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呀,”落照笑問,“你這是什麽扮相?”
“小人新受朝命,出任門將,現已到崗。”德生正色道,“小人把守在此,料一隻蒼蠅也飛不進門。人道是,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你防誰呀?”落照坐到門枕上,“我持身守正,料也沒有來尋釁的,更沒有來尋仇的。”
“那麽說,主人變成老家雀了?”德生歎道,“前不久,美國黑船開進江戶灣,三百名大兵登陸。面對這一突發事件,幕府大將軍現出呆童鈍夫相。既而,大武士聞風喪膽,小武士龜叫鱉爬,民眾攜家內逃。加藤重說:‘國家危亡之時,志士獻身之日,我等靜聽主人號令!’主人果有報國之心,當率兩位老家臣禦侮於江戶,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殲滅頑敵!當年八十大人辦的那種弱國外交,豈可與之相比?這次戰役的勝利,應當重紙累劄,大書特書,以光耀史冊!待主人班師回朝,小人一定出郊相迎,凱歌勞還,送上幾塊嘎巴溜脆的餡餅……”
“胡侃八卦!”落照喝罵一聲,“我且問你,局勢尚可控否?”
“懾於船堅炮利之威,幕府大將軍決定接受美方的一切無理要求。”
“此乃舉國之羞也!”
“但請主人厲兵秣馬,趕在條約簽訂之前殲滅洋兵。出征之際,百姓伏道相送,齊聲祝願:‘大軍一到,化為齏粉!’興許有人說:‘讓三位老將上戰場,不是以羊投狼嗎?不是驅羊戰狼嗎?’可小人說:‘老將出馬,一個趕仨!而同道堂的老將,一以當百!’說來也巧,那三百名洋兵剛夠你們三位老將收拾的。更巧的是,一駕戰車,也剛好裝下你們三位老將——主人為中軍,加藤重為車右,九鬼忠為車左。詩雲:‘左旋右抽,中軍作好!’即便打個平手,敵我雙方也可就此息戰。萬一被俘,洋兵看你們年老體衰,也會放過你們,進而放過那位幕府大將軍……”
“德川家慶大將軍,是供你小人評說的?”
“這位敏次郎老哥,年紀老大,可未辨菽麥,更無撫世酬物之才。幕府老中阿部正弘,與敏次郎相比更嫩。去年,荷蘭人把美國兵船前來叩關的口信傳給阿部正弘,這位老小孩一拍腦瓜,想出一條妙計:築炮台!有人說:‘兵船是活的,炮台是死的,總不能繞境築上一圈吧?’經過曾不能以一瞬的深思熟慮,這位老小孩又作出一項折衝千裡之策:‘就築那麽一整圈!’此舉靡費國帑,滋擾邊境,民心為此浮動。荷蘭人又勸幕府籌建海軍,把本國的舊船當新船賣給我國……”
“當此之際,國人應當同赴國難。”
“請問,幕府大將軍是幹什麽吃的?幕府一應高層又是幹什麽吃的?”德生惡笑兩聲,“好嘛,和平時期,坐廟堂,閱百官,出號令,而警報一響,當即麻爪,啞然失色!”
“哎……”落照拍膝而歎,“由著人家欺吧,欺到家門口了!”
“幸而,人家並沒欺到主人家門口。”
“加藤重聽到這話,會賞你幾巴掌,再命你剖腹!”
“剖腹是武士的把戲,小人玩不起,隻望壽終正寢。”
“可是,你言狂意妄——口如注,言無據!有道是,鼓空則聲高,人狂則話大;泥人經不起雨淋,假話經不起對證。”落照搖搖頭,“哎,世道變了,你這樣的多了。”
“世道變了,賤民依舊受壓。如今,小人有飯吃,有房住。小人的那夥朋友,全都是匠人,又全都是巧手藝人,可誰也沒有自用房。小人的房子,頂棚有三層,上層是鐵皮,中層是鉛皮,下層是木板。牆壁用的是拚接木,軟木與硬木相扣,比整塊的板材更為結實,也更為美異。小人怕人看出來,從而心生妒羨,所以塗了一層黑漆。說來,那些建築材料是那夥朋友送來的,當建築廢料收集的。他們本想為自己建房子,無奈自己沒地基……”
“看來,你知足了,自得其樂呀。”
“然而,小人有遠見——大河沒水小河乾。”德生蹲下來,“小人是有些小小不然之能,可離開主人一無所能。譬如一隻右手,靈活自如,可離開身體只是一塊附骨肉。基於此見,主人走到哪裡,小人跟到哪裡。”
“便是獄囚,也有放風時呀。”
“主人如今的日子,沒有十成,也有**成了,所謂苦盡甘來。”
“今天是晉三的生日。”
“小人告知主人:那老子的班,讓兒子接了。小人勸告主人:不是那裡頭的人,別往那裡頭擠。”
“晉三有外室,已育有一子。”
“他有,他有……他有個屁!他們那些人,和尚的和尚,光棍的光棍,得蔭忘身,顧前不顧後!晉三遲遲不肯成親,在於他的行動以性命為賭注——贏了有享不盡的福,輸了有受不完的罪,所謂一腳天堂,一腳地獄。”
“我行年半百,又有家口,不會跟他們走。”
“主人作如是之想,藤原家百世之福!”德生以手加額。
當晚起了北風,下了一場小雨,暑氣暫退。
這天早上,落照從廁所拿來一把長鍁,在院中劃出幾個方塊。
“主人,”阿梅上前問,“你是想劃分地盤,是想割讓土地?”
“唔?”落照冷起眼,“你一個仆婦,哪裡聽來的這話?”
“德生的嘴,走水的槽。”阿梅悻悻然,“德生又說,美軍逼近江戶城,清除我方外圍陣地,即將發起包圍戰。江戶軍民在大將軍的英明領導下,誓死保衛這座偉大的城市,為此組建了一支由散兵遊勇組成的敢死隊,和一支由老弱病殘組成的尖刀隊。這兩支小股部隊,現已前沿接敵,實施防禦反擊,左突右擊,發起狂潮般的攻勢,士兵一手一壺烈酒,一手一塊肥肉。讓三木太太一罵,德生又說,那只是他的沙盤推演,也是拓哉教他的。”
“這些話,我倒沒聽過。”
“看來是,主人吃的是過時飯。”
“我想種花,久有此意。”落照面帶笑意,“說來,播種、施肥、澆水、捉蟲,與生養孩子的程序是一致的。勞作嘛,自是苦一些,可苦中也有樂呀。”
“主人!”阿蘭走上前來,咬牙跺腳,“這塊地千踏萬踩,硬如鐵板,種蒺藜也不長!”
“你們不是從農村來的嗎?”
“我是從農村來的,又是在農田上長成的!”阿蘭奪過長鍁,垂頭躬腰地拄了拄,“不為逃避農活,我哪會離家做仆女呀?”
“你這醜樣子,如同老乞婆!”落照冷笑道。
“我勸主人,栽棵小樹。”阿梅說,“越西藩的人家,生個孩子栽棵小樹。那棵樹,是孩子的生命樹,不能掐,不能搖,更不能砍伐……”
“既是那樣,不如不栽。”
“自古道,種花不如種菜!”阿蘭說,“主人,我想種幾樣青菜,隨長隨吃,只要你肯下力。”
“我肯下力?”落照卷起眉毛,“阿丁聽說我當菜農,只怕大牙難保。”
阿梅、阿蘭聽了,掩口而笑。
這時,信子拉開房門,走到抱廈下。
阿梅趕上去,傾身探問:“夫人,飲茶嗎?”
“不。”信子坐在藤椅上,“你們說起種花,為我提了一個醒——明一該種痘了,種痘也叫種花嘛。”
“回頭我打聽一下,看有沒有種痘先生。”阿梅拍手道,“對了,我的女兒阿嬌,阿蘭的兒子阿壯,也該種痘了呀!”
“據我所知,日本早已不興種痘了。”落照說。
“那說明,你無知。”信子歎道,“天花關乎個人存亡,關乎國運興替。隻可歎,官府明知天花之害,卻沒有預防之策,為此我將上書!噢,臭市人居環境惡劣,正是瘟疫首要侵襲之地,那裡的小孩更加危險哪。”
“夫人,”落照笑道,“阿獏婆也在散布這類流言,你要麽跟她合作,要麽跟她鬥法。”
“她算何等貨色?”
“那麽,奉夫人之命,我前去探看。”
落照走後,阿梅說:“阿獏婆宣稱,西洋的種痘法人畜不分,蔑倫悖理。”
“日本的種痘術,傳自中華大國。”信子說,“操作程序大致是:研碎痘痂,撒在新棉絮上,然後搓棉成團,塞入小兒鼻孔。據說,痘苗淡紅,磊落中含水色,明潤可愛,如晨星之麗於天門,呼為狀元痘。另有一法,取出稀痘漿,瓷瓶儲藏,用時染於小兒貼身小衣。據說,三日萌芽,五日痘長,十日痘萎。然而,比較起來,西洋種痘術更有效。幾年前,大阪建了一所除痘館,推廣西洋的牛痘種痘術,可惜又讓官方取締了。”
“阿獏婆治病用巫術,不用醫術,也見效,我試過。”阿蘭說。
“看來,你讓那老妖婆毒化了。”
“現在,龍虎營沒有大夫,外邊的大夫也進不來。”阿梅歎道,“那個老妖婆,時常銅聲響氣地喝嚷:‘世人哪,你們信這神信那神,為何不信我神呀?我神在天,光罩你身,哪有病魔敢作祟?我神專治疑難雜症,比先生大夫高明千萬倍!’有人得病,便去找她,求她禱告我神。你死了,她怨你心不誠,念不堅。”
“愚弄百姓,殘害性命!乾和引災,莫此為甚!為災猛烈,深可悼惕!國之將亡,必生妖孽!野鳥入廟,人民遭殃!”信子連叫幾聲,“我跟老妖婆對陣,你們以為如何?”
“依我之見,讓她自滅。”阿梅說,“九鬼老爺爺說:‘惡魔總有神祐,正義老是遲到。’我家老爺爺講:‘歪門邪道長不了,邪神野鬼見光死。’”
“嗯,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不過,孩子一天大似一天,險地也一天近似一天。”
“阿獏婆的信徒,如蟻慕膻,也是一天多似一天。那些人說,阿獏婆名字中的‘謨’,本是吞噬噩夢的魔獸。”
“眼見得,這隻魔獸要吞噬我們——那些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們本是龍虎營自產的,銷不動的,等下貨,剔莊貨,殘次品,等外品,處理品,無良名品,又攙雜一些邊角料。內中幾個,書上有名: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裡蛆,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果然書上有名。”信子笑了笑,“想來,那些人是武家的余子,在臭市也不得立足。”
“從前,他們結夥成群,大發牢騷。有人說:‘日本地震頻發,為何不震龍虎營呀?’有人說:‘下民偏心,上天也偏心!’有人說:‘誰讓我們投胎慢時呀?’他們當中有誰跑快,又惹人嘲笑:‘至今不死心,還想當老大?’阿獏婆對他們說:‘人生而有罪,人生即贖罪。’有人問:‘長子生來沒罪?’回答是:‘當年,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從埃及出走,埃及法老百般設計,多方尼阻。摩西求助上帝,滅了全埃及的長子,連同頭生的羊。’眾人聽了,無不感歎:‘這樣的好事,但願也發生在日本!’他們羊狠狼貪,穢德垢行,破罐子破摔了嘛!”
“此所謂,縱私而滅公,倚勢而行奸。”信子沉吟道,“古人雲,不防其微,必為大患……”
“別人我不拿,我隻拿阿獏婆。”阿蘭惡叫道,“拿到之後,我薅光她的毛!”
“那還用薅呀?”阿梅忍笑道,“擇擇罷了。”
“噢,她本是老貨!”
“我以為,應當優待老年犯。”阿梅彎彎腰,“到那時,請你下手輕一些。”
“那還用我下手嗎?早讓人磨成光板了!”
兩人口講手畫,興高采烈。信子坐不住,起身走了。
大暑中的一天,幕府大將軍德川家慶薨逝,享年六十一。孝明天皇聞之震悼,避殿損膳,敕贈太政大臣,諡曰慎德院。朝廷又頒發詔書,稱大將軍系宵旰憂勤登遐,準許民間祭祀。
詔書一下,臣民靡然順風,湧向神社,集體致哀。神官們編造家慶大將軍的功績,現場宣講,滔滔不絕。有人當場暈厥,有人想歸途跳河,有人想回家上吊,武士們想在適當的場合剖腹。
如果京都人也那樣,那就枉稱京都人了。他們前往屬地神社,參加祭祀活動,略帶戚容。面對這些人,神官一句話要講幾遍,以便掂量下一句該不該出口。
這天午後,龍虎營所屬武士聚在石牌坊下,等待八杉營長前來訓話。
八杉營長來到後,運了一回氣,說道:“各位大人呀,日頭沒曬破頭皮吧?我的意見呀,各歸各家,私祭慎德院,休得哭斷肝腸!”
眾人剛要散去,八杉營長又叫:“啊土……啊土……土井大人另有話講!”
“諸位大人在前,哪有我講的?”土井躬身道,“大人齒德俱尊,請予轉達……”
“啊哪,啊哪……哪裡話!”八杉營長把土井推到天真名井的井台上,大聲道,“大夥站直了,聽……啊聽好了——不許發笑!”
“也罷。”土井仰起身,威聲道,“各位大人,所司代有令:今後三年之內,京都武家不準嫁娶,不準飲酒,更不準聚飲!”
“平民準許飲酒呢?”有人問。
“古語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土井挺直身,平視前方,“所以,我們應當正身率下,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為了極盡哀思,請有關大人關照所轄片區:今後兩個月,飯館、茶館、伎館一例歇業,旅館隻許提供近三天的食宿。諸位大人若無異詞,在下將上報所司代,說諸位大人自願多盡一層孝。”
“這是所司代定的吧?”有人又問。
“二條城總管大人定的,言出法隨!”土井目光掃射,“誰有異詞,請上台講!”
眾人聽了,都沒出聲。
散場後,落照拐到鵲鳴屋,喝了一壺茶,下涼才回家。走過八角井,但見三木身披白衫,站在自家門口,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落照停下腳,探身問:“大人在等誰?”
“我等客,你正是我的客!”三木揮手道,“隨我到家,喝碗粗茶!”
“對不起了,在下在外喝過了——滿滿一壺,又添了二回水……”
“如今才往家趕,急著排水吧?你捱捱磨磨,彎道避障,當真是避囂習靜的嗎?當真是賣宅避悍的嗎?去年此時,別人坐在陰處納涼,你卻如同跑街的。你不給我一個解釋,我認定你用心險惡……”
這時,落照聽見德生咳嗽,忙對三木說:“飯時已到,你我兩便。”
“黑下水,騾配的,狗攮的,老獾叼的,鬼一般的人!”三木對著德生罵道,“別他媽做鬼做神,我他媽的最煩這!”
“休放粗口,遵命而已。”落照抬起腳,邁進門,“聞說道,三木家沒有粗茶,只有細茶,又是帶沫的。”
這時,三木太太迎上來,一迭連聲地說:“大人不肯辱臨,在三木家窄門窄戶。人道是,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大人自問:對門對戶這些年月,三木家哪個傷過你?我家老爺有牛性,也沒跟你使過牛勁;我嘴不讓人,也沒跟你拌過嘴;拓哉槍不離身,也沒朝你放過槍;麻衣常挑別人的刺,也沒挑過你的刺;鐵衣郎隨地撒尿,也沒在你門前撒過一泡尿;阿丁牙長,也沒朝你齜過一回牙。我不怪你,隻怪你夫人,不放人在眼裡。哎,你不買我不賣,路人不如哪……”
“你媽的!”三木吼道,“你是請客,你是拒客?”
落照走到客間前,只見玄關站著一位英挺的武士。
“咦,那不是晉三君嗎?”落照詫異道,“你怎麽會在三木家?”
“我家是囚牢?”三木說罷,肚子一頂,把落照頂進玄關。
“叔父請上坐。”晉三躬身道,“年來,小侄失於問候,惶愧惶愧。”
“你客氣了,我簡慢了。”落照走進去,面南落座,“這些天,很忙吧?”
“那是……”晉三坐在一旁,“宮中一頭,家中一頭,來回跑路,體力難支。”
“年輕人嘛,也在鍛煉,從小事做起。”
“晉三君升遷了,一步升到大尉,跟稻葉判官當副手了。”三木歎道,“連升三級,又淡淡悠悠,殊屬難得呀!”
“啊,十分之好!”落照喜形於色。
“小侄得有寸進,多賴叔父關懷。”晉三從懷中取出一面銀牌,“小侄略備薄儀,望叔父莞納。”
“這是何物?”落照接過來一看,還給晉三,“上面有字,辨識不清,恕不接受。論說,你升職了,我該送你賀禮。”
“當面拒人?”三木哼了一聲,“你添了個小孩,也沒辦場,我也隻得當面賀喜了。”
“叔父既然多心,小侄不敢相強。”晉三收起銀牌,又問三木,“冰透了嗎?”
“大約冰壞了!”三木拉過一隻木箱,抽出上蓋——碎冰中有一只花皮大西瓜。
“呀……”落照一驚,“夏日用冰,皇室才有!”
“實不相瞞,系今上天皇所賜。”晉三說。
“哇,瞻雲就日,渥恩偏隆,寵過公族,願你不負天皇近幸之恩。”
“叔父之恩,小侄一體銜知。”晉三說罷,搬出西瓜,放在食案上。
三木拔出腰刀,切出幾牙,冷笑道:“瓤是紅的,籽是黑的,只是熟過頭了。”
“此話暗藏機鋒,竟然出自閣下之口。”落照怪怪一笑。
“叔父家世顯赫,德高望重。”晉三正色道,“而且,人道是,人到四十五,恰如出山虎。值此時代變革之際,龍虎營邪惡勢力抬頭……”
“古人雲:忠不避危,愛無惡言。”落照沉聲道,“當前,你邁出了人生關鍵的第一步,我隻送你一句話:行矣慎風波……”
一語未了,門外出現三位武士——左衛三英!
“德生傳令,不敢不來哪。”秋山月腳踏台階,待進不進,“德生言稱:高倉晉三大人召喚,遲到罰酒一杯。”
“是我讓他傳話的,可我沒說罰酒呀。”晉三笑道。
“那麽,”小畑火冷聲道,“年輕的老長官,有話請講!”
“你們在我家辦公呀?”三木立起眼,“誰不進門,給他一刀!”
“三木大人請客,千年等一回,偏讓我們趕上了。”小畑火走進來,捏起一牙西瓜,“據貴營老輩人講,三木大人頭回請客,值他彌月之喜。喜宴開場,他放聲大哭,百感交集。來賓難忍,陸續告退,最後只剩兩個客人,一個聾,一個又聾又瞎……”
“請注意,你們的長官在座!”三木冷笑道,“晉三君立致通顯,你們心中不服,又生嫉恨,是不是呀?我聞之,人說道,壽不壓職!”
“咦,”秋山月怪笑道,“如今三木大人會說話了,不用大哭了。”
眾人大笑。
一時,阿丁來收瓜皮,又問三木:“肉下鍋了,什麽時候盛?”
“現在就盛!”三木拍拍肚皮,“我們這些武士,哪有一個弱漢?生肉也照吃!”
“當真管飯呀?”小畑火笑道,“這回當真來對了。”
“我本也沒打你們的譜。”三木指指落照,“看在這個人的面子上,少不得添幾雙筷子,添幾把細料。”
“三木大人是直腸子驢,跟我相似。”小塚人叫道,“快拿避暑飲,今晚不醉不休!”
“自古道,酒杯雖小淹死人。”落照說,“又何況,二條城下發禁酒令,土井大人業已傳達。”
“土井是哪家大人?”三木大嘴一撇,“剛才聽他嘶喊,長一聲短一聲,我不知那是馬放屁,是驢放屁!”
“憑是什麽屁,你也聞到了。”小畑火說。
“哎,人家長那麽大,頭一次當眾講話……”
“你自感低他一頭吧?”
“在妄言諂語上,我自感低他一頭,他一簧兩舌嘛,他兩面二舌嘛。”三木哼了一聲,“我三木官職不高,也是奮鬥出來的!幾年前,二條城出了一缺,有位上司對我說:‘我推舉你,該走的門路你自走。你不想求見總管大人,不妨求見他的小管家小津,可那也得有個一底一面。’我說:‘我想跑官,願送錢,但不肯求見小管家!’土井聽到這話,從此到小津家送禮,三一回五一回。那些禮物,他說是老家的土特產,實則是阿獏婆從臭市買來的。可是,他跑斷兩腿,送盡禮物,小津也沒為他辦成事。家裡吃不上了,阿獏婆還在鼓勵他:‘沒有不咬鉤的魚,也沒有不爬杆的猴!’一天,阿獏婆從鄉下騙來一蒲包帶殼的花生,七瞎五秕的。主仆幾個在月亮地裡挑挑揀揀,一個比一個興頭:‘呀呀,看我這顆多飽圓!’‘啊呀,我這顆才飽圓呢,是顆大飽飽呀!’‘再看我這顆,可成了,成成的,我的手氣最佳呀……’”
眾人聽了,大笑不已。
一時,晉三說:“今天不可說笑。”
“是啊,慎德院屍骨未寒。”落照點頭道。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小畑火變色易容。
“所以,我們要以酒澆愁。”秋山月苦起臉。
“我以為……”晉三淺笑道,“喝上幾杯,借以解憂,但不可帶酒意。”
“長官路遠,尚請留量。”小畑火說,“我等喝醉了,也不過醉倒在家門口。”
落照深夜回家,見大門沒關,臥房亮燈,信子坐在桌邊看書。
“夫人,”落照打開房門,近前問,“你可知我在誰家做客?”
“一身膻氣,不問可知。”信子皺皺眉,“今日有些特別,鄰家給下人放了半天假,我家也不例外。我又想,阿梅、阿蘭人人家中有孩子,可交替值夜,或一旬一輪,或一月一輪,計日領取值夜費。然而,一年之中,有大月,有小月,有的超過三旬,有的不到三旬……”
“哈哈,這事才是主婦要考慮的。”
“你的事呢?”
“我所關注的,從前是國家,現在是家庭。剛才,左衛三英感羨我,視為奮鬥目標。秋山月又說:‘閣下閑庭信步, 但識階柳庭花。’此言並不確切,在他未窺門徑……”
“德生說,晉三升為大尉,從六位。”
“沒他舅父推舉,他能登上高位?他登上高位,也沒把我看低——左一個叔父,右一個叔父,算來是我讓位與他的……”
“你一退,藤原家與皇家脫鉤了。”
“如今海疆動蕩,國內暗潮湧動,脫鉤求之不得!卻才,我脫身來家,在我是觀根應量,種種隨宜。我是一隻老蚰子,一夜吃過半町黑豆葉,任由他人設局布套,不鑽而已。”落照弛然道,“大將軍一死,民眾如喪考妣。晉三等人也發表熱論,吵了我一個小發昏。晉三說,就文治武功而論,家慶堪比其先祖家康,他的去世讓日本蒙受國恥。秋山月說,家慶逡巡畏避,致使外敵凶囂,死不足以解民恨。三木說,家慶性情剛烈,屢戰屢敗,愧辱難當以自盡。小畑火說,家慶衰庸闒懦,大損國威,交詈聚唾以離世。小塚人說,家慶身亡,實為勤王派刺殺。今上天皇優詔厚恤,以彰報施。我想的是,三木與晉三等人分屬於幕府與朝廷,誰人能夠捏沙成團?他們口氣宏壯,頓劍搖環,立馬疊橋一般,可沒有行動力,見事縮手縮腳。”
“近年來,農民內亂,洋人入寇。幕府應對不力,威信日降,皇家有抬頭之勢。”
“今上天皇準許民間祭祀家慶,也想借此歸責於幕府。”
“街談巷議,眾口囂囂,如他日何?”
“我預測,亡靈節一到,雀喧鳩聚,蠅飛蟻聚。”
“我們同道堂,一概不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