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擠嘛,散開些,當心些……”落照曼聲道,“公公的頭,可別可別,碰了媳婦的腚。”
眾人聽了,笑倒在地。
一時,加藤重將落照領進客間,又躬身一禮,笑道:“我說主人一請即到,九鬼兄卻說不準頭。”
“我也沒說定,分身無術哪。”落照坐下來,“可是,德生說,你們忙活幾天了,我總得過來坐一坐。為了你們這個小場,德生替我推掉了七八個大場,為此磨破了一雙新鞋。”
“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德生正色道。
眾人又笑,隨後放桌,圍坐,各安其位。
說話間,柴戶捧來一盆菜,擺在落照面前。
“唔,又是燉蘿卜。”落照苦笑道,“看這蘿卜塊,囫圇半個的,顯系阿梅、阿蘭的刀法,讓我自感在家一般。松野芭蕉有一首詩,專詠此事,道是:‘菊後無它物,唯有大蘿卜。’”
眾人又笑。
這時,大門外有人叫喊:“加藤老漢在家嗎?”
眾人望去,見一人視遠步高地走來——頭頂雪笠,身穿黑袍,腳踏鐵齒木屐。
“呀,原是高倉君!”落照驚訝道。
“藤原落照,你讓我一通好找!”高倉傑秀悻悻然。
加藤重、九鬼忠見狀,目瞪口呆。
“切勿見怪。”高倉傑秀走到落照身邊,坦然落座,“此人欠我酒債,讓我吃怕了,至於東躲西藏。然而,自古有言:你的腿長,我的腿快!”
“大人,”加藤重俯身道,“大人屈尊就卑,將天就地!”
“大人臨虹款步,降尊臨卑!”九鬼忠俯身道,“然則,此等飲食殊非敬客之禮,況對尊客如高倉大人。”
“早知高倉大人辱臨,我等定然灑掃庭除。”加藤重歎道。
“我來就用不著了?”落照喝道。
加藤重赧然,眾人大笑。
“卻才,我家主人引出了一個小笑場。”德生對高倉傑秀說,“主人走進大門,兩家男女一同跪拜。主人說:‘散開些,不要擠嘛!公公的頭,要是碰上媳婦的腚,那就不好了。’”
“我有幾個類似的笑話,一發奉送各位。”高倉傑秀忍笑道,“上杉少將遇下,不似稻葉那般峻刻,老來更是一事不問。有人匯報工作,上杉少將總是說:‘好,好,那很好。’這一次,稻葉判官丟帽落鞋地跑來:‘大人,更衣室失火了!’上杉少將又說:‘好,好……’稻葉判官說:‘更衣室失火了,也叫好呀?’上杉少將說:‘那,那……那就不好了。’另一次,上杉少將奉命到近畿某地暗訪,稻葉判官駕車。稻葉判官揚鞭催馬,日夜趲行,最終駛入一處小河汊。此時,稻葉判官既沒問渡,也沒問路,因為既沒漁父,也沒野老,連個牧童也沒有。接下來,稻葉判官倒車,上杉少將站在遠處指揮:‘好,好,很好——哎,倒進河裡了!’當年,上杉少將跟夫人私約:‘晚上踢你臥房門的,一準是我,此時我醉了嘛。’這天晚上,上杉少將陪侍上皇,得到兩簍偏賞,命稻葉判官即刻送回家。稻葉判官來到少將夫人臥房前,兩手提簍,隻得踢門。少將夫人以為是丈夫回來了,裸著身子拉開門。當她看到稻葉判官,大為尷尬:‘哎,你看看,你看看……’稻葉判官探頭近看,順口稱讚:‘好,好,真好,真正好,端正好……’”
眾人大笑。
一時,阿梅、阿蘭前來獻酒。
“這兩位小娘子是誰呀?”高倉傑秀問。
“看來,老兄眼生了。”落照說,“這兩個本是我夫人陪嫁的侍女,一個嫁到加藤家,一個嫁到九鬼家。”
“噢,到了婆家,就吃胖了。”
“她倆懷上了,也快行束腰禮了。”
“那樣一來,不扎成牙腰葫蘆了?”高倉傑秀緊緊眉頭,“請問,她倆是何時出嫁的?”
“去年秋後,在同一天。”
“去年秋後,至今才幾閱月?”高倉傑秀沉吟道,“看來,那種事,片刻工夫也沒誤。兩人同日出嫁,同時懷喜,都叫進門喜。難道說,新婚之夜,兩個新郎喊號子了?嗯,貼鄰有此便利,屬垣有耳嘛。總之,天時、地利與人和,以上三樣佔全了。我想,兩個新郎當時是這樣喊的:‘夥計,預備起,操練起來……’”
高倉傑秀話沒講完,阿梅、阿蘭羞跑了,其他人笑倒了。
“看樣子,她們快生了。”落照說,“生下孩子,一時難回同道堂,空缺誰來填補呢?”
“小人有意填補,為此怕要歇業兩三年。”德生說。
“你歇業兩三年,街坊還知你是開店的嗎?”落照歎道,“我辭職了,反讓你歇業,更說不過去了。”
“過一日說一日,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德生寬然道。
“初聞主人謝職,我等快然於心。”九鬼忠說,“世尊有言:退亦佳矣!我想,主人早有此心,一向沒找到因由而已。說來,為了別人,自捐前程,在主人平生最可稱道。”
“然而,終非了局,不了而了,而未易了也……”加藤重搖搖頭,面向高倉傑秀,“此事何以了,但聽大人一言。”
“連日來,我到同道堂,一則考察,二則籌劃。”高倉傑秀款然道,“我以為,中院和後院可以出租。上邊有話,我去答對,有事也沒事。兩院的房客,已有人選,後院給一位教書先生,中院給三位宮廷侍衛官。”
“這位教書先生是哪裡人?”落照問。
“日本人。”高倉傑秀笑了笑,“此人神清貌古,博經通史,任真自得。”
“請問大人,此人姓啥名誰?”德生問。
“姓牛頭,名多志夫。”
“這樣的姓與名,聽來怪怪的。”
“自古道,多見少怪。”落照說,“在一部經書上,我見過此人的名字。”
“那般地有名呀?”德生驚問。
“正是!”落照正色道,“當初,我在清水寺讀書,聽藏海禪師講:此人又名阿旁,其形為牛頭人身,手持鋼叉,力可排山。隨後,我又在《鐵城泥犁經》上查到此人的身世:阿旁為人時,不孝父母,死後在陰間為牛首人身,承接巡邏和搜捕逃跑罪人的差役……”
眾人大笑。
“這位牛頭先生,老家在江戶,世代從醫,其父是一代名醫。”高倉傑秀說,“十年前,牛頭先生遵從父命,攜其弟遊學大阪,研習醫學與蘭學,在緒方洪庵的適適齋塾。只是,兄弟倆醉心漢學,蔑棄蘭學。離開師門之前,牛頭先生打傷了三名學友……”
“咦,”落照苦起臉,“此人還有哪些能耐?”
“人家有的,你一樣沒有。”高倉傑秀冷聲道,“目前,我不說你最缺什麽,我隻說同道堂最缺什麽——陽氣!”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高倉傑秀長眉聳動,“牛頭先生出自聖門,語必援經,動必據古,經明行修,滋蘭樹蕙,朝夕不倦,絕非藏頭伉腦之人!”
“老兄如此這般地袒護他,想必是跟他在一黨。”
“主人!”加藤重叫道,“高倉大人今日下臨,為的是誰?”
“我的心,有點涼。”高倉傑秀輕歎一聲,“牛頭先生出手打人,出於何因?那三名學友,罵其是巫醫,罵其弟是草包。”
“那種人,是該打。”加藤重歎道,“聽聞此事,徒增我烈士暮年之悲也!”
“事後,牛頭先生將其弟送上一艘開往清國的客船,自回江戶,繼而前往蝦夷地。他本是跟著一支騎兵隊走的,可這支騎兵隊在行進途中變為他的衛隊……”
“據此可知,此人馭人有術。”加藤重歎道,“讓他教書,什麽學童教不好?”
“教壞也不難。”落照說。
“你最難教,下愚不移嘛。”高倉傑秀哼了一聲,“當時,多志夫統領騎兵隊,途經水戶、仙台、津輕,又搭船渡海,抵達函館港,隨後穿過幕府撫控的松前藩,向正北挺進。正北方,土地綿袤,人煙清散,可稱未開墾的處女地。在多志夫指揮下,騎兵隊圈地殖民,鎮壓反抗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可惜,正待放手一博之際,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他的心……”
“那麽說,他的太太是他擄來的女奴?”落照問。
“牛頭太太的父親,本是仙台藩士,職位低下,升遷無望,故而超然自引,高揖而退,移居蝦夷地,開辟山林,力田疾作,漸漸溫足……”
“綁架他的女兒,可以勒索一筆贖金。”
“你也有此心呀?”高倉傑秀苦苦臉,“那個所在,土肥水美,家富財豐,可稱世外桃源……”
“但是,殖民者的槍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此時,那對情侶想要的,只是一間安寧的小屋。即此,多志夫毅然放棄他的殖民偉業,帶著他的愛人返回本州。輾轉多地,來到京都東郊的小沫町,開設塾屋。這間塾屋,名為荻之舍,本是用荻草苫蓋的。牛頭先生立志從事貧民教育,為此發下宏願:‘庶幾得忠實之士,不至蹈衰季之風,則天下幸甚!’無奈,束脩微薄,不足以養家……”
“老兄請他到同道堂設教,請示八杉營長了嗎?”
“來之前,我見過八杉,言稱:‘龍虎營號稱龍盤虎踞,實則既無龍武之士,亦無虎賁之師,而欺男霸女之事屢見不鮮,小偷小摸之人屢戒不悛。所以然者,在上椎魯少文,在下輕世肆志。為重斯文,承聖教,宜延聘飽學之士,開辦塾屋,並以此約束少年。料必是,貪饕者聽之而廉隅兮,狼戾者聞之而不懟。’八杉聽了,唯有點頭,一語不出。”高倉傑秀停了停,“至於那三位宮廷侍衛官,家住東郊,也想就近找個下處,奈出不起房租。我想替他們拿房租,又怕彰顯皇家恩薄。明天,我去找上杉少將,隻說一句:‘那三位深荷上恩,自當奮志賈勇。’他敢充聾子,我摘下他的雙耳下酒。這等散事,對我而言,也屬於牛鼎烹雞。”
“大人高義又高誼,”加藤重歎道,“對此我等只有敬仰的份了!”
“諸位大人,請容小人問一句。”德生面對高倉傑秀,“房客入住之前,房子總要收拾一下吧?”
“我的規劃是,東牆扒兩個口子,建兩座門樓,以示文武兩道。中後兩院的地面,起去地皮,鋪設地磚,碼成花菱。至於房頂,揭掉重鋪,用杉木條,用玻璃瓦。那些爛椽子,朽支架,該扔的扔,該燒的燒。榻榻米用藺草編織的,各室通鋪,或是織錦滾邊,或是黑布滾邊。為免日後松垮軟塌,要求堅厚硬實。另外,衣櫃、書櫥、屏風、幾案,杯盆、花瓶、痰盂、拂塵,以及補壁掛畫,視各室用途而定。總之一句話,可讓房客空身入住。”
“辦那麽多事,得用多少錢呀?”落照苦起臉。
“此乃公益事,不用你出一文。我想,等塾屋打出名氣,再開辦學堂,讓九町一營雨露均沾。”
“怕的是,街坊問我:‘既是公益事,為何收房租?’
“你可反問:‘到你家做公益,你能接受嗎?你敢接受嗎?’”
“可是,夫人曾說:良弓無改,以勖後人。”
“尊夫人歸來,你可這樣講:‘夫人自從嫁同道堂,一直未有身孕,只因同道堂陰氣過重。民間傳說,有一種小鬼,名叫垢舐鬼,藏在家中陰暗處,用長舌舔舐家主穢物。另有一說,空屋出幽魂……’”
“各位大人,有件舊聞。”德生說,“小狐丸乃平安時代的良器,與童子切齊名並價,傳說為狐狸所造。大前年有件奇案,因小狐丸而起。一天,有位官員送給政通大人一把寶劍。政通大人說:‘這是小狐丸,一向藏在布留祠,你是如何拿到的?’經過一番倒查,抓獲一夥盜賊,隨後押至奈良,施以磔刑。”
“為何談及此事?”高倉傑秀問。
“自小狐丸現世以來,社會上掀起收藏古兵刃之風。我家主人賣掉虎徹,大人你也不必籌集修房資金了。”
“你不是賣虎徹,而是賣主人!”
“我已經退職了,虎徹留有何用?”落照摘下虎徹,雙手捧起,“贈與高倉君,權當一燈獻佛。”
“我要它又有何用?”
“近來,大人獨行野步,正該揣把吹毛利刃。”加藤重歎道,“這把小刀,並不起眼,可它的確是風快的霜刀。”
“古來有言:寶刀贈英雄,紅粉送佳人。”九鬼忠說。
“是可惱也!”高倉傑秀乘酒假氣,“原來你們視我為勢利之徒!”
“街坊們快來看呀!”德生對著門口喊叫,“這班武士們喝頂了,即將翻案,一切推倒重來!”
“德生真會叫喚,但願外人聽得到!”加藤重爽然道。
“針對今日之事,我有一個設想。”九鬼忠說,“過後,門上掛塊牌匾,供路人指認:‘某年月日,高倉、藤原兩位大人來飲於此!’從此,臭市一改醜名,遂為把酒論刀之地!”
眾人聽了,連聲稱妙。
飯後,加藤重找出一副舊軟甲,披在身上,又拿出一把寬背柴刀,扛在肩上。
“去搶劫呀?”高倉傑秀笑問。
“小人再披戰袍,護送大人回家!”
“我沒仇人。”高倉傑秀歎道,“想當年,你聲如洪鍾,行路帶風。但如今,你嗓音依舊洪亮,可難擋一陣陡風。”
“萬象百物,忽然而逝,唯有忠義長存人間!”
“我不用人送,料那三杯兩盞淡酒……”高倉傑秀站起來,躬身道,“加藤君,我有一事相托。”
“大人請講,小人奉行不悖!”加藤重躬身道,“未審意旨,幸釋疑抱。”
“野野村與我為友,在清水寺一角試製瓷器。年前,他送我一隻細瓷茶葉罐,釉色活潤溫潔,刻花犀利剔脫。他又說:‘此罐有缺陷,名為串煙,為柴煙所熏,工藝不到之故。’我問:‘為何不用木炭?’他說:‘一窖要用十擔上等木炭,京都哪家也供應不起。’我說:‘臭市有位名叫加藤重的,出售上等木炭,我命他滿足供應,並且持續供應。”
“承蒙照應!”加藤重又躬身道,“大人偏擔難挑,照顧一下九鬼君吧。”
“清水寺的護欄,本是生鐵的,現已鏽蝕。明天,我找月照別當,勸他換成熟鐵的,上有箭頭的……”
“下一個輪到小人了吧?”德生伸頭問。
“德生,”高倉傑秀說,“同道堂連拆加蓋,分工招標,量銀選物,哪一項能離開你呀?”
“那麽說,大人讓小人全權負責?”
“你要保證,待那仙娥按下雲頭,俯身一看,換了人間!”
次日上午,德生帶領一批工匠,開進同道堂,隨即在中後兩院開工。瓦片揭下來,梁檁拆下來,分處擺放,隨時灑水,塵煙不起。中午,高倉傑秀帶領幾名官員,前來察看一番,隨後到前院的客堂就餐。此時,廚房外搭有一架竹棚,阿杓掌杓,一個小徒弟洗菜,一個小徒弟切墩。而此時,落照身在鵲鳴屋,替阿杓看店。
幾天后,中後兩院的房頂卸完了,兩院的東牆各砍出一個口子。
這天上午,德生來到抱廈前,見阿葉蹲在台階上,托腮看天,笑問:“你發什麽呆呀?”
“我想呀,有活乾,有飯吃。”阿葉苦起臉,“可是,阿杓不讓我靠前,說沒有我的活。”
“嫂子,活來了!”阿杓抖抖膀子,“我後背發癢了,請你撓一撓。”
“噢,你且一忍……”阿葉站起來,“我家有搔背扒子,黃銅的。”
“那家什冰人,嫂子還是用手吧……”
“我來!”德生拔步撩衣,楞眉橫眼,“老子扯下你那層癩皮,爭取擼出整張的!”
“哥呀,下回不敢了。”阿杓聳聳肩,“我說下回不敢了,是當著你不敢了……”
“你這家夥,口蜜腹劍,口似蓮花心似刀,一個偽君子,一個真小人!”
“德生叔,你要防的是我,我跟小嬸同齡呀。”一個叫阿斟的徒弟說,“不知哪天,我拐走小嬸,讓你單乾。”
“去你媽的腰下一豎!”德生踢了阿斟一腳,“你跟我玩?我玩出的孩子比你大!難道說,你們乾膩了?京都的廚子死光了?”
“德生哥,誤會了。”阿杓說,“你不在場的時候,我們師徒一句渾話也沒講,因為嫂子是一汪清泉。剛才,她問起你的過去,又一再地往根上追。按理,我應當講實話,但作為兄弟,我只能說你有光的一面,不能說你發暗的一面。比如,當年你在藤原家為主母端尿罐,我在鈴木家為主母端尿罐,你可比我勤快多了。到了晚上,我把尿罐放在主母臥房門外,次日一早來取,如此而已。可你呢,坐在主母身旁,抱著尿罐坐夜。主母支起身子,你便續尿罐,又替主母抹擦余尿。剛才,嫂子又問你的實際年齡,我說:‘我跟他半路結交,不知他的實際年齡。不過,我新年四十歲,也是他的小弟。有人說,德生哥來京都二十年,一變也沒變,本是一個妖物。可我說,德生哥駐顏有術,而且寬家出少年……’”
“單是年齡一項,就證明你扯謊。”
“既然你不在乎,那我放開了……”
“你也想一想,這個活是誰給你找的!去秋以來,你生意冷清,是我熱心熱腸,各處為你拉客。春節期間,你不得營業,如何養住這兩個小的?幾天來,你也看到了,凡到同道堂的官員,有一位進過鵲鳴屋的嗎?昨天,堀突大人問我:‘德生,你從哪裡請來的廚子?讓他到我家做吧。’我說:‘大人,人家是開飯館的。’堀突大人又問:‘他開的是什麽飯館呀?離我家遠不遠呀?’”
“你沒接著說?”
“再說把你賣出去了!”德生冷笑道,“堀突大人身任何職,你能說不知?”
“那位大人呀,他的高名呀,我呀,並無耳聞。”
“那麽,酒井忠義大人的高名,你總有耳聞吧?”
“這位大人嘛,唔……總歸是,怪我耳聾。”
“請問,京都所司代因何而設?管理本城治安與爭訟,統轄檢非違使以及各個町奉行!”
“我哪關心那一些?我只是一個賤民,跟你同一類。”阿杓冷笑一聲,“其實呢,我知道,堀突大人原在二條城,後在所司代,當的都是副主官,替主官應對外場。而且呢,我知道,我家主人跟堀突大人是舊交,常年有來往。”
“你家主人有膽前來,定受高倉大人羞辱一番!須知,高倉大人的嶽父是小笠原大人,小笠原大人又跟江戶的水野土佐守大人聯姻。德川慶福當上大將軍,是平白無故的嗎?原來,江戶的熊野三山貸付所是金銀帛交易之所,每一交易,動即千萬。然而,該貨付所受幕府控攝,隻向各地大名和寺社放貸,不向朝廷放貸。假如沒有小笠原大人擔保,朝廷也沒錢運作。為理清原委,我必須請出一位主膳大人……”
“別請了!”阿葉叫道,“這些個大人,把我的腦袋弄大了!”
“小嬸,”阿斟說,“把你腦袋弄大了,倒也沒什麽,只要……”
“你小子又惹事!”阿杓喝道。
“徒弟惹事,師傅兜底。該講的我講了,你們討論吧。”德生說罷,扭身走向大門,隨後拐向中院。
此時,高倉傑秀正站在石池邊,池沿上放著一把紫砂壺。
“德生,”高倉傑秀笑道,“剛才聽到你的聲了。”
“剛才,小人狐假虎威,拿班作勢。”德生揚揚臉,“阿杓師徒拿不到工錢,有抵觸情緒,有怠工跡象。小人講的是:‘明擺著,這是一項公益事業。高倉大人沒讓你們自帶給養,已是開恩了。’小人以為,對此類小人,要啖之以利,曉之以義,驚其心魄,養其廉恥……”
“咦,隻知你會唱,不知你會說。”
“小人更會做,小人天生有才!”德生傲然道,“有位名人說:‘天才不用,必定衰退,並在慢性腐朽中歸於消滅。’又有一位名人說:‘一個人無論稟有什麽奇才異能,倘然不把那種才能傳達到別人身上,他等於一無所有。’”
“你的這些話,是跟三木拓哉學的吧?”
“小人想跟大人學,大人也想教小人,奈大人一句吐不出。”
“哈哈……”
“大人這一笑,那些工匠才知大人跟小人有多熟。”
說笑間,兩個工頭來找德生。
一個工頭遞上一張紙:“頂板量過了,照尺寸定做吧。”
“阿彌,”德生冷起眼,“這是修舊,不是蓋新,可以拿舊板定做。”
“頂板規格不一,都得拿去定做?”
“隻此一句,便知你暈!”德生照臉唾了一口,“原先參差不齊,當下整體劃一!”
阿彌擦擦臉,自去。
另一個工頭問:“德生君,屋瓦啥時到?”
“噢,是阿陀呀。”德生昂起頭,“大後天一早,說定由窖場送來,但近幾天人家沒空。”
“我的人沒活幹了,讓他們拉去吧。”
“半路損壞,責任在誰?”德生照腦門敲了一下,“你身為瓦工頭,沒見過碎瓦片?”
阿陀揉著腦門,自去。
“德生呀,”高倉傑秀苦笑道,“這些笨工子是你雇來的,我也不便說別的了。”
“大人是誰呀?高隱之客,高慢之人,高邁之士!那幾個小工頭,跟小人只有一面之舊。不過,經此一事,他們將記住‘德生’這一名字,至於鏤骨銘肌。哼,德生來到世上,是規整人的,德生就是一把尺棒子!”
這時,有個叫阿佛的工頭走來,對德生說:“給我錢,買繩子。”
“現錢沒有了。”德生抖抖衣袋,“你找一家熟店,加賒幾捆,回頭你隻說是哪家店。”
“人家不賒呢?”
“那你向店主借一根麻繩,把他捆來。”德生惡笑道,“本人藏怒宿怨,正想借機開泄!”
阿佛聽了,唯唯而退。
接著,有人來要釘子,有人來要麻刀,德生也如此開遣。
“德生,”高倉傑秀說,“賒到的一應物料,你都應當記帳。”
“記什麽帳呀?那種事情,我們不去找賣方,賣方自來找我們。”
“買賣雙方都記帳,日後才能對上帳呀。”
“說來,小人專記流水帳,比記歌詞更牢。佛經上講,下下人有上上智……”
“自說好,爛稻草!”
“不全是吧?”德生擺擺頭,苦笑道,“去年春,三木家的女仆阿丁到敝店賒餡餅,到年底也沒還帳。若是一塊兩塊,小人也不去催帳,隻當是鄰裡相酬,奈那是一打十二塊。當時,三木太太瞪起她那花兒朵朵的眼睛,說:‘你瞧一瞧,看一看,三木家是吃餡餅的人家嗎?聞到生蔥花味,我的胃裡就冒酸水,別說聞到烤過的了。為了我,為了人,你最好到無人處開店!’當下,小人忍下氣惱,捧出笑臉,列出阿丁賒餡餅時的穿戴、時辰和緣由。那事的緣由是,三木太太齋戒,決意絕粒三天,其間禁止阿丁做飯。少奶奶麻衣怕兒子鐵衣郎受餓,拿出僅有的兩個銅錢,讓阿丁到敝店買餡餅。然而,兩個銅錢買不到一塊餡餅,鐵衣郎也不是一塊餡餅喂飽的。當時,小人對阿丁說:‘既是近門鄰居,沒錢可以賒帳。’阿丁一聽,掐走十二塊。當下,三木大人聽小人一講,對著太太開了腔:‘那天你沒吃餡餅嗎?那一晚,你一嘴的蔥臭,一口口地噴向我,害我士氣低落,戰鬥力減退。事後,你一說是天乾上火,二說是腸胃不調,三說是絕經先兆。你隻當說謊不上稅,害我虛費銀兩,湯藥一抓好幾包!’”
高倉傑秀大笑一回,又說:“你小子牙清口白,只是腿腳遲慢了。”
“買幾根釘子,也非讓小人去?”
“你是全權全責嘛。”
“小人只有兩條腿,哪夠用的呀?”
“要是有四條腿,那就撒開蹄子了。”
“小人是主人家的狗,可主人又在哪裡呢?小人忙得腳跟打後腦杓,可主人躲在鵲鳴屋,說是替阿杓看店。”
“他怕見生人,更怕見貴人。”
“我家主人不如小人活變,尤其是在人場上。小人見官必致禮,人家上來不理,後來也‘德生德生’的。”
“他們天天來就餐,捐過銀錢嗎?哎,一聽那話,蛋皮縮到鬢角上。其實呢,我本也沒想跟他們化緣,隻想讓他們站站場子。”
“可歎,我家主人哪知大人苦心?”
“他呀,不如你家前夫人。”
“前夫人在時,時常命小人當當。那些從老屋翻出的古董,實則是她從和歌山帶來的仿冒品,也只有大人家的當鋪肯收。我家主人見錢大喜:‘果然是爛船也有三千釘!’”德生歎口氣,捧起那把紫砂壺,“大人這一愛物,價銀幾兩?”
“所謂愛物,即隨心草,不論價。”
“誰送的?”
“價銀二十兩,有誰肯送?”
“二十兩?”德生冷笑道,“大人賣出半兩,小人用一兩回收,掰碎吃掉。”
“這是大清國貨,出自名家之手。”高倉傑秀指點道,“你看,砂粒明晰,線條流暢,構型別致。托在手上,有厚重感、力量感,並有衝撞力。你再看,這胎質與工藝,以及蓋上的款識……”
“壺蓋內也有款識,又有兩行字,道是:‘與君相遇,乃思長生。’”
“此話當真?”高倉傑秀揭開壺蓋,當下苦破臉,“啊呀,真是的呀!”
“我家前夫人用過,大人再用,也算間接親嘴了。”
“我與你家前夫人之交,僅限於詩歌唱和。”
“如若不然,大人成什麽人了?我家前夫人成什麽人了?我家主人又成什麽人了?啊,發乎情,止乎禮,這比那飫聞習見的愛情劇多出一層異樣的悲情!小人每每思及此,總想高歌一曲。”德生停了停,“雨雪菲菲之日,大人總去蠍鉗山。西嶺上的石屋,也是大人的落腳點,堪避風雨。去年春天,小人見西牆上多了一首詩,顯然是大人抄錄古人的:‘怕醉還思醉,哦詩未得詩。過雲飛雨急,斜照晚涼遲……躊躇搔短發,倚檻立多時。’西嶺坡外的那塊地是大人置下的,那些櫻樹是大人植下的——前夫人名叫櫻姬嘛。此後,櫻樹成林,蔚然深秀,引來遊觀者,胡攀亂摘的。去年秋天,大人派千法師前去居守。此前,千法師讓小人打走了,讓大人收留了。大人先讓他監管當鋪,又讓他監管綢布店……”
“千法師能寫會算,只是不合群,去蠍鉗山也屬自願,自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那種家夥,跟死人也不合群。待到春分,大人再去一次,看看那片山林,還存留幾棵櫻樹。前日,小人問千法師:‘山林為何讓你越看越少了?’他反問小人:‘你守著柴火肯受凍呀?’是啊,寒冬時節,北風刮野掃地,衝過北嶺,跌落下去,一如冰水澆天。千法師衣不遮體,食不充口,燒地眠,炙地臥。小人勸他,在藤原墓地北邊挖口地窨子,蓋塊大氈布。可他呢,想做雪山大士,臥雪眠霜,吃風屙煙……”
“秋霖之前,可為他建一所木屋。”
“那裡的冬風又冷又硬,鐵杠子一般,木屋能保暖?小人又勸他,南坡背風又向陽,不妨鑿洞而居。千法師這位法師, 雖無法力,但孔武有力。想來,此時他一手執鏨,一手擊錘,得步進步,其樂可知。”
“近來,我沒想起他。”
“近來,大人一刻也沒得閑。”德生歎道,“誰能想象,傲倪王侯的高倉大人,小笠原家的嬌客,甘願為別人效勞,一至於此……”
“我即將遠行。”
“那怎麽行?其一,我家夫人歸來,必定向大人當面致謝,並呈獻謝書。我家夫人詩詞歌賦無一不通,且善用舊典,比如改弦易轍、雀佔鳩巢之類……”
“其二呢?”
“銀錢!”
“明天我派人送袋銀子來,供你隨時開銷。至於大宗開銷,連工帶料的,驗收之後支付。至於來客,你替我照應,隻說我有事。當然,我不在場,你也留不住他們。”
“既然留不住,讓他們回家吃。”德生笑了笑,“小人遇到別的事,如何向大人匯報?”
“銀錢落實下來,還有什麽匯報的?驗收也歸你了。”
“只是,春分一到,我家主人必去蠍鉗山。”
“那麽,讓千法師撤了吧。”
“大人當真那樣做,便叫好心辦壞事了。千法師孤孤單單,孑然一身,大人給他找個老婆才是呀。”
“千法師住在蠍鉗山,也算是同道堂的人了。”
“看來,大人從此放意遠行了,這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人不知死,車不知翻。”高倉傑秀悵然而去,自語道,“地大無邊,是兩條腿量過來的?願負擔由此減輕,願負擔由此解除,有如脫衣,有如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