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了?”野次沉下臉,“你的妻子是公用的嗎?”
“實說吧,我不當男人用了,又想讓斑子坐胎生子,隨近逐便地。我以為,到哪山唱哪歌,認老理吃現虧。我在當鋪管帳期間,時常有女子丟眉弄色,也有自薦枕席的,又多為良家女子。我心動了,手沒動,想的是,人家是有丈夫的,如今沒有以後有。丈夫跟當鋪的夥計一樣,來貨必定上手。歷來休妻的,對外講這原因,講那原因,真的原因在於妻子蕩而不檢。可歎,我一心替別人著想,等想起自己來,淪落荒山丘了。幸好,得德生君之助,我有了斑子,堪與共朝夕,度余年,足稱平生之願。可是,沒有孩子絆腳,只怕她待不長,讓我後半截空。”
“你呀,可謂放羊拾柴。”野次沉吟道,“我可解你之憂,替你生個兒子,因為藤原家隻生男不生女。但是,萬一生個女孩呢?女孩長大後,成了男人眼中的獵物,人皆可夫哪。而我是跑馬賣解的,卷席而居的。我不在她身邊,即便只有一天,誰來守護她?”
“主君剛到的那一天,斑子就把你我比上了……”
“你我有什麽可比性?”
“噢,你是故家喬木,角立傑出,雲程萬裡,正未可量。即此可知,你我有天壤之別,判若雲泥。”
“那倒也不至於。”
“論才智,你是那三人的公倍數。拓野對斑子有那種企圖,可僅限於幻想。拓也有膽有識,見事風生,可他是雜交後代,是衍生產品……”
“那是為何?”
“以顯性性狀來看,拓也繼承了祖、父兩代的特質——放意肆志,不恤人言。”
“你身在曠谷,守在野山,何以探知根底?”
“製造拓也之時,我近在咫尺,親眼目睹。我發現,製造他的人是個假把式,盡管擁有一所兵工廠,盡管用到十八般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鏜、棍、槊、棒、拐、杵……”
“信口胡言!”
“我還沒說那十八般武藝呢!”千法師一笑,正色道,“古人雲:‘夫用人惟才,不遺疏遠單賤,天下便化矣。’對你當主君的而言,真正可用的是拓也,那也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拓也有膽有識,又是一只能言鳥,一匹能言狼,將來定是一位能言家,既富且貴,洪福齊天。也可以說,拓也不是一座貧礦,但要你鑽探、坑探、錐探,總之要你深探。你暫時用不到他,但要經常聯系他,以便將來助我張目。”
“你插手我的事,卻不知探湯手爛!”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奈我有話存不住,我又自封為大總管。”千法師仰身道,“即此我勸你,認清大形勢,觀察大趨勢,從而隨俗為變。古人雲:‘聖人與眾同欲,是以濟事……’”
“可歎的是,你自封大總管,為了求嗣,反又求人。”
“慶太號稱手長,沒有摸索不到的,只是不通人道……”
“他人如何,姑且不論。本人防意如城,正如書中所言:‘余非登徒子,誓不效雜情奴態,暮翠朝紅。’”
“話說早了吧?”
“詩雲:‘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野次朗聲道,“《孟子》有言:‘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
“啊,此乃王者之音!”千法師深鞠一躬,歡喜而去。
望著千法師的背影,野次自語道:“這樣的一名法師,鬼性大於人性。在外地,我聽人講:京都人,祖根油,三歲小孩哄老頭。德生糶風賣雨,架詞誣控,一尺水十丈波,與千法師是一丘之貉。我自立為王,也決不用他,以防他專製擅命,播弄朝政。拓野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但人格扭曲,到不了大處。對他們一夥,我如何防范呢?人道是:流靜水深,人靜心深;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人的能力,首在自製力,其次才是決策力。即此我決定,隻與古賢爭高低,不與時人論短長。”他摘下幾朵銀花,沒嗅到香氣,歎道:“連月吃肉,口氣汙濁,大便乾結,而臉上起癢,有似桃花癬,又出火癤子,掐不得也擠不得。在松阪,以糠菜為食,汗流浹體,每天洗浴三次,肌膚凝滑如脂。如今,不流汗,也不洗浴,又怕觸摸身體……”
野次脫下上衣,練起小太刀法。三套過後,體力不支,倒向石床,漸漸睡去。在夢中,他是一名倦旅,進近小村頭。谷倉前,一個女人在簸揚陳米,不時地抬頭遠望。野次上前問:“你在等誰?”“我在等你,等你幾世了。”女人放下簸箕,俯伏在地,“我願做婢女,洗我主人的腳。”他聽順其言……稻倉,稻糠,溫熱的氣息,逼熟的氣息……野次醒來,感覺私處冰涼,懊喪道:“我的童貞失去了!”
此時,一彎上弦月,泛著清輝,有如一隻丹鳳眼,現出淒惋的眼色。野次暗歎:“我的那副醜態,讓上天看到了。”前天傍晚,他去找千法師,中道而返,只因斑子正在水窖邊沐浴。……思量至此,《聖經》中的一段話如小溪從耳畔流過:“一日,太陽平西,大衛從床上起來,在王宮的平頂上遊行,看見一個婦人沐浴,容貌甚美。大衛就差人打聽那婦人是誰。有人說:‘她是以連的女兒,赫人烏利亞的妻拔示巴。’大衛差人去,將婦人接來。那時她的月經才得潔淨。她來了,大衛與她同房,她就回家去了。於是她懷了孕,打發人去告訴大衛說:‘我懷了孕。’”當下,野次歎道:“夜覺曉非,今悔昨失,如此循環,豈有定止?想來是,妖因閑起,魔由心生,況我山居野處,掛席為門,只怕不擇生冷。破妖除魔之法,有個一字訣:累!”
次日一早,野次選了一把大钁,在水井南選了一塊荒地。這塊地,地皮堅實,雜有碎石,一钁下去迸火星。野次暗想:“這便是書上所說的石田吧?古詩有句:‘土牛耕石田,未有得稻日。’可我認為,不論怎樣生的地,種上幾季也成熟田了。”
這時,千法師一瘸一拐地走來,托著一把酒壺。
野次問:“腿傷了?”
“天之將明,在鋪上崴了一下,扭了一根大筋。”千法師怪笑道,“如今呀,早酒、晚茶、黎明色,讓我佔全了,哪管他人說好道歹?哈哈,騎著驢,拄著棍,自在一會兒是一會兒。對你來說,地是要辟的,田是要開的,但也不宜觸石決木的。钁把是木頭做的,一樣擰爛手掌。拓野三人吃過一場苦,受過一場罪,才知讀書輕快呀。”
“你歇你的,我乾我的。”
“我不在惜你,還在惜我的钁頭呢!”千法師奪過大钁,“看哪,這一把也卷刃了,沒有一把能用的了。等腿腳利索了,我扛進城去,讓鐵匠回回爐,再加些精鋼。”
這時,斑子端著一盆水走來,軟腰輕擺,神色衝遜。
“主君呀,”千法師笑道,“水來了,洗臉吧。”
“水來了,又不是飯來了。”野次搖搖頭,“算來,我有一天沒進食了。”
“昨天中午你睡了,睡到半夜也沒醒。在此期間,我叫你幾回,你也回應,不過是打鼾回應。斑子去送飯,叫了你幾聲,你又說夢話。那些話,根本不是你說的,好似一個學滑子借你之口……”
野次愣了愣,返身便走。
“一隻好鬥的小公雞,讓我一說,不也抿翅了?”千法師歎道,“修棧道,建墓園,若非他大許其把,我哪肯領工呀?料錢和工錢,爽生隻跟我要,我也沒跟他提過一句。”
“你不提,他興許忘了。”斑子苦笑道。
“他的那張臉,我是不想看了!哎,只見天陰不見天晴,萬物如何生長呀?”千法師吸口酒,“所幸的是,有他一尊惡神在,外鬼也沒膽來了。”
“如今,你心開了,人也滑了。早先,德生君讓爽生捎信,讓你去搬那隻大浴桶,以便讓主君泡澡。可眼下,中伏過半了,也沒見你動身。”
“那樣的一隻大浴桶,據說一百挑子水也灌不滿。”
“世上諸般活計,你有一樣拿手的嗎?”
“有一樣!哈哈,自你跟了我,哪一晚不弄得地動山搖呀?”
“不知恥!”
“你知恥,也只是恥居人下……”千法師一笑,“德生君捎信來,說爽生快來了,並要帶人來。”
八月初的一個下午,爽生來了,領來一個人。那人三十上下,頭戴一頂有護頸簾的陣笠,上身穿黑色外褂,下身穿染花褲裙,騎著毛驢,神態輕傲。
千法師一見爽生,拍手道:“我的大筋扭了,不能下田勞作了,可巧你來了,不用現抓了。”
“我帶人來了。”爽生擠擠眼,指著那人說,“這位便是何其貴多麽美大人,原名山童,官居野尻村村長。”
“我是村長,目前也只是副的。”山童扭頭別項,“按非官方說法,我本是阿蘭之弟,姓名是牛頭先生賦予的。”
“那,何其貴……”千法師舌尖一吐,“山童呀,你本是農夫,又扒街淘空的,是怎麽當上副村長的?依我看哪,你是羊屎蛋子鑽天……”
“千法師,請客氣一些。”爽生正色道,“我們是德生君派來的,山童乘的正是德生君的坐騎。”
“那麽,請二位到廈子下就座。”
三人坐定,爽生對千法師說:“山童君當了小官,發了小財,想創辦實業,以順應新潮流,響應上級號召。”
“我想買下此地山林,請你千法師當中人。”山童說,“事成之後,我送你傭金,雇你當護林人。”
“山童呀,”千法師塌下眼皮,“你可知,這片亂墳崗子埋的是什麽人?”
“藤原家保衛皇室,勳在方冊,我焉得不知?”
“你的小官是怎麽當上的,我又焉得不知?”千法師惡笑一聲,“野尻農民暴動,本是子虛烏有。去年冬天,在伏見的廢城梅花田,一隊伐木的農民談論剛被鎮壓的一場農民暴動。有的說:‘我們假如佔據醍醐寺,安營扎寨,官軍就難以攻取了。’有的說:‘醍醐寺有幾件稀世珍寶,比如絹本著色的五大尊像,所以官軍不敢硬攻。’有的說:‘醍醐禦陵埋有貴重的隨葬品,比如鑲金嵌玉的寶劍、翡翠寶石,還有那無比貴重的皇冠。’有的說:‘我們現有大斧子,何不佔領醍醐禦陵?’有的說:‘發掘出皇冠,哪怕戴上一回,下地獄也可為王呀!’你明知他們隻為賣嘴取快,卻據此告變,讓他們慘遭滅門之禍,菊地一家也未能幸免。當時屍積街巷,至今血汙猶在,屍臭不散,野狗亂嚎,日間也少有人行。其實,吾皇萬世一統,誰有江山易主之念?那些暴動的農民,抗的是暴政,反的是奸臣。可歎,大奸極惡之人,反受上帝庇佑——如果有人殺死該隱,他將遭到七倍的報應。你不改前過,又前來買山,狗膽包天!”
“你的態度,讓談話無法進行。”山童說罷,起身要走。
“既來得,走不得。”千法師陰笑道,“我不拴你,也不殺你,隻讓你開荒種地。”
“你怎麽的了?”爽生苦笑道,“難怪德生說,你近來肆意酒色,暴虐無道,多所殘害。”
“你也申請留下來?著無庸議,我應準了,不用主君恩準!”
“提到野次少爺,我想起一件事。”爽生寒起臉,“多年以前,龍虎營有一名少年,家住橫二通東首。有一天,玉帶橋上來了一個修腳師傅,聲稱他的修腳刀其快無比。那少年從家中偷出一把爛銀般的小刀,前去比試。修腳師傅拿出一隻葫蘆,放出一股蠱氣,讓他立時昏迷。三年後,他清醒過來,尋找那個仇人,為此遠走他國。有一天,他逮到那個仇人,隨即帶進一座破廟,三環五扣地綁在柱子上,用那把小刀從腳底割起。他割下一塊肉,燎上一燎,嘗上一嘗,又喂那仇人,一邊說:‘老師傅,我是生手,還請當面指點!’幾年後,一個小賊闖進他隱居的小屋,讓他驚走了。一天的後半夜,那小賊又來了。他說:‘你總算來了,我快等不及了。’那小賊吃一大驚,回身便走。他一把拉住,哀求道:‘我幾年沒吃肉了,請你舍舍身吧,哪怕是一掛下水呢……’”
“那分明是傳奇,”山童笑問,“你從哪本書上看到的?”
“難道說,傳奇都在書本上?”千法師歎道,“爽生講的那名少年,正是臭市的修腳匠船越。當初,那個修腳師傅移鄉避仇,逃往大清國的北京城。船越跨海西渡,捉到他,但並沒要他的命,只是截去他的雙腳。待他創面愈合,船越才回國。他在北京叫街討飯,見到日本老鄉便罵船越,船越之名由此傳入國內。”
“那一傳奇,今天印證了。”爽生歎道,“唯有真實,才震撼人心!”
“你們為什麽老是講那些?”山童顫聲問。
“你的腦袋盛的全是漿糊?”千法師目光陰刻,“農民暴動,與農民談論農民暴動,你不是視為一體嗎?你這樣的敗類,無處可容,人人得而誅之,殺之而後快!”
“我罪不可恕,法無可貸……”山童不覺汗下,“我隻當了半年副村長,過半年才轉正,過一年才脫產……”
“生死在頃刻間,還想那麽遠?”千法師扯扯山童的護頸簾,“腦後掛屁簾,誰興的佩飾?我命你摘下蛋殼,褪去驢皮,墾荒拓地,做一篇新時代的《歸田賦》!”
“可我看,這些钁頭,有生鏽的,有卷刃的,有必要讓爐丁重打一回。”山童故作鎮定,“另外,我讓他打幾樣使用家什,比如撓鉤、鐵鍁、菜刀、鍋鏟,再做一輛鐵架獨輪車。那樣一來,我推車,驢拉車,以便於自裝自卸。”
“再讓爐丁做一輛兩輪的老虎車!”千法師喝叫一聲,又對爽生說,“搬運浴桶的事,你催我幾遍了,可我隻催你一遍。那些欠帳,凡你經手的,概由你還。”
“可是,我的錢隨來隨去,沒有積存呀。”
“我有,能說嗎?”山童伏在地上,“上邊給我的賞銀,以及一些銅燭台、銅香爐,全在爐丁那裡。我拿來折罪,歸從主君,也沒人殺我了。”
“你們回城,後天晚飯來點卯!”千法師踢踢山童,“至期不到,我拿鏈子尋你!”
爽生、山童走後,千法師來見野次,說起此事。
野次聽了,笑道:“人有那麽好哄嗎?”
“那不是哄,而是軟訛硬詐。山童本想給我下驢威,讓我三句話說倒了。”
“嗯,蛇有七寸,攻其要害。”野次點點頭,“那個傳奇,對我也有啟發。”
“從前,德生為了報復惡人,總是攀高結貴。自從攀結上你,他就不理那些人了。他又逢人說項,說你的名聲是勞苦大眾的集體財產,也是全國人民的公有財產。”千法師停了停,“我堅信,以你為尊,他打外,我打內,民心自歸,大事可成……”
“人道是,言是心聲。可我看你,心口不一。”
“主君呀,你是上帝派來的,專一牽製我的!啊哈,我的主,我的神,騎著馬,駕著雲……”
“又上臉了吧?”野次冷聲道,“在農業勞動上,你不會輸給山童吧?”
“山童是我收服的,我是他的支配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合乎情理。我的性格,你也是了解的。”
“我不了解你,也沒有那意願。至於我本人,平生自知——性情火烈,天魔據心,反覆無常!”
三天后,爐丁、阿壯父子來了,拉來一架平板車。車上載有爐台、爐錘、坩鍋、鐵墩、鐵砧、絞盤、鼓風箱、淬火桶,又有鐵絲、鋼條、鉛皮、鋁碇、木板、輪軸、焦炭,外有一個帳篷包、兩隻大木箱。
千法師問:“山童呢?”
“他自稱腦袋痛,刀劈一般;他又自稱心尖痛,針扎一般。”爐丁歎道,“但是,他不去看大夫,而是把自己鎖在屋裡,說是索命的上門了。”
“那麽,你父子前來……”
“我們把鐵匠鋪子搬來了,還說什麽呀?”爐丁輕歎一聲,吩咐阿壯,“找塊空地,架上爐子,燒火做飯,吃完就乾!”
“我能為你們做什麽呢?”千法師問。
“一邊涼快去,提防打到身上。”爐丁說罷,走向石屋。
野次看到爐丁,說:“一向少會——你不上學了?”
“學海無涯,扁舟興盡,推舟於陸。”
“那本是笑話,而你成了笑話中人。”
“此地風涼水便,令我有解脫之感。”爐丁扯扯衣袖,“天末涼風,淡暑新秋,又讓我心爽意暢!”
“坐!”
“謝座!”爐丁直倔倔地坐在石鼓上,“夏收之後,落了幾場大雨,但地要雨,人不要雨——這樣講話,好像我不是吃糧米的。我的意思是,深夏不宜多雨,下一場熱一場嘛。對你當主君的來講,那並沒什麽,可對我當鐵匠的來講,可謂近火先焦,火裡來水裡去。前日,柴戶問我夏季有多長,我說:‘到了一定時候,你不會這麽發問了。隨後,大北風吹來,你又嫌冷,問我冬季有多長。這種習氣,體現在人性上,可以比之為:得命思財,瘡好忘痛……’”
“你是來教訓我的?”野次立起眼。
“歸從主君,足以誇人!”爐丁扶膝正坐,“船越那人,眼睛一向長在腦門上,所謂沾沾自喜者。可當下,他常說:‘聽人提野次,我自感老朽,自感老腐,自感枯腐。’他也學牛頭先生,到點午睡,醒來喝茶。天晚收工後,他便對健一說:‘近處一邀,請你叔們來。’那些人受邀,如接傳票,不敢不去。他們打撲克,輸的請客,讓健一買菜。酒不用買,船越家中盡有——泥頭大壇子,吹越町長進貢的。碰有請不起客的,船越便讓大家吃鹹菜,好在酒是上品。一天傍晚,健一去熟切店買酒肴,見柴戶挑著一擔柴,問:‘老叔不上學了?’柴戶說:‘我得養家呀。’健一問:‘給誰養家?’柴戶想了想,直接把那擔柴送到熟切店,換了兩段肥腸,然後走到船越家,說:‘我來了,這裡才是我的家呀!’船越說:‘往後你每天送我兩段肥腸,我賞你幾盅老酒。’船越並非恃強凌弱,那話也是隨口一說,可那一句話就把柴戶套上了。”
“讓他來燒炭!”
“主君出此一言,解放了柴戶。”
“那裡面,沒你的事?”野次逼視爐丁。
“主君的目光,刺穿我胸膛,洞見我肺腑!”爐丁歎道,“那天傍晚,柴戶對阿梅說:‘往後天晚就收工,燈油也是錢買的呀。我一夜不回家,你也別找我,船越性子不是好的。’昨天下午,阿梅見柴戶收工,說:‘你替我抱抱外孫吧。’柴戶說:‘我累了大半天,胳膊抬不起來了。萬一失手,跌著孩子,你又得怨我。’阿梅說:‘你看我的肚子,是不是懷上了?’柴戶說:‘你不是懷上了,你是撐著了,好飯全讓你吃了嘛。’阿梅說:‘我洗手下廚,給你做頓好飯。’柴戶說:‘別做了,有人請我。’阿梅問:‘你又去船越家?’柴戶說:‘我不想去,又不得不去。’這時,阿摩走進門,說:‘跟著大魚上躥,當心讓大魚吃掉!’柴戶叫道:‘敞開地說吧,老子不想當賣炭翁了!’阿梅一聽,又哭又罵:‘你家老爺爺不是賣炭翁嗎?當初,主人夫婦若也那樣看他,能把我填到你家?你呀,滅祖忘本,不得永年……’柴戶沒聽完,拿條汗巾走出門。我在門外攔住他,說:‘老兄,我們各人拉著一家人爬坡,既不能松勁,也不能岔道。你不想在家出力了,還是到在茲堂讀書吧。’他說:‘你又成好學生了?又跟野次一樣了?’”
“把他采過來,我破著折根棍子!”
“等我安下穩來。”
“根據他的表現,我又想放棄他。”
“聽此一言,我心中寒風頓起!”爐丁歎道,“加藤、九鬼兩家,德生一家,都在同道堂門下。兩位老爺爺的遺言,算是從一張嘴裡出來的:‘同道堂,大家庭,能聚不能散!’自來,有樹元立嫡之規。然而,明一少爺身為大少爺,沒想統領大家庭,又怕我們粘上他,刮上他。我們稱他為大少爺,或是稱他為大東家,而不稱他為主人,為他不帶主人樣。他出言謹慎,唯恐別人怪他說大話使小錢,說真方賣假藥。我們稱加代為少奶奶,或是稱她為大太太,而不稱她為夫人,為她不帶夫人樣。當然,時代變了,她不能援例稱夫人了,對此也不在乎,稱夫人能取俸還罷了。人道是,一孕傻三年,再實之根必傷。這話對她不適合,因為她從小就那樣,那也是牛頭太太講的……”
“你跟牛頭先生上過學,諒必聽他說過這句話:見人減歲,遇貨增價。”
“是啊,牛頭先生向來與人為善,自稱攔草腰子。”爐丁歎道,“他給我們幾名年齡大的學生,講過一件事:當年,稻葉判官立下一條遺訓,親手緘封,讓夫人保存。稻葉判官去世一周年,兒子們便想別財異居。夫人召集兒子們,宣讀那條遺訓——原是一個謎底為蒜的謎語:‘弟兄六七個,圍著柱子坐。一朝分別了,衣裳都扯破。’兒子們聽了,哭成一片,從此又是一家親了。比如,老二見老三的孫子下河,叫上來打一頓。老三聞知,不責怪老二,也不感激老二,因為老三的孫子也是老二的孫子。再比如,老三的太太去娘家吃喜酒,抱起一個小孩子就走,也不管是哪房的……”
“骨肉之親,本當如此。”
“吹越本是孤子,何以當上町長,又一當那麽長?憑的是他的那些小弟。上一次,市政府約他談話,勸他退職。他說:‘在這個職位上,我要一做到死,因為別人做不了。’那話不是吹的,高野等人也認同。吹越收受町民財賄,為町民辦事;不收小弟財賄,同樣為小弟辦事。他把握這一準則,勢力逐步擴大,威信日漸提高。居民們說,換任何一位町長,也不見得比他強。有人勸塵八跟吹越競爭,塵八說:‘幾年前聽你勸,我一準衝向前。’有人勸船越再罵吹越一場,船越說:‘我讓他敬怕了。’”
“阿蘭還在野尻?”
“那是呀,野尻有她的爹娘嘛。”
“你不要她了?哎,她不是你的老婆,也是你孩子的媽呀。”
“她想在那裡住下去,但她的娘家人在那裡住不下去了,罪責在山童。”
“山童名聲比屎臭,生人勿近,唯有鮮血可洗淨。”
“山童惡名在外,百喙莫明。初到野尻,他以京都市民自居,人家知他不是。有人問:‘某家的少婦,是你的相好吧?’他紅著臉說:‘我跟她有保密協定,你是怎麽得知的?說來呀,我與她只有一次肢體接觸,在我也屬於屈體相就。’有人問:‘某樁命盜案,你是主犯吧?’他黃著臉說:‘怎麽,官府追下來了?官府萬一盤問你,你隻說那天我請你喝酒,從天亮喝到天黑,又從天黑喝到天亮,沒有作案時間。’對方又問:‘那天你請過我嗎?’他想了半晌,無奈地說:‘為了堵你的嘴,我現請你一場……’”
“那件大慘案,他自認禍首,也是假的吧?”
“那那那……倒也不全是。”爐丁撓撓頭,“告密者不是他,而他為此得到實利了,又當上了副村長。那個真正的告密者復仇了,也只在暗中笑。這是其一。其二,那封不該發出的首告信,的確是山童送交官府的,但他起到的只是傳導作用。山童自從當上副村長,暈三倒四,又囉巷拽街:‘野尻鄉民們,都給我聽著:我,山童,從前的山童,有姓了,改名了,喚作何其貴多麽美大人!誰少叫一個字,我責他怠慢之罪!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不可同日而語矣!’”
“他得到什麽實利了?”
“有一天,山童到我家,帶去兩隻大木箱,說:‘箱子裝的是寶貝,你替我保管幾天吧。’我打開一看,見裡邊滿是金屬製品,有銅燭台、銅香爐,又有錫壺、銀杯,料定全是那次抄家所得。我勸他還給人家,他說那些人家死絕了。牛頭先生勸他:‘已然這樣的,你應當捐給大德寺,做一回佛事,超度那一眾冤靈。’他說:‘我下半生奢侈糜爛的生活,還指著這些寶貝呢!’德生勸他:‘你用這些寶貝,足以換取一座蠍鉗山。’哪知,他來了一趟,讓千法師感化了。回野尻的路上,他碰到一個賣酥油餅的,說:‘我買兩塊,給我爹娘。’那賣餅的說:‘我賣了三十年的餅,只見給孩子買餅的,沒見給爹娘買餅的——你的錢我不收!’落後,山童又來找我,說:‘姐夫,我是避難來的。’我說:‘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又說:‘千法師讓我歸順主君,開荒種地,你放我去嗎?’我說:‘你不是那出力的人,我替你去吧。可是,我家存不住錢財,正應了那句老話:有千兩銀,來千項事。前日,我買了一套瓷器,用錢六十文,可我對柴戶說用錢三十文。次日,有個客人來提貨,沒給錢就走了,我也不知他家在哪裡,那錢恰是三十文……’”
“你如此說道,也是為山童辯護吧?”
“算是吧。”爐丁欠身道,“主君要說:‘摟著人家的姐姐,不該為人家辯護?’那我說:‘摟著那樣的女人,不做惡夢才怪。’哎,我不要阿蘭,也得要她的老爹呀。如今,阿柱老爹時常拄著拐,托著瓢,在村裡討飯,叫聲半截半截的:‘可憐哪——眾鄉鄰——山童他爹好苦也!’他想以此換來村民的諒解,反換來村民的鄙視。”
“蠍鉗山谷空地寬,我本人量大心寬,可予取予求。”
“主君有此胸懷,什麽人不願投奔?”
“將來的蠍鉗山,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應時修備,富國利民,實曠來遠者,其道備矣。不過,建立供求關系的前提,是找到利益共同點。”
“尚有一事,請示主君……”
“你有什麽事,盡可對千法師講,他是大總管。蠍鉗山的居民,如今屈指可數,將來數不勝數,並且猛將如虎,戰士如蜂,雲屯星聚,且要佔據四方津要之處。”
“自古道,虎嘯風生,龍騰雲起。”爐丁點點頭,“龍虎町在吹越的治理下,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而在塵八的撥弄下,人心浮動,人心思亂。而在我看來,對我們來說,壞事可變好事。對主君而言,正所謂: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事實上,士民舉踵思慕,若大旱之望雲霓!”
“塵八是怎樣撥弄的?”
“他對德生說:‘我勸你把餡餅店改為廁所,而不必更換字號。歷久屋作為字號,既可以理解為歷久彌香,也可以理解為歷久彌臭。你坐地收錢,不必忙來忙去的了,正所謂: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他又對阿竹說:‘你與其困守同道堂,不如租房賣大炕。如此一來,也不必懊惱人人薄幸了,有負雲期雨信了。乾那一行的,有句行內話,道是:崴不了幫,掉不了底,一夜可掙十斤米。’”爐丁歎道,“總之,塵八為鄰居們各送了一篇,又利用才藝,發揮強項,弄管調弦,弄竹彈絲,讓人人喊罵。”
“人道是,千夫所指,無病而死。”
“塵八在不自覺地為我們效勞, 而又不求酬勞,讓他多活一時吧。”
“有必要打擊一下,免得讓他說鹹道淡。”
“上月底,我問他:‘祇園祭一過,你們家就不做生意了?’他說:‘做了半個月,沒掙到半個錢,還做什麽呀?’我說:‘針對你家的情況,我制定了一套再就業方案:你家少奶奶雖然不是國色天香,好在年輕。你大嫂李柰子,雖然輕鬢怯瓊梳,容銷金鏡,漸懶趁時勻染,但畢竟是國色天香。你太太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誠為可貴,但不如服務大眾。因此,你不妨利用她們,開設常賣鋪,組團大賣,到時你也成了閃亮的綠葉。’他聽了這番話,幾天沒出門。”
“卿所謂鐵中錚錚。”
“蒙主君誘掖獎勸!”
“那只是呵獎,呵斥與獎勵並有。”
“願主君鶴壽龜齡,永享富貴!”
“然而,山上有千年樹,世上無百歲人。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那麽,願主君世代為南面之尊,以天下為家!”
“你呀,吹吹拍拍,不離本行。”
“我祖父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那位老爺子,據說有些陰風。”
“天氣久陰,才盼天晴。”
“嗯,東風解凍,蟄蟲始振。條風斯應,候歷維新。陽和啟蟄,品物皆春……”野次面有笑意,“你的話語,對我又有啟發,且是重大啟發。但是,你今後有事,必須向千法師匯報。後來者有事,必須向你匯報。”
“啟寵納侮,其此之謂乎?”爐丁欣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