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城還是以往的面貌,高聳堅實,乾淨完好,除了城中氣氛有些低沉之外,遼軍並沒有給它造成任何的創傷。遼軍兵臨城下之後,就沒有發起過任何一次進攻,試探性的攻擊都沒有。
遼軍的包圍,已不似初時那般嚴密,分兵之後,也主動後撤了,遠遠隔城立營,分西、北兩個方向。不過,周邊遊騎緊密的巡邏,顯然仍舊控制著內外交通,阻絕信息傳遞。
遼軍的營地布置,也不私漢軍的習慣那般深溝高壘,鐵壁營寨,相反,安排地開闊而分散,看似零落,卻隨時做好了上馬作戰的準備。
免不了的混亂,是隨軍的眾多牲畜,加上有大量南下之後繳獲的戰利品,兵器錢糧,雖然難以稱得上堆積如山,但總是收獲不菲,尤其分兵四掠之後,已經開始有偏師滿載而歸。
大營之中,布置最為嚴密,軍容最為整齊的,毫無疑問是遼帝的禦營,不論何時何地,拱衛殿帳的親軍都是遼帝戰力最強、裝備最好也最值得信任的軍隊。
隨著天色進一步深沉,遼軍各營之中,也架起了篝火,從雲中城上望去,可以看見星星點點,密布西、北兩面,明亮的燈火,幾乎能映紅天幕,顯得十分壯觀,似乎也在展示著遼軍的兵威。
當然,這點聲勢,對於見慣了大場面的漢軍將領而言,不算什麽,城中的反應,就如守護的城池一般,穩若泰山。
遼軍的將士,開始享用食物,將校軍官能夠享受到一些繳獲的漢地烈酒,普通的士卒,也能盡情地飽餐一頓肉食。這對此前日漸拮據的遼軍將士而言,已是難得了。
金銀財貨,不足稱貴,值得欣喜的,還得屬繳獲的牲畜與糧食,很多從征的遼卒,都期盼能夠帶回部族,分享給家人與部卒。
持續的戰爭,嚴重侵害到了草原的正常遊牧生產,還要武裝參戰,派兵出糧,到如今,大漠南北的遼國部民,許多族群邑落,都已到難以為繼的地步。
事實上,此番受召從征的遼國部卒,很多人已不是為了遼國朝廷、為了皇帝作戰,而是存著南下劫掠的心思。
他們沒有太多的家國情懷,也不管漢遼之間的爭霸,想要的,是最基本的生存,即便他們如今的困窮與危機,來自於大漢主動挑起的戰爭。
南朝富庶,喊人善耕作,他們只是學習草原過去無數先輩們,重新激發本能,提刀攜刀,躍馬南下。
事實上,耶律賢在激勵士氣上,也是通過宣傳劫掠,搶糧搶衣,搶一切能夠幫助他們度過時艱的物資,反抗漢軍的欺壓,爭取生存的空間......
而隨行的遼軍部卒也確實大受鼓舞,踴躍參戰,賣力死戰。而南來之後的收獲,也使得原本不那麽高昂的士氣逐漸攀升,大營之中堆積的戰利品,也仿佛佐證著此次南下的正確性。
不過,比起將士的歡欣鼓舞,遼帝耶律賢卻始終憂心忡忡的,難以釋懷。夜幕之下的遼軍大營,風聲畜鳴夾雜著諸軍各營的歡聲笑語,甚至飄揚著草原民歌。
這種愉悅的氛圍,作為主帥的耶律賢實在不願意去打破,自漢遼交戰以來,大遼總是失敗,將士部卒也太久沒有如此縱情地享受過勝利的喜悅了。
只是,下面的將士可以沉浸在裡面,他這個大遼之主、三軍統帥卻不可以,如今已算“深入”漢境了,對漢軍民殺傷甚眾,繳獲頗多,發出了抗擊漢朝最堅定而響亮的呐喊,
但是耶律賢這心裡,始終覺得不踏實。也只有獨處之時,耶律賢才會把他的忐忑表露出來,時至如今,遼東失陷,東北大亂,西域已失,漠北殘缺,他的大遼再也經不起更多的失敗、更大的震蕩了,也由不得耶律賢不當心。
殿帳前,耶律賢胡裘貂帽,矗立在冷風中,目光中看不出什麽波瀾,卻直直南望,注視著雲中城方向。
耶律賢難以體會當年耶律璟放棄雲中時的回望是什麽心情,但時隔十余載,遼軍再度來臨,耶律賢卻只有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悵與失落。他心裡也清楚,遠處的那座城池,既然改姓劉姓漢,那麽原本屬於他們大遼與契丹的痕跡,只會越來越淡薄,直到徹底消散,隻載於史冊上。
兵臨雲中,已然八日了,但這八日之間,耶律賢的心情是在不斷往下沉,哪怕不斷有來自四方的斬獲與喜訊,都無法覆蓋那股始終縈繞心頭的憂慮。
固若金湯、絲毫不露破綻的雲中城,以及圍繞著雲中城展開的那尚處於朦朧狀態的漢軍的應對,都讓耶律賢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壓力,這可比待在上京之時的感觸要深刻得多。
“陛下!”
輕聲的呼喚有些溫柔,但仍舊將耶律賢拉回了神,扭頭看,是韓德讓。大概是冷風吹多了,耶律賢一個哆嗦,咳嗽了兩聲,臉上露出點稍顯蒼白的笑容:“韓卿,你來了!”
“帳外風大,切勿多吹,陛下還當保重身體!”韓德讓勸了一句。
感受到韓德讓的關懷,耶律賢也聽了勸,邀韓德讓入帳敘話。落座,內侍給二人擺上熱酒,君臣共享。
大概也清楚韓德讓的來意,耶律賢看著他:“韓卿,貴族、將領們的想法如何,試探出什麽結果沒?”
“士氣高昂,軍心可用!”韓德讓答道,不過表情卻反倒凝重了:“漢境百姓,或遁入山林,或躲入城池,鄉野之間,已無可擄掠!
親軍軍紀良好,陛下詔令即從,然征召的部卒們則不然,他們不會願意就此收手,反而希望加大擄掠范圍,繼續深入漢境,攻其城邑,甚至有人提出強攻雲中!還有一些將領認為,該召四掠的將士,換他們去......”
很多遼軍眼下的心態,還正是要在漢境多做逗留,多搶些物資。有了在漠南以及山陽的收獲,**也徹底被勾出來了。哪怕一個普通的部卒都知道,漢人更多的財貨、錢糧、服甲都囤積在那些城池中,想要有更多的斬獲, 就要破城。
已經被攻破的懷仁、長青兩縣,便收獲不小,那這麽一座雲中城就擺在眼前,若是攻破了,又會有多麽豐碩的繳獲呢?
利欲熏心蔽目,很多人都不會考慮更多了,什麽雲中的堅固,漢軍的援救,危機沒有迫近之前,都不用顧及。再者,他們都是騎兵,大可去得!
但是,耶律賢與韓德讓顯然不這麽想,他們也不得不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
“韓卿以為如何?”耶律賢沉聲問韓德讓。
聞問,韓德讓態度很堅決:“臣還是此前的意見,約束將士,盡快撤離,返回塞北!雲中,非久留之地!”
“漢軍的援軍,仍未迫近,有必要如此急切嗎?”耶律賢問。韓德讓在三日之前,就已經提出撤軍了。
韓德讓表情凝重,直言道:“陛下,正因如此,臣方覺憂慮!我軍初來之際,趁漢軍新敗,山陽空虛,因而高歌猛進,直抵雲中!
然二十余日過去,漢軍即便再遲鈍,也當有所反應。陛下當知,漢軍實力絕不止於此,南靠河東,東據燕山,我軍趁虛而入,乃有建樹,卻不可久陷於此!
這麽長的時間,也足夠漢軍反應過來,調兵增援,但時至如今,始終未有大股兵馬來援的跡象,山陽諸城,仍舊閉門自守,這已不正常。
雲中的漢軍,紋絲不動,甚至不遣人嘗試突圍聯絡,只是縮首堅城,耐性十足,就仿佛在等待出擊的機會一般!
陛下,此番南來,我軍取得的斬獲已經足夠了,切不可再貪多求大,否則,恐墜入不可挽回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