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南行,路過相州安陽之時,劉承祐率全軍再度舉行的一次公祭奠,緬懷死難的百姓與將士。距離安陽之屠已有差不多三個月,血腥味早已散去,不過城垣間仍舊殘留著大量戰爭痕跡,仿佛訴說著無盡的悲傷。沒有一代人的時間,安陽乃至相州都無法恢復如初。
在一乾龍精虎猛的親兵拱衛下,車駕徐徐南行。劉承祐的車駕並不奢華,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一覽無遺,沒有多少減震措施,顛簸雖不算特別劇烈,但終究難熬。
劉承祐還好,年輕,習慣之後也還能忍受。倒是在車上給劉承祐講書的陶谷,有點難為了,畢竟人到中年,免疫力下降......只見其苦著一張臉,身體隨著馬車的行駛搖擺不定,還要保持一定的坐姿,以維持他的儒士風度,說話聲音都有些抖。
劉承祐將自己背後的一張軟墊遞給他,說:“陶先生,不必如此拘束,用此墊,緩一緩。”
“謝殿下。”見狀,陶谷立刻謝恩。也不硬撐著活受罪了,接過軟墊,置於背後,靠在車廂上,這才好受許多。
舒服地籲了口氣,不過看劉承祐直著身體,靠坐在對面,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想將墊子還給劉承祐。
劉承祐直接抬手止住他,還遞給他一袋水潤潤嗓子,說:“繼續講吧,我聽著......”
此時的劉承祐,在陶谷眼中,形象一下子高了起來。
漫漫南下途,路上乏味之時,劉承祐就喜歡找陶谷與魏仁浦來給他講書,今日輪到陶谷。陶谷這個人,強記嗜學,博通經史,諸子佛老,皆有涉獵,當個講師,是綽綽有余的。
此人絕對是精於鑽營,慣會逢迎的,暗地裡便摸清了劉承祐的喜好,知道他喜歡聽史志傳記,尤其是近、當代史事人物,便不講經學,轉講史志。注意到劉承祐在關注魏博事,於是今日便給他講杜重威,而對此,劉承祐果然興致頗高。
杜重威這前半生,可謂是順風順水,前半生或許稍顯平淡,但在後晉一朝,是位極人臣,極盡榮寵。常年典禁軍,出則為帥,鎮定道州,秉征伐事。
以杜重威鄙薄之姿,而居權位,甚至肩負江山社稷之危亡,只因為他是石敬瑭的妹夫。人呐,沒有一個好的出身,又不想辛苦拚搏,有吃軟飯的機會,一定得抓住......
而縱觀杜重威的履歷,發現只有兩個閃光點,一則降范延光於鄴城,二則斬安重榮於常山,然而這倆事,杜重威究竟出了多少力,有多少功勞,也是值得懷疑的。不過,這卻是杜重威的“晉身之資”。
余者,杜重威乾的都是些爛事。中渡橋脅全軍投降,而至後晉滅亡,這便不複細說了。此人身上,也有著這個時代武夫的共性,貪婪,好黷貨。
殺安重榮的時候,盡得其家財並常山公帑,既不賞勵士卒,也不上繳國庫,悉歸於己。為成德節度,重斂於民,稅外加賦,吏民大被其苦,而致百業凋敝,十室九空。
等把鎮州禍害得差不多了,見實在沒油水撈了,便上請還朝,然後轉任魏博,惡政如初。
耶律德光曾總結自己有三失以致中國得而複失,其一曰括民錢帛。然而,向吏民括借錢帛這種事,杜重威還是後晉節度的時候,就常做,括民財以肥私,
充其家宅,可能契丹人就是從杜重威這兒獲得的靈感。 後晉與契丹絕交,契丹屢屢南侵,邊防軍需不足,糧草短缺。聞杜重威死宅中聚有糧十萬斛,朝廷以絹數萬匹易其糧,沒有虧待他,事後他卻覺得自己家財被“籍沒”,頗為不忿。
擔守禦之責,以抗契丹入侵,卻隻知嬰城據守,坐觀胡騎抄掠治下百姓,而不作為。常有數十胡騎驅漢人千、萬過城下,熟視無睹,略無進擊之意。
陽城之戰,反敗為勝,是後晉對契丹難得的大勝,杜重威雖為統帥,靠的卻是李守貞、符彥卿、張彥澤等將見機奮進急攻,血戰退敵。有一說一,雖然李守貞比杜重威強不到哪兒去,至少在陽城之戰,李守貞還是有些血性的。那個張彥澤也一樣,雖然後來也當了帶路黨,還是引契丹軍隊拿下開封那種。
而杜重威,是從頭拉胯到尾。陽城之戰勝利後,原本有繼續擴大勝果的機會,諸將趁勢追擊,被杜重威勒止,半道收兵。在他看來,能在契丹人的兵鋒之下保全性命,已是難得,哪裡還敢有過分的追求......
陶谷的敘說,還是比較詳細的,一講便是半個多時辰,有些口乾舌燥,再度拿起水袋,痛飲兩口,一面注意著劉承祐的表情。
至於劉承祐的表情,便是沒什麽表情。
聽完陶谷的介紹,劉承祐的腦海中,杜重威的形象一下子“豐滿”了起來。
“當真如薛懷讓之言,與杜重威相比,他所犯罪過,也是‘小巫見大巫’了......”
感慨了句,劉承祐問陶谷:“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詩說,人言可畏。這杜重威如此行舉,受盡怨憤咒罵,就沒有一點羞恥敬畏之心?”
放下水袋,陶谷捋了捋胡須,輕笑道:“殿下,下官再給您講兩則小故事......”
“杜重威在鎮州,黷貨甚烈,以致民多外逃。一日過市,謂左右曰:人言我驅盡百姓,何市人之多也!”
“此問,確是有些道理啊!何也?”劉承祐說道,語氣間滿是譏諷與輕蔑。
“另外一則,是我還在大梁時聽說的。全師而降,入東京後,杜重威每出入衢路,市民多詬罵之,然杜重威僅俯首而過,爾後面色如常,泰然自若......”
“天下多奇人奇事,這杜重威,卻是當得一奇。面皮奇厚!”劉承祐說:“石重貴倚靠這樣的人為國家乾臣,付之以精銳,而保江山。國家焉能不亡!”
“殿下說得在理!”陶谷立刻奉上一句馬屁:“杜重威之貪鄙膽怯,已至極也,然少帝猶托以心腹之任,軍國之重,實在昏聵。晉之滅亡,非天意,亦人為,咎由自取。”
點了點頭,劉承祐又問:“你方才說,馮道與李崧共薦杜重威為帥。此人鄙若此,何以這二公,極力薦其能,卻是耐人尋味。”
聞問,陶谷眼珠子一轉,張了張嘴,卻又臨時改口的樣子說:“二位相公,自有其想法,卻是下官所能探究的。也許,另有考量呢?”
“等到了開封,我卻要以此事問問二公。”劉承祐有點隨意地說。
馮道與李崧那乾被劉承祐自契丹人手中奪回的晉臣,此前已隨劉承訓一道南去東京,想要陛見大漢新帝。
“聽先生一番講解,我受益良多。先生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見日頭已然西斜了,劉承祐對陶谷吩咐道。
“下官告退。”陶谷也適時地應道。
車駕停下,劉承祐打了個呵欠,側身躺下,瞄著躬身下車的陶谷。腦中卻浮想起當日收到的匯報,在抄薛懷讓家時,這陶谷,手腳有些不乾淨。對此,劉承祐是知而不問,記在心中即可。
撐著腦袋,劉承祐繼續想著杜重威此人。有的時候,有的事確實讓人難以理解,像杜重威這樣聲名狼藉且了無才略的人,卻能位至使相,秉執三軍。但仔細想想,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畢竟是皇親國戚,也許晉廷是矮子裡邊拔高個?
在真定巡視的時候,劉承祐還聽過一則傳言。說是晉帝蒙塵北上,一路慘淡,路過中渡橋時,淚眼迷離,對杜重威破口大罵。卻也有些諷刺。
此刻想來,杜重威這種人,哪怕其據有魏博,擁兵數萬,縱有百萬,又有何懼,不過塚中枯骨罷了。
胳膊肘磕著,有些疼,乾脆放下,困意襲來,與護衛的李崇矩交代了一聲,睡一覺。
等劉承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軍隊還在朝南行駛,不過速度放得特別慢,耳邊盡是軲轆與腳步聲,另伴著自一側野地中傳來的蟲鳴。掀開車簾,劉承祐朝外望去,見到周圍一片朦朧的暮色,問道:“到哪兒了?”
聞聲,李崇矩趕緊策馬靠上前來,稟報:“殿下,已經到黎陽了,向指揮使已奉命先行前往渡頭搭好營寨,只等中軍入駐。”
“嗯!”劉承祐應了聲。有這些得力的屬下,確是能少操不少心。
入夜,天氣涼爽了許多,習習威風吹拂著,十分舒適。車駕之內點起了兩盞燭燈,火苗閃動,映照著劉承祐的身影,挑燈夜讀。
等到黎陽寨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不過營宿之事,郭榮與向訓已然安置得十分妥當,可以“拎包入住”。自車駕下時,只見得營中正處於有條不紊的忙碌之中,各營在向訓的安排下,有序入營。
晚飯,已然是準備好的,除了本軍的火頭軍外,黎陽縣令還征集了一些廚子婦女幫襯。劉承祐簡單接見了一下黎陽令,從其口中得知,馬全義與孫立那支物資輸送船隊,已經永濟渠南來,入大河,往開封去了,已逾三日,估計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算時間,比劉承祐沒快上多少,畢竟需要繞一番路,北方的水運也不似南方那麽發達,河渠久未經疏浚,還要防備路上發生什麽意外情況,速度想要快起來也難。不過,總歸節約不少人力。
聞其已過黎陽,劉承祐也松了口氣,過了此處,已達中樞實力覆蓋之處,基本不可能再發生什麽“意外”了。
簡單地進食過後,劉承祐叫上郭榮與魏仁浦,讓二人陪著去黎陽渡看看。
黎陽渡就在腳下,這座大河邊上重要的運河樞紐,規模不小,稍顯冷清。不過隨著中原鼎定,此處也多了幾分生氣,在渡頭邊上,停靠著一些民船,岸上更有些客棧旅宿。人總歸是有的,只是大軍之來,都低調老實得很。
行走在灘塗上,運河遠處黑黢黢一片,只有近處反射著案上的燈火,光線很弱,流動的水聲倒十分清晰。
“殿下,渡頭往西南十裡,便是大河分流處。”魏仁浦跟在身邊,給他介紹著:“當初遼主北歸,便是於此處北渡。胡人不習舟楫,強渡而來,淹死了不少人......”
“有所耳聞。”劉承祐說道。
郭榮在旁,也指著一個方向,說:“由此處東北向,直通永濟渠正段,北入海河,走水道,最北可直抵涿州。自隋唐以來,國家向北用兵,皆是走此道輸送錢糧軍械。”
“只是這麽多年來,戰事頻生,動亂不已,而國家不興,帑藏空虛,無人財物力疏浚,而致河渠淤塞,漕運不暢,運力大減啊。”魏仁浦補充道。
聞言,劉承祐說道:“你們這是在提醒我,日後要整治河渠啊。”
魏仁浦輕笑著說:“卻也不能急於一時,當至社稷穩定,民生恢復,國庫充盈,方可量時量力而行。”
“那是自然,治河,可是件奢侈的工程。”劉承祐點著腦袋。
抬頭望著夜空下的黎陽渡,有些出神,短暫的沉默之後,劉承祐發出了一聲感慨:“也不知何時,才能從此處看到百舸爭流,千帆競渡的場景。”
“只要國家寧定,自然會有的......”郭榮說。
條件好像並不難的樣子,但要做得,又哪裡是那麽容易的。
“河南邊,就是滑州吧!”望著南邊,劉承祐突然問道。
魏仁浦答:“是的,與衛州同屬義成軍節度,拱衛東京。”
“據地圖上顯示,到了此地,距離東京也不遠了啊!”
“兩百余裡的距離,若無遲滯,渡河後,兩日可達。若走水路,更快!”魏仁浦解釋道。
聞言,劉承祐沉吟了一會兒,爾後開口吩咐道:“明晨一早渡河,走陸路。派人過河知會一聲滑州,讓對岸做好接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