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那條用於炫耀技術水平的實驗性電氣化鐵路。
但皇太子現在的身體狀況卻讓眾人犯了難——突發高熱,是該繼續留院醫治,還是專送去京城呢?
“回京,不能在外地久留。”神志尚清的朱立鍥十分堅定地做出了決斷。
於是在醫護團隊的陪同下,他被用擔架抬上了那列名曰“絕塵”的列車,以平均時速高達150㎞/h的速度向京師應天府疾馳而去。
起先,醫生們按部就班地使用了小柴胡湯與白虎湯的常規藥方,並在判明是創口感染以後應用了抒乏定疾,也就是磺胺嘧啶。
由此,朱立鍥的症狀似乎被控制下來了,體溫由39℃回落到37.8℃左右。
但讓醫生們驚懼的是,他身上的三處創口竟在短短一夜之間出現了明顯的水腫,呈擴張性的、深淺不一的青紫色,十分駭人。
“這是何等劇毒的病菌?怎麽這麽駭人?”一名中年護士禁不住驚呼道。
“居然進展得這麽快?這絕不是一般的細菌!快!取樣,培養觀察!”
“是!”
在被送至太醫院以後,禦醫們和隨行的醫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了許久,最終將這種情況和以往的一些病例聯系到了一起。
這應該是一種凶險的弧菌感染,多發於炎熱季節的濱海地帶,但細節不明。
通過蘸取創口體液進行快速培養,醫生們在光學顯微鏡下觀察到了治病元凶——是一種長條形狀的弧菌。
雖然歷史上直到七十年代才被正式確定,但大明的存在使得許多事物受到了影響,比如海洋創傷弧菌被提前幾十年發現。
南洋艦隊的官兵們曾經出了不少這樣的病例,由此致殘的軍銜最高的軍官是一名上尉潛艇艇長。
當時,潛艇在例行巡航上浮充電時,艇員們閑來無事釣魚打發時間,艇長被吊上來的一條海魚掙扎時用魚鰭劃傷了手。發病後的艇長被水上飛機接回了瓊州海軍基地,最終不得不截肢保命。
這還是幸運的,許多病例連三天時間都沒堅持到就因全身敗血病而亡。
海洋創傷弧菌是一種喜熱、怕冷、嗜鹽的細菌,一般通過皮膚損傷創口侵入人體感染。
即使在抗生素琳琅滿目的後世,這依舊是一種相當致命的細菌。一旦感染,四十八小時內的死亡率高達50%。而且發病速度快,其產生的酶可以分解、破壞人體組織,引起廣泛充血、水腫、壞死。
同時它會引發敗血症,病患會出現全身中毒症狀,多器官功能衰竭,最終致死。
而且更加讓這個年代的人絕望的是,海洋創傷弧菌是一種革蘭氏陰性菌,而當今最先進的、仍處在實驗室階段的青霉素隻適合對付陽性菌,僅有極少量陰性菌是青霉素可以起效的。
海洋創傷弧菌自然不在此列,可以說是直接宣判了病患的死刑。
“不要遮掩,說說看現在能否治好?”
“嗯…殿下,這等病菌凶惡非常,九死一生,但我等會傾盡所能……”
朱立鍥很少見地發火了,惱怒道:“我說了,不要扯些虛的,說實話!事關社稷,生死當前,有什麽可忌諱的?”
那位院判沉默了好一會,實在是覺得難以啟齒,最後才努力擠出了幾個字,“希望渺茫。”
臉上還殘留著一縷怒色的朱立鍥聞言卻並無特別大的反應,他半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望著窗外走神了幾秒,問道:“還…能撐多久?”
“不好說,興許還有幾日吧,但通常最後會因高熱而持續昏迷。”
病房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過了不知多久。
“陛下現在情況怎樣?”
“已經醒了,意識尚清。”
“帶我去見他,再沒時間可耽誤了。”
於是,片刻以後,他被人攙扶著離開了自己的病房,來到了皇帝所在的特護病房。
使用止血藥物與顱腦降壓藥物,以及一些大師級的針灸,接受了精心治療的皇帝的病症得到了可觀的控制,得虧出血部位和出血量不算嚴重。
不過他現在仍然躺在病榻上修養,與呼吸機連通的橡膠軟管還插在一邊鼻子中。
“陛下,太子到了。”一名侍從小聲提醒道。
看著甚是虛弱的朱立鍥一步一步緩緩走了進來,然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如果身子不適便按一下旁邊牆上的按鈕,我們會立刻進來。”
很明顯父子二人要商定國是,於是幾名禦醫與侍從都退出了房間。
盡管治療效果不錯,但突發中風還是留下了明顯的後遺症——朱士堰現在右邊肢體不協調,言談講話也頗為吃力。
這只能通過漫長的康復訓練來改善了。
父子二人相視了許久,卻都沒開口說話,病房中保持著讓人不安的靜謐,唯有儀器的“哢噠”聲和“呼哧”聲。
顯然朱士堰已經獲悉了兒子此刻的情況——感染病症凶險至極,幾乎十死無生。
少頃,他才甚是沉痛地感歎道:“本以為…大難不死…會…有好事的。”
“這恐怕就真的是天意難違了。”朱立鍥自嘲的苦笑道:“大起大落,老天爺還真給我面子。”
先是無限接近死亡,但卻僥幸死裡逃生,但隨後卻又宣判“死刑”,讓心境都還未平複的人如墜冰窟。
望著兒子的臉,朱士堰驀地聯想到了五百多年前的事——懿文太子病逝以後,太祖高皇帝悲痛萬分。
現在他覺得自己能完全領會到朱元璋的感受了,除了悲傷與惋惜以外,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努力放平心境之後,朱立鍥認真地說:“好了,父親,眼下再唏噓也毫無意義,該權衡今後的事了。”
“軍戎之事非比尋常,軍機要務極其費神費力,我以後可負擔不了。”朱士堰很坦然地說道:“攥緊大權於國朝有弊無利。”
首先,軍權非同小可,美國也好、法國也罷,作為一國之元首,最高指揮權都在元首本人。可以委任,但決不能讓出。
其次,戰爭時期的各種事務太過於繁重了,任何時間都可能有緊急情況要處理,精力不充沛、身體不健康壓根堅持不了多久。
即使朱士堰數十年來在許多政事上都表現得非常“圓滑”,看似溫和,但卻一直將軍權握的緊緊的。
真要是連軍權都不要了,其余的權力也很快就會隨之而去的,那可就真成垂拱而治了。
哪怕是因為懶政和怠政而飽受詬病的萬歷皇帝,他對於軍機要務的處置卻一直很上心,可其它的政事……確實很拖遝。
朱士堰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身體狀況承受不了戰爭爆發後的重擔了,自己雖然也貪戀權力,可與江山社稷的安危相比,個人**還是得往後稍一稍的。
否則,那可是要被在史書上狠狠地記上幾筆的,同時也違背皇帝的基本職責——確保王朝延續。
再說了,指不定會因此操勞至猝死呢。
年輕的時候風起雲湧,擔驚受怕,然後兢兢業業地幹了二十幾年,年老的時候還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也對的起列祖列宗和天下了。
所以,於情於理都應該退位,這是對國家好、也是對自己好。
“那之後呢?您退位讓權,誰登大寶?”朱立鍥既疑惑又憂慮,“立鉉那小子全無經驗,也沒工夫從無到有的教導他了。”
皇帝也是個需要學習與培訓的職業,小皇子朱立鉉從未被當作儲君備胎,自然沒有經受過帝王教育。
甚至,連從政的基本知識都沒有,他在格致大學就讀的還是正兒八經的地理學。
雖然皇帝的上限要看個人天賦,但是系統的帝王教育卻能決定下限,除非與生俱來權術非凡。
典型例子崇禎皇帝和嘉靖皇帝二人。
信王朱由檢,全無教育基礎,繼位以後的一系列舉措眾所周知,被袞袞諸公耍得團團轉。
與之相比,興王世子朱厚熜的表現就截然不同了,雖然時年不過十四歲,奈何他確實天賦異稟。
“他?的確…不妥,但…眼下確實沒有堪用人選了。”
“讓寧祐攝政吧。”朱立鍥輕舒了一口氣,“得虧當年她突發奇想(要從政)您並未攔阻,否則現在更難辦。”
他的提議似乎撥開了朱士堰思維上的卡扣一般,後者閉上了雙眼,沉思了許久,淡淡道:“哪有成年皇帝還被攝政的?這是自留隱患之舉。”
“立鉉也挺聰慧的,在位學習幾年便可自主了。”
朱士堰深深地望了兒子一眼,歎道:“你…真是燒糊塗了。”
兒子啊,你和那些利欲熏心、期盼擴張的家夥們對弈了這麽多年,莫非覺得傀儡皇帝與攝政公主的組合能穩住朝政嗎?
朱立鍥的確還在發著燒,僅憑T細胞、B細胞、K細胞完全無法遏止惡毒的海洋創傷弧菌在他身軀之中瘋狂增殖,注射入他體內的磺胺嘧啶也只是抑製了一部分創傷弧菌而已,其余有耐藥性的創傷弧菌仍在快速增殖。
他的時間不多了。
“那還能如何?宗室子弟們也沒有堪用的啊。”發熱讓人疲乏無力,朱立鍥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有哪位皇族宗親適合繼承大統。
宗室可以經商,朝廷給予的少量資金哪兒維持的了習慣於揮金如土宗室子弟們的生活?大都經商賺錢去了。
朱士堰沒有吱聲,只是平靜地凝視著兒子。
二人的目光相碰,就這麽對視了一秒、兩秒、三秒……
多年以來父子之間的默契尚在,原本還困惑不已的朱立鍥忽然間就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老天爺呐!聞所未聞啊。
哦不,回憶史書所載,歷史上還是有的,只是自唐中宗與安樂公主之後,從未有人再提出過此舉了。
良久過後,他輕輕點了點頭,“我…懂了。”
接下來,皇帝與皇太子二人交談了很久。
從晌午到傍晚,一直未曾中止過。
他倆都清楚,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最後的時光了。
把主要政事都梳理了一遍以後,二人聊起了從前的往事,從皇后妊娠到生產、從呀呀學語到蹣跚學步……
“民間有句話說的對啊,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唉……事到如今,說不怕死的確是騙人。”朱立鍥唏噓道。
“……”朱士堰默然,無言以對。
稍後,朱立鍥被攙扶著離開了,因為太子妃攜兒女前來探視,這最後的時光終究還是要落在與妻子一同的情況下。
與此同時,中城區,寧祐公主府。
西邊的天空還剩下一抹極淡的黃色,其余的大片天空已經全被黑幕所籠罩。
燈火通明的京師應天府見不著群星璀璨,除了幾顆亮度夠大的星星,余者的熹微光亮盡數被地面散射的光線所掩蓋了。
周長風、方述均、羅符、蘇依依分列在前方左右兩側,面無表情的朱泠婧則端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盡管臉龐上平靜無比,可在室內燈光的映照下,她眼角的淚痕卻在微微閃爍。
原本在周長風看來,像朱泠婧這樣的人通常不大會有顯著的情感波動,畢竟政客都是冷血動物。
但很明顯,她還是難以抑製自己的悲戚。
“真是造化弄人。”她歎息道。
其實大家已經在這裡站了十幾分鍾了,被朱泠婧召見至此也不知是為何,但無人開口發問,大家都清楚她內心的哀傷之甚。
周長風微微低著頭,目光斜視著前方的地毯,思緒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皇太子的這般遭遇實在是過於離譜了,墜機生還卻又死於感染?
雖然也算符合大明慣例——明朝皇帝易溶於水, uukanshu 但著實可惜了。
他在想,如果青霉素現在已經被量產出來,或許這位皇太子就不會英年早逝了。
但是他不知道皇太子感染的是海洋創傷弧菌,也不知道青霉素對它無效,這注定只能是單方面的期盼與惋惜了。
“咳——”朱泠婧輕咳了一聲,抬眸道:“陛下已無大礙,可太子這般境況勢必致使朝野不穩,諸位近來恐怕要辛苦許多了。”
周長風的關注點有些奇怪,他感覺朱泠婧的語氣與措辭都比以往客氣了許多。
不論如何,皇帝轉危為安,主心骨尚在,一切就都還在可控范圍之內。
希望這場無妄之災帶來的危機能妥善解決吧,中國再不能錯過這樣的機遇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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