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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物語 第20章 1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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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海居士77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24-08-27 13:56:51 来源:搜书1

此時,趕淨車的早已換成作造,一個大山般沉默的男人。

那輛淨車,剛刷過白漆,廂體又隔成四截,各有一頂軟木蓋。驢項下系了兩隻核桃狀的銀鈴,據說那是來自沙漠的駝鈴。清晨,夜幕未開,淨車駛來,鈴聲沿路播撒——叮呤……咚噠……叮呤……咚噠……

阿丁以為,作造是為她來的,淨車改型是給她看的。她想:“這家夥弄那樣,也是鼠舔貓鼻。又何況,我心中有人了,心門封上了。”

這天正午,陽光熾烈,勝過夏至日。泥地上鼓起小土泡,隨後炸裂,又漸漸卷成小圓筒。

阿丁撲上白粉,挽上高髻,插上兩支雞冠花,換上那件桔色的和服,悄然出門,然後順著橫一通向西走去。這件和服,有三成新,三層厚。“熱點有什麽?有教養的女人,即便在家,也是一身大衣裳呀!”走過半條街,出了一身汗,沒見到一個人。“哼,我本不是為那些人來的,我本是為那個人來的……”如此一想,心中小鹿亂撞。原來,她早上聽阿梅講,近來小貨郎常去神社,翻石撥瓦,似乎有擺攤設點的意向。“男人嘛,頭頂烈日也得出攤呀!為了心愛的女人,哪樣苦不可吃呀?”

此時,神社青草叢致,有如牧場。阿丁抬眼一望,但見:天真名井的井台上,放有一副貨郎挑子,撐著一面大陽傘。只是,不見那個小貨郎。“咦,他在跟誰躲貓貓呢?嘻嘻,不是我,又是誰?我來了!”

這時,身旁響起一個聲音:“你,終於來了。”

阿丁扭身一看,見路邊臥著一個年輕人。

“大人跟我說話?”阿丁斂步行禮。

“我是平民,為何叫我大人?”那人兩眼睜叉,“你自稱斠然一概、一中同長、一碗水端平、等一大車、七子均養……可你做到了嗎?請問,我兄弟五個,哪個不是你親生的?可你偏疼老大!我們四個喊窮,你雙豆塞耳,推聾作啞,有如失心木偶。你見到老大,說也有,笑也有……老大要買吃的,你一聽便說:‘我給你錢,我有錢,我有的是錢!’我要買吃的,你總說:‘慈不掌兵,義不養財,情不立事,恩不放債!’哎,你這樣的家長,活著沒人理,死了沒人埋!你若有理,請擺桌面,一條一綹!哼,吃我一篇,沒話了,有短嘛,在老大女人身上有短……這個事呀,親鄰周知,你也知醜。你當真知醜,也不那麽辦了。你呀,一再利用別人對你的尊敬,也一再打消別人對你的尊敬……”

“出門不利,撞上醉貓。”阿丁苦笑道,“這個活死人,把我當成他家老爺子了!”

阿丁奔到大陽傘下,臉上現出紅潮,心中波瀾起伏。“人呢?我的人呢?想來是,他到僻處拉屎去了。是啊,一個走江湖的,要是不講江湖規矩,那他的江湖只在他家的小院了。可是,一個貨郎,一家一火在肩上,屎到腚門也得夾住哪。哎,虧我來了,有預感似的,這也叫心靈感應吧?”

阿丁摘下挑子上的小梆鼓,試敲了兩下,歡喜道:“以後用它哄孩子——我跟他的!”

“喂——”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多麽熟悉的聲音……”阿丁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是他是他還是他!”

“那個誰,那個誰……”那人越走越近,語氣越來越硬,“起開,起開,你給我起開!”

“不認識了?”阿丁仰起臉,睜開眼,嬌嗔道,“是我呀,你的那個我。”

“看到了,原是一個花大姐!”小貨郎笑道,“多謝光顧,樂意效勞。”

“你,你真的不認人了?”阿丁睫毛低垂,“我是三木家的女仆,名叫阿丁,跟你相交不是一天了。前時,你跟我討了半瓢涼水,我加了一撮白糖,你也嘗到甜頭了吧?你身為貨郎,諳熟行情,當知白糖價……”

“記起來了。”小貨郎板起臉,“你說個錢數,我酙酌一下。”

“你以為,我是來要帳的?”阿丁拋個媚眼,擰起身子,“按阿獏婆的說法,我是你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嗬,但願你中暑了!”

“難道說,我愛錯人了?”阿丁歎道,“在神的世界裡,只有恨錯的,沒有愛錯的。你的愛,海樣深,天樣闊,我不想佔有,隻想分到該得的那一份。”

“看樣子,瘋人院的圍牆要加固了!”

“可歎我,原是摩登伽女,害的是單相思。癡心女子負心漢,那是劇情,也是實情。”阿丁見小貨郎要收陽傘,連忙摳出那粒金豆,“買賣人,請留步。”

“你想怎樣?”小貨郎厲聲道,“我有人格!”

“請問,你的陽傘是賣的嗎?”

“我的陽傘是自用的,用過好幾年了。”

“你用過的,正是我要的。”阿丁掄起陽傘,旋了幾旋,“連日來,我夜夜等你,洗淨身子等候你……”

“醜人多作怪!”

“做人失敗,真的失戀了。”阿丁淚水直流,“你不怕我想不開,一頭扎到井裡?”

“那樣的話,算是想開了。”

“哎……”阿丁把金豆塞給小貨郎,“從此,你我兩清了。”

“那……謝你了,代我家小謝你了。”

“你走吧。”阿丁抹去眼淚,“這個世上,到處有不幸的女人,而我是最不幸的那一個。”

小貨郎慌慌張張地走了,從此沒再來。原來,他以賣貨為名,行淘寶之實。半月來,毫無收獲,哪知從阿丁身上淘到一塊硬貨。他信奉那句話:得意不可再往。

當下,阿丁打著陽傘,歪歪地回到家,跌進廚房,陽傘也合上了。傘頂上有隻螳螂,本能地縱身一躍,跳到阿丁額頭上。螳螂忙於查看它的新領地,從額頭爬到臉頰,又從臉頰爬上鼻梁。阿丁的表情肌急劇抽動,不停地變換鬼臉。

一時,三木太太從起居室走來,一邊說:“阿丁哪,你說餓氣是哪來呀?剛撂下碗嘛。現有臘腸,你切上幾片,鋪在碗底,再放兩把米,蒸上一大碗……”

“太太叫我嗎?”阿丁抬抬頭,“我不是困了,我是病了。”

“你也會生病?”

“我呀……一件從沒想過的事,好像也發生了,那麽真實,不是預演……”

“大白天說夢話!”三木太太見螳螂滑到阿丁衣襟上,試圖再攀高峰,尖叫道,“哎呀,那是什麽?”

“什麽是什麽?”阿丁坐起來,看到螳螂,笑道,“看哪,它戀上我了。”

“打掉它,拍死它……”三木太太掩起胸口,後退兩步,“呀呀呀,我好怕,好怕好怕的呦……”

“我養它,做個伴,別管幾天。”阿丁掠掠散發,“太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有位少年站在高山上,向我招手。那條山路直上直下,山風硬如門板,可我身直腳硬。少年接到我,攬起我,又說:‘總算得到你了!’我問:‘少爺叫我來,有何吩咐?’少年往上一指:‘送你一所宅第!’話音剛落,從天上降下一座樓閣,穩穩扎扎地落在面前。隨後,繡簾掀起,走出一位貴夫人。我問少年:‘她是誰呀?’他笑著說:‘你不認識自己了?當然,這是幾年之後的你……’”

“是個美夢,接著做吧,我一時也餓不死……”三木太太甩著手走了。

阿丁扎上圍裙,點鍋,坐水,淘米,洗菜,有條不紊,又自出心裁:一根萵苣,在她手裡變出三樣菜,芯一樣,葉一樣,皮一樣。

三木太太剛開吃,阿葉來了,抱著一個枕頭樣的小皮袋。

“阿葉,”三木太太抬起大胖臉,“連月不見哪。”

“多謝太太惦念,我又可以走動了。”阿葉從皮袋中抓出一把納豆,放在飯桌上,“納豆是平民食品,也是平民藥品,我是吃它去病的,也請太太嘗一嘗。我又聽人說,納豆開胃化食,卻病延年……”

“阿葉呀,”三木太太放下筷子,“你當初是一張清水面,如今抹得跟年畫似的;你當初說話有如鶯啼燕囀,如今也老腔老調的了。”

“聽太太一說,我又明白了一些的哩。”

“看哪,”阿丁拍手道,“我們的小阿葉又回來了!”

“說實話,納豆是別人托我送來的。”阿葉笑道,“那人又送給我一盒胭脂,請我把阿丁姐送給他。”

“阿葉,”三木太太冷起眼,“你說的那人,是趕淨車的?”

“太太一猜就著。”阿葉點點頭,“他名叫作造,有傳奇般的經歷。成人之後,他踏上航海之路,歷經劫難,最終……”

“變成一隻屎殼郎,蜣螂轉糞!”

“作造經過無數劫難,悟出一個道理:陸上比海上穩……”

“這也叫道理呀?”阿丁笑道,“這樣的道理也用悟呀?”

“聽我講嘛!”阿葉急著說,“憑你多大的船,行駛到大海大洋,也成了一個漂浮物。曾經有幾位先生爭論,哪種出行方式最危險。作造恰好走過,問了一聲:‘航海算嗎?’先生們一聽,當即啞聲。嗬,單看他那張讓海風吹糙的臉,便讓人起敬。遇上風暴,別人伏在艙底當烏龜,可他抱著桅杆放聲大笑:‘浪再大也在船底下,山再高也在腳底下!’”

“此人本是亡命之徒!”三木太太沉下臉,“本營若有禍事,必從我這話上起!”

“太太,”阿葉說,“作造言稱,眾人忽視的活計,往往暗藏商機。糞便倒進河溝,不如製成糞坯,賣給農民。糞便也能換錢,這事誰想過?太太吃的萵苣,脆生生的,可按時令,萵苣早退市了。太太吃的萵苣,本是茄子地裡間種的,也是上過大糞的……”

“阿葉呀,我本該吐給你的,但我的身份和教養不允許。”三木太太撇撇大嘴,“今天你來,身為使者,我隻得如此奉告:太太我呀,海上的大浪沒經過,人生的大浪經過。”

次日傍晚,三木回到家。

三木太太一見,悲聲道:“老爺呀,你腰圍減了,氣勢也減了。”

“變化之快,日新月異;變化之大,脫胎換骨——變!”三木叫了一聲,右手托出一隻翻唇鼓肚的瓷壺。

“嗬,一隻小罐子,詭形奇製的。”

“此乃特種丹波壺,尋常人家哪得見?”三木摘下壺蓋,“請你往裡看,隻準看一眼。”

“呀,一隻黑蟲子,狀似螳螂,怪嚇人的!”

“這叫金鍾,人家送的。夜靜燈殘,請你來聽——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不會爬出來吧?”

“壺中日月長,它還往哪跑?你即便把它扔到郊外,它也照樣爬回家。”

“老爺怎麽想起回家了?”

“有事通報!”三木坐下來,侃然道,“今日午時三刻,二條城發生了一場事變,具體說是迎來了一場重大人事變動,既有內因也有外因,而內因與外因交互作用。此前,上級找我談話,讓我主管檔案室,也屬於瘸子隊裡拔將軍。因而,經過層層申報,二條城檔案室一陽來複,本官就任該室首任主管……”

“級別提了?”

“級別沒提,但也只在目前!”三木端起兩膀,叉開雙腿,“剛才,聽到‘檔案’二字,你敢說心無所動?須知,你兒子的名籍現捏在我手裡!”

“這麽說,拓哉的事有轉機了?”三木太太歡然道,“啊哈,‘一’字改成‘十’字,只要加上一劃,料也難不倒你!”

“新官上任,千人百眼,我豈敢擅改?況且,上任之前我跟橫路大人發過大誓……”

“罵街不痛,發誓不靈!發誓發得靈,監房無罪人!”

“然而,此事在我,可稱鑽刀立誓!”三木挺起胸脯,發出雄聲,“下面我起重誓:從今往後,堅守紀律,嚴守機密,杜絕請托。若違此誓,萬箭穿身,或死於刀劍之下……”

“拉倒吧,又讓人家排擠了!”三木太太垂頭到肩,哀聲道,“你呀,聞聲伸頭,讓人家卡脖子,不如退職,含飴弄孫。不聽我言,碰在網裡,現已關進牢城了呀……”

“哎,來家之前,我預知你要說什麽了……”

“所以,你送我一隻小罐子。但不知,你是想用來哄我,是想用來嚇我?”

“這件小家什,是一位同僚送的,作為賀官禮。起初,我自謙:‘檔案室乃清水街門,閑冷之地,不值一賀。’他說:‘大人職在清要,案頭有此擺件,既可排遣寥寞,又可陶冶情致,從而聚精會神,專注於本業,不再像從前那樣——風一陣,雨一陣,烈火轟雷,見事必嚷,人稱靜營炮,正是那句話:暴躁的人,智慧在明天。’”

“自古有言,不勞不獲——那人是誰?”

“土井大人。”

“是他?哼,金鍾喜陰濕,愛蹲死窩子,跟你一樣呀!”

“唔……那隻雙腳獸!”三木摸起瓷壺,抬手要扔,“罷了,哪天雲遊,用來討飯……”

“我看哪,給阿丁吧,讓她養那隻螳螂。”

“可是,兩隻草蟲在一處,必有一爭呀。”

“誰死誰活都在命!”

這時,阿丁端來一面托盤,上有兩碗面條,一碟鹽烤鱒魚。

“咦,”三木驚訝道,“家中常吃鱒魚?”

“誰家能夠常吃鱒魚呀?主人回家了嘛。”阿丁笑了笑,“主人想喝盅酒嗎?”

“如今的主人,沒那興致了。”三木捏起一塊鱒魚,咬了一口,吐在地上,“生柴也似,牲口也硌牙!”

“怪我沒烤透,火又急,又怕烤糊。”阿丁苦苦臉,“論說,該泡上一泡,發上一發,可我又怕主人等不及。”

“這樣的鱒魚,勾起我回憶。”三木歎道,“我剛進二條城,長官帶我們幾名小武士到馬場牧養馬駒。那個馬場,在有馬的一處山谷,有山溝,有山坡,長林茂草,幾無人煙。每天一早,我們撒開馬駒,徒步跟隨,跑斷腸子也不叫苦叫累。原因嘛,長官不講,我們也不說,各人心裡有底。原來,這批馬駒是要進貢的,有待挑選:看體形,看毛色,看耐力,看習性。比較而言,耐力和習性佔大頭,良馬不是用來擺示的嘛。當然,這種馬的主人,絕不會臨軍對陣,更不會衝敵破陣。也就是說,他不是那種武夫——頂盔披甲,左手控韁,右手揮刀,哇哇亂叫。另外呀,說句不為外人所知的:此人騎馬,隻為逃命。比方說,此人檢閱軍隊,突遭兵變,涕泗交下,痛加自責,抑或是陳今說古,曉以大義?果真如此,那我問他:人家發動兵變容易嗎?哎,思深憂遠,念茲在茲!而且,人家把老婆孩子也押在刀尖劍刃上了。所以,處此生死未卜之地……”

“哎……”三木太太長歎一聲。

“怎麽了你?險些閃折我舌頭!”

“我歎的是,老爺也用文言了。”

“橫路大人派我主管檔案室,又反覆叮囑:活到老學到老,聖人無常師……”三木咽口氣,“對你們女人,講話也沒勁。”

“那就吃吧。”

“報告沒作完,一口吃不下。”三木變顏變色,“那人見有兵變,身不離鞍,雙腿一夾,衝天而去。這下,任他兵馬萬千,也是兔子攆狗……”

“哎……”阿丁輕歎一聲。

“阿丁你又怎麽了?”

“主人不容我喘口氣嗎?”

“哈哈,那是你的權力,我不可剝奪——剛才講到哪裡了?”三木愣了愣,“我是說狗攆兔子,是說兔子攆狗?”

“看哪,把自己講迷了!”三木太太眼角現出幾道縱紋。

“你想旁聽,我偏不講!”

“主人呀,你剛才講到‘兔子攆狗’一節上了。”阿丁探身問,“那麽,接下來呢?”

“阿丁呀,你樂於求知了,受我啟示,在我帶動。”三木含笑道,“那麽,我先問你,馬是常飲好呢,是不常飲好呢?”

“當然是常飲好了。”

“錯得完完的!”三木雙手扳膝,“你在知道,當時當地,馬吃的是青草。馬吃乾草,也要少飲,以防脹肚。我要是不通這類養馬術,天下料也沒有駿馬了。啊,哪天我也騎上一匹,追風逐影,日行八萬裡,一飛衝天,一舉衝霄!”

“如今呀,老爺一樣也不濟了,又來逞英雄。”三木太太苦笑道。

“英雄不英雄,也在比較。”阿丁冷聲道。

三木太太聽了,大嘴一張,又合上了。

“阿丁出言,與我合拍。”三木欣然一笑,“龍虎營,本是藏龍臥虎之地,現已成了蛤蟆窩。新一代的武士,有幾個能拈動槍使動棒的?小胳膊小腿大肚皮,不像蛤蟆像什麽?這窩蛤蟆呀,平時就近蹦躂蹦躂,可一旦有窪水泡著,又鼓起肚皮,看誰叫得歡。拓哉上次回京,送他們一個名號——破靴黨。老一代的武士,心拙口夯,說頂了就動刀動劍。他們也凌上虐下,但在戰場上敢於爭先,不惜舍命。現存的老英雄,八杉營長是一位,臭市的加藤重也算一位。八杉營長草莽出身,年少便有反抗意識,每日裡盤馬彎弓,很快便武藝過人,正所謂:走馬似逐電追風,放箭若流星趕月。後來,他立足嵯峨野,收羅深山寒谷貧苦之民,在京都西北地區闖蕩,天天上高台,夜夜做新郎,成了草頭王,報號酒吞童子。朝廷七符六詔,調兵征剿,始終沒找到決戰時機。他反而憑借路頭熟、四蹄輕,帶領徒眾劫掠官軍糧秣,充實自家賊巢,自稱是:軍無見糧,因敵為資。兵部卿和京都所司代聯銜去了一封信,百般曉喻,又封官許願,他才接受招安。可是,他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只在八十大人帳下當了一名聽差。他沒有怨望,因為他有名有分了,他的徒眾也化匪為民了。此後,關西連年災荒,民不聊生,或易糞相食,或易子而食,匪患又起。他單人匹馬,招降那些頭頭腦腦。那些人降順後,他也沒引以為功,對內情也閉而不談。八十大人暈暈忽忽,也有醒的時候,於是讓他接任營長。從此,那些武士不再張牙舞爪的了,又說:‘八杉營長說對了是對的,說錯了也是對的。’現在,我們中年武士,有跟朝廷的,有跟幕府的,有忠心事主的,有賣主求榮的。大家鳧居雁聚,鋼刀碰鐵槍,卻沒碰出火星來,只因八杉營長在此……”

“該上宿了吧?”三木太太弱弱地問。

“可是,兩位英雄隻講了一半!”

“加藤家的老爺子,讓人怎麽評說呢?”阿丁歎道,“聽人講,從前他有家不知養,長在同道堂,又橫眉努目強乾嗔。同道堂這棵大樹倒了,他無枝可棲了,才到臭市賣木炭。他賣木炭,口說就是價,不許人還價,誰肯惠顧?從春到秋,他光著上身,為的是節省衣裳。冬天到了,他又是一身爛棉花套子,用麻繩箍扎。下雪天,他又出門逛街,名為賞雪,其實家裡冷得蹲不住了。哎,一個賣炭的,舍不得用炭,那才叫真可憐。藤原夫人下嫁後,他走路杠杠的,說話梆梆的,可從裡到外透著憊懶,暮氣心底生呀。”

“阿丁,”三木冷然一笑,“加藤重那等人物,是你可以評說的?”

“嗯,德生也這樣訓過我。德生對加藤重又敬又畏,說他是未易之才、不二之老……”

“此乃以毛相馬,加藤重也不是德生那廝可以評說的!”

“老爺今天怎麽了?”三木太太笑道,“往常,你見到加藤重,從不理睬的呀。”

“我從不理睬他,在於他從不理睬我。”三木肩膀一聳,“其實呢,我暗中推重他,他也暗中推重我,這叫英雄相惜。我所推重他的,並非什麽才能,而是一顆忠心!”

“他忠心耿耿,為同道堂付出半生心血。”阿丁歎道,“藤原大人並非無情無義,他是不知人心可用。”

“阿丁有見識了,而且見識絕高了,快趕上我了。”三木仰身一笑,“當年的藤原落照,受幾位大師栽培,研習文房四藝,即書、畫、琴、棋。家臣們又勸他習武,以便全面發展,終成一代天驕。可如今,他遇事縮脖子,有如一條秋狗,傲人的只有一把小刀。說來可悲,同道堂僅僅隔了一代,便衰敗到這等狀態!我若有他那樣的家世,有他那樣的家臣,有他那樣的師傅,早當上國王了!這麽一比,你就看出我比藤原落照高出多大一截子了!”

“一會兒雲裡,一會兒霧裡。”三木太太擺擺頭。

“老爺,你接著講牧馬的事吧。”阿丁探身問,“那些馬駒養成後,到底進貢給誰呀?”

“給天皇,給太子,或是供天皇賜予朝中大臣。”

“那樣的話,你們也不會賣那力,你們又不是吃皇糧的。”

“我想講給你,可我又想:三人誤大事,法不傳六耳。”

“主人,誰是那第三個人?”

“我是!”三木太太叫道。

“怎麽能是你呢?嗯,不是你的話,又是誰呢?大約是我……”三木苦起臉,“可笑我,自從搞檔案這一行當,連自己也不輕信了。這也充分說明,並從側面證明:本人本是這一行當的人才,土井大人可謂慧眼識英才呀……”

“不講也罷!”三木太太和阿丁齊聲道。

“二位淺希近求,令我不得就此而止。”三木挺起腰,“據積古的、有德的、在道的前輩們私下傳授:待這批馬駒養成,挑出跑得最快的一匹,獻給那位隻掌遮天的大將軍。同時,從我們這批小武士當中,挑出跑得最快的一人,為大將軍牽馬。為了到時中選,我們每天跟著馬駒跑,從不扯尾巴。隻可恨,我們的給養供應不上,讓二條城的內勤克扣了。按規定,我們那等小武士,每人每月一鬥糙米,出差加半鬥,牧馬另加半鬥,合計兩鬥。可是呢,按總量發下來,我們每人每月不過一鬥,而且十米九糠。長官又說:‘小的們,你們的待遇不低了,高過這些馬駒了,它們吃的主要是青草呀。’夏末的一個正午,一位老大人前去視察,長官讓我們列隊迎接,跪聽訓話。老大人站在車篷似的大傘下,講了一大通,我一句也沒聽進——哎,膝蓋頂在石地上,本身在受刑,汗水又順著發梢住下滴,讓地上旋濕旋乾,旋乾旋濕。老大人講完,長官大喝一聲:‘小的們,該行動了!’我們爬起來,趔趔趄趄地驅趕那些馬駒,一邊呼叫:‘得,得,下溝嘍,爬坡嘍……’一邊互遞眼神,意思是:‘夥計,下頓有犒享,到時別撐著!’哪知,老大人走了,隻留下一包鹹鱒魚。長官對我們說:‘什麽食品可過夏?唯有鹹魚!而這樣的鹹鱒魚,可過十個長夏!’我說:‘依我看,別吃了,留著釘馬掌吧。你有法釘上去,我管保到死不來換掌的!’話沒落地,挨了一鞭。”

“起初,我隻當老爺迂了。”三木太太苦苦臉,“哪知,繞了幾個來回拐,又說到鱒魚上,沒迂。”

“臉前擺的,原是憶苦飯哪。”三木閃閃眼,“每次看到,淚水總往肚裡流。”

“主人,你愛吃青菜嗎?”阿葉問。

“我愛吃什麽,你不知嗎?”三木擺擺手,“你去吧,我也說乏了。”

阿丁走後,三木太太從櫥頂取出一碗天婦羅。

“誰做的?”三木捏起一個,拋進嘴裡,“嗯,又軟又香,夾有臘肉呢。”

“這是川島太太送的,藏有三天了,人家點名給鐵衣郎的。”

“我想呀,一個有三輩人的大家庭,總得有點長遠菜,以備不時之需。”

“要是沒錢,別說那話!”

“關餉在年底,不過那也快,有日子就快嘛!”三木盈盈欲笑,“在此期間,少奶奶可回娘家寄食,鐵衣郎可到塾屋寄宿——無奈這話提晚了。”

“怪的是,老爺得知家中有變故,並沒發火。”

“如今,我敢對誰發火?”三木面如霜降,“回家來,想聽你一句寬心話,可你一味盤問,有似提審。我自感,如同那黑汗病馬——神昏頭低,渾身肉顫,汗出如漿,步行如醉,口色紅燥,脈象洪數。想來呀,男人低眉倒運,出家為宜——落發為僧,頭也空空,心也空空,佛前敲鍾罄,與人無爭競,無情無怨過一生。藤原落照七歲那年,到清水寺求學,我和土井攜手送他。寺裡的別當藏海禪師,終年參禪打坐,有如一尊古佛。落照一見,倒身下拜,連叫幾聲師父,可藏海禪師沒出一聲,眼皮也沒抬一下。他那眼皮,又松又長,藏個秤砣也不顯,所以難得一抬。可是,我一出聲,老禪師立馬現出青眼珠。我說的是:‘喊你三聲不答應,給你根狗屎卷白餅!’老禪師看定我,說道:‘你這位小施主,大有佛根,絕非凡品。你的本宅在南海,你本是順著地下暗河遊來的,又是從天真名井鑽出的,因為天真名井是京都唯一的一眼透河井。只可惜,你有四條孽根:一為食孽,二為禍孽,三為情孽,四為邪孽。若欲證入空性,必得三洗髓,五伐毛。’他讓我留在寺裡,可我不受拘管,野馬一匹,否則也跟月照和尚一樣了……”

“老爺,請原諒。”三木太太伏下身去。

“休要如此,快別如此,看折了我俗夫草料,看折我了老僧道業!”

“老爺曾說,人犯錯不難,難的是一生犯錯,犯同樣的錯。”

“在犯錯上,我並不差於你。”三木欠身道,“我是個水裡能遊的,地上能跑的,缺的是兩隻翅膀。從此,你我別離,相見無期。太太呀,再勞駕你一次,找出我的衣裳,恕我不能陪你到老了。”

“老爺咽氣之前,總是這個家的主人。老爺落蛋了,也是這方小天地的啞巴太陽、黃胖日頭。你我必定走一人,那人只能是我!”三木太太用力擦擦眼睛,“老爺對我的恩,對我的愛,我將記到來世,生生世世。”

“我有哪一樣,可讓你記掛的?”

“你顧家!”三木太太歎道,“俸銀歸我管,你沒私藏過一枚製錢。有人逼你請客,你寧願砍頭,也不點頭。是的,你也有請客的時候,那也是在確認有人墊錢的時候。當年,拓哉去野尻迎親,塵八陪同,又帶去幾個能吹能打能彈能唱的藝人。事後,你對塵八說:‘閣下為我抓了個大面子,我請客。’我聽了這話,心中暗想:‘老爺出此一言,只怕追悔一生。’所幸,你又說:‘從今以後,我一年請你一次,在你合家團圓、共度佳節的除夕夜!’”

“呀呀呀……”

“人道是,好狗不咬雞,好漢不打妻。你性情粗暴,但從不破壞性地……”三木太太見阿丁又來了,連忙做了銷聲處理。

“太太呀,你是沒話說了。”三木憨憨一笑。

“主人也沒打過我。”阿丁笑道,“近來太太也柔順了,原先嗷嗷的。”

“死丫頭!”三木太太嗔笑道,“人家老兩口說私情話,你跟著瞎喳喳。不過,你想跟我學,我也願教你……”

“不如跟我學!”三木端起飯碗,抄起筷子,大吃一通,隨即放出一串臭屁。

阿丁捂上嘴巴,即刻開溜。

“老爺,這才是你的味呀!”三木太太一臉沉醉,“咱公母倆,別鶴孤鸞,長月才得一見,讓我想到燕爾新婚那時節。那時節,咱倆人,一個青春一個年少,一個英拔一個美貌,一個柔情一個蜜意,一個山盟一個海誓……”

“太太,”阿丁拉開門,“面條糗了吧?”

“賞你了!”三木太太把托盤放在地上,一推到玄關,“你吃完,不用收,不用洗,睡你的去吧,做你的美夢去吧。”

“我喜歡聽主人說話。”阿丁挪到玄關,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這丫頭,像隻小貓。”三木太太一笑,又對三木說,“一坐之間,我們老了,一個頭禿一個齒豁,一個束牛腰一個湯包肚,破磨配瘸驢呀。然而呢,枕前發下千般願,要休隻待青山爛。生則同為原野之露,死則同為水底之塵……總之吧,少年夫妻老來伴,唯願情投意合,一鋪兩好,相得無間。昨夜晚,我自思半宿:家人,親戚,鄰居,誰才是你掛心的?兒子也靠不住,還能靠誰?拓哉自脫衣胞,三災六病,沒讓我省過心。長成人了,不是讓人罵哭了,就是讓人揍哭了,所以非去當兵,又非走那麽遠。每次探家,他總是背著大槍,那也是內虛外張。他在外頭出不開身,在家裡卻抖開了,動不動就說:‘老子斃了你!’哎,這樣的兒子,要不要的也稀松……”

“太太話硬心不硬。 ”阿丁笑道,“少爺把你氣死了,一聲媽又把你叫活了。”

“阿丁,”三木怪笑道,“我的同僚關心你,並且關注你。”

“我沒違法吧?”

“休說違法,犯罪也無事,誰讓你的主人是我呢?誰讓我尚且擔任那一職……”三木見太太眼泛蘿卜花,忙說,“自從見到你,他們算是找到共同話題了,而話題又總在你的髮型上。按說呢,一個未嫁的女仆,或是梳螳螂卷,或是梳蛾卷,或是梳海螺卷,可是你,頭回梳的是貝殼髻,像一名藝伎;二回梳的是夜合髻,像一名新娘;最近一回梳的是垂發,像一位貴婦。”

阿丁聽著,神情漸趨靜泰。

“看阿丁的氣派,難保不成貴婦。”三木太太說。

“她成貴婦,我成佛爺!”三木笑了笑,“晉三連升三級,此前誰又想到了?”

“老爺信夢嗎?”

“美夢我才信。”三木苦笑道,“那些同僚談論阿丁,借以排調我。有人說,我欠伎館的帳,讓人家追上門了;有人說,我養了外室,讓太太捉到了;有人說,我勾引富婆,貼補家用……”

“你沒長嘴嗎?”三木太太大怒,“你沒長手嗎?”

“太太,玩笑也當真氣生呀?”阿丁笑道,“過幾天我再去,聽聽那些人又怎麽談論我。”

“喲喲喲……”三木太太嘴角咧扯,“你是姑娘家,人家可是大男人呀……”

“我樂意,樂意之至!”

“哎,下句我不說了。”

“我想男人,做夢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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