你於不義,你卻為他遮掩。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是代王。他許我代王登基,提拔我為指揮僉事。”
兩相印證,江彬的盤算,陸炳也算是猜出了個大概。忽而,他又想到“外四營”,便問道:“外四營現在什麽情況?”
黎有德一聽,也是一愣,回道:“外四營雖然是鎮撫使統領轄製,與鎮撫司無關,這我可當真不知。”
兩人四目相對,良久不語。未幾,黎有德眼色惶恐,全身哆嗦。陸炳點點頭,道:“你想明白了。”
黎大人面露自責,愧疚難當,情真意切道:“黎有德罪該萬死!”
“你還不能死。你的業障,還得你自己來消除。”陸炳說完,轉身出門而去。
陸炳到書房的時候,左長史才走了不多時。興王府裡兩位長史,張長史正五品,左長史也姓張,可惜官職矮半級,便沒了冠上姓氏的權利。平日裡左長史也沒什麽自己做主的機會,淪為張長史的跑腿,這次“審問”兩位上差,對他而言,是難得獨自辦理的公務。真是官大半級也壓死人。
世子見陸炳到來,喚他進房,詢問何事。
陸炳見三位上差,全然是自作主張,他倒也不隱瞞,掏出兩張字據,呈在桌上。他不著急說,先請教世子,長史的回報是作何說。
世子與陸炳屬於異父異母親兄弟,又是打小一起長大,私底下跟他相處,一個稱“大哥”、一個喚“炳弟”,主打一個真心換真心。見他問,便三兩句概括了下:長史去問就一個問題,來王府作甚。房友說來預先通稟,早做準備接儀;宋寬說奉命保護世子。問那刺客的事,雙方都推說不知。長史便又打聽了禮儀的規製、行止、預定到達的日期、要做的準備的流程等,高高興興準備去了。
陸炳一聽,怪不得世子氣滯鬱結。他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探問的流程,對方回答的原話等。去蕪存菁以後,他總結了已知信息,得出這麽一個結論:幕後黑手,就是平虜伯兼錦衣衛指揮使江彬。
世子一聽,豈不是廢話,你還沒來我就知道了。他用宛如看一個智障的眼神看著陸炳,本該嚴肅的場面顯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陸炳接著說道:“這裡又引出兩個關鍵點。其一,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他想擁立代王。按理他是內侍,與代王不該有往來。代王知不知道他的陰謀?是他自說自話欲貪天之功,還是雙方有過私下約定。如果有,那代王會做什麽準備接應?”
“代王,大同。外四營有宣、大的邊軍?”世子品咂出味道來了,這確實是非同小可的事。宣府鎮、大同鎮,是大明九邊重鎮。如果宣大總督也參與此事,那就是國本震動了。
“有。這也是我剛想說的第二點,他憑什麽這麽做?代王可給不了他這個底氣。”說完,陸炳便直愣愣看著世子。
世子沉吟了半天,說道:“這個推斷有點依據,但下結論還為時過早。或許只是江彬狗急跳牆也說不定。”他這麽說,也有些安慰自己的意思。即便宣大和外四營叛亂,以大明當下各部軍兵的實力,平叛只是時間問題,只是代價,太大太大了。
目前情況不亞於泰山崩於前,世子心姿沉著、神色未改,陸炳也深感讚歎,他接著說到:“好消息是,我們也有幫手。內閣和太后目前應該是支持我們的,自不用說。據我觀察……”
“且慢。”世子一抬手,打斷了陸炳,“你先想一下這個問題。代王是太祖封的藩王,不是太宗一支。一百多年,好幾代傳下來,這‘兄終弟及’根本就扯不到他身上。這中間怎麽也說不通吧?江彬若是勾結代王,那叫什麽繼位,應該直接就叫謀反!”
陸炳聽了也是一愣,這確實是他未曾考慮的問題,一時也無言以對。這倒也正常,他們朱家內系旁支的事,原本也不是陸炳這個伴讀該了解的。
世子也不見怪,接著往下延伸,道:“皇上今年才三十出頭,三年前天子巡邊戰韃靼、昨歲禦駕親征寧逆叛亂,當時還是龍精虎膽,意氣風發,這都是朝野盡知、天下共聞的事。隻這麽幾個月突然龍馭歸天,此間怕不是有什麽隱情。”他的話裡說隱情只是含蓄,意思直指有人謀害,“如果這兩件事都坐實,那江彬可稱為大明開國以來的第一大惡了。與此相比,刺殺個藩王世子,都不叫事了。”
陸炳附和道:“這確實難以索解。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沒有辦法確定江彬在想些什麽。”
世子也覺得這個猜想有點偏了,往回扯了下話頭,道:“嗯,這一節多說無益。你說說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什麽?”
話歸正題,陸炳一時記不起剛才說到哪裡,便道:“當下首要的事,便是三天后遺詔到了,大哥你要不要奉旨。值此風雲際會、紛亂之秋,這條皇權路是緣是劫,可真是危機四伏啊。”
世子抬頭凝望著陸炳,道:“朱家子孫,共赴時艱。國難當頭,豈敢退縮?”
“既然大哥心意已決,那就好辦了。”其實陸炳已經猜到世子的心意,無非讓他自明心志而已。他接著開始鋪排,“我認為我們應該爭取谷大用。”
“司禮監?你看房友的供詞,谷大用是知道錦衣衛別有用心的。”世子指著那句“余事莫問”,由此推斷谷公公知情毫無疑問。
“我猜他應該知情,但沒有站隊,只是觀望。自我大明開國以來,太監本身沒有權力,他們只是皇權的執行者。換句話說,誰當這個皇帝他們不在乎,但是誰當上了皇帝,誰就是他們的主子。細想這句‘余事莫問’,我推測谷大用現在是靜觀其變兩不相幫。 ”
“你是說此消彼長之法?”世子問道。所謂此消彼長,自然是司禮監向自己靠攏,就讓江彬少個朋友、多個對手。
“谷大用不重要,司禮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宣、大兩鎮目前的態度。”陸炳說出重點,“目前皇權真空,內閣無法調動全國的兵馬。如果宣、大的邊軍東進,與外四營合謀,那能護衛京師的,只有三大營。”
“怕是三大營也不行,內閣和五軍都督府在沒有王命的情況下,也不能調動。”世子代入假設,頓覺事態之棘手,“不管是不是我,哪個藩王都得進了京城才能登基,外四營挾製九門,怕是不好過關。”
“確實如此。為今之計,唯有釜底抽薪——直奔宣、大,離間逆黨。只有內閣或者司禮監的印信,才能讓我見到宣大總督。”陸炳的計劃說起來當真有點異想天開。
世子聽完顯得有些不忍:“暫且不說你有沒有能力辦到,這件事對你來說太過凶險,其中的變數和劫難太多,我擔心……”
“大哥,雖有千難萬險,當為則為,何顧己身?亞聖曾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患得患失,何以成事?”陸炳拿出一副胸有成竹之態,實則心中,不免惴惴。
“確實是一步險棋。”世子從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雄心凌天,怎不教人動容,感佩道:“大明天下,英雄出少年!”
“大哥也是少年,不顧凶險赴這皇權路,何嘗不是悲天憫人的英雄天子!”
兩人四手緊緊握在一起,一切自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