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實實地候著,崇政殿並非漢宮最宏偉的殿宇,但於秦再雄而言無差,都令他震撼,遠觀終不如近覽的感受那般直觀。於秦再雄而言,卻更生敬畏。
大漢的宰臣們相繼而出,都下意識地瞥向秦再雄,心裡都有猜測,天子想借這瑤蠻做些文章。面對宰相們審量的目光,秦再雄到有些不自在,直到宰臣們走遠,方才松了口氣。
對於秦再雄而言,見一次漢天子,過程似乎有些太曲折了......
終於踏上崇政殿的地板,殿內的清涼讓秦再雄混沌腦袋都清醒了些,小心地瞥了禦案方向。確實高高在上,望到一道明黃的身影,忽然想起禮部官員教導的,不能直視天子,又趕忙埋下頭。
有意壓低著聲音,有些局促地行叩拜之禮:“臣秦再雄,參拜陛下!”
看著這瑤蠻首領,不只是三跪九叩,還五體投地,恭順地不得了,只是表現有些緊張,動作有些變形,短時間內能學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了。
“免禮。平身!”劉承祐意態溫和,揮了下手,說道:“你如今,可還不是朕的臣下!”
聽皇帝之言,秦再雄站起身體,應道:“回陛下,臣雖為瑤人,但素來仰慕天威王化。此前也效力於湖南,然湖湘之地,素來恭服朝廷,臣在其治下,自為大漢臣屬!”
秦再雄一番表態,劉承祐臉上露出少許的訝異,心中暗歎,此人覺悟倒是蠻高的,心情也自然而然地好了幾分。回想起趙延進的匯報,此人非一般蠻酋,確有幾分見識。
“臣前番聽周行逢之調,悍然從逆,對抗朝廷,自覺罪責難逃,還請陛下治罪!”秦再雄主動道。
這真的是個聰明的蠻酋,估計也看出來了,皇帝若是真想治他的罪,又何必做這連續幾日的熱情款待。但是,這份態度與覺悟,卻也讓人心生愉悅。
“朕已下詔,應湖南從逆之職掌吏民,一概赦免,不作追究!”劉承祐說。
秦再雄立刻躬身而拜:“謝陛下寬容!陛下胸襟,正如江湖一般開闊,臣敬佩萬分!”
劉承祐不禁笑了,開懷的笑聲在殿中回蕩,感染著所有人,秦再雄也跟著憨笑幾聲。
“這些時日在東京,感覺如何?朕的京師,還算壯麗吧!”看著秦再雄,劉承祐問道,語氣中透著點自矜之意。
聞之,秦再雄頓時來勁了,滿臉的感慨,道:“還要拜謝陛下的盛情款待!臣在湖南,見過長沙,認為那就是天下大城,北上經過江陵、襄陽,便覺東京不過如此。然待抵達東京,方知道見識之淺陋,東京之繁華富麗,遠超臣的想象,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這是十座長沙城也難以比擬的......”
這蠻子,確實挺會說話的,不會是個安祿山類型的人吧,劉承祐腦中尚有此類雜念。
“東京既然這般好,可願意長居於此?朕可以賞賜你宅院、財物、僮仆......”眼珠子緩緩地轉動了幾圈,劉承祐的語氣中帶上了些玩味。
聞問,秦再雄粗糲的面容間恍過一陣明顯的糾結,拱手拜道:“若能久居東京,那簡直是臣的榮幸。然而,古語有雲,無功不受祿,臣如今屬戴罪之身,無尺寸之功於陛下與朝廷,前受款待,已生不安,豈敢再受陛下恩賞。臣敢請陛下,給臣機會,待臣為大漢建得功勳,屆時再受陛下賞賜,臣也問心無愧!”
“卿雖長於蠻荒,卻能有此見識,有此器量,朕很欣慰啊!”語氣明顯柔和不少,連稱呼都變了,劉承祐此時的臉上,就透著兩個字:欣賞。
秦再雄也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天子的善意,咧嘴發笑,露出有些發黃的牙齒。
“你與你的部屬,在辰州治下吧!”劉承祐嚴肅了些,問。
“正是!”
“辰州下屬,有多少部族,多少人?”
“大小部族難以計數,當有數萬之眾......”沒有詳細的調查,哪怕身出其中,秦再雄也只能給出個模糊的答案,並且,說了跟沒說差不多。
略作沉吟,劉承祐問:“你部下瑤民,有多少人?”
“男女六千余人!”秦再雄似乎有些自豪,這畢竟算個大勢力了。
“如何營生?”
“一靠采摘,二靠漁獵,三靠耕作!”秦再雄幾乎不假思索應道。
“朕覽史書,中原常以荊蠻、楚蠻視湖南,思之大不利和諧。今既收取湖南,欲遣官育化,一體治之,無分漢蠻,一視同仁。秦卿以為如何?”有些突兀地,劉承祐問道,滿滿的試探之意。
秦再雄微愣,下意識地說道:“若得如此,則湖南諸族必定欽服大漢,滿譽陛下如海之胸懷!”
對其回答,劉承祐似乎有些不滿意,覺得這話除了無營養的吹捧,並沒什麽意義。但是,稍作思量,秦再雄忽然認真地問劉承祐:“敢問陛下,倘若朝廷化治辰、漵五州,似乎臣這樣的首領、族帥,朝廷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回,劉承祐是真的感到驚異了,以同樣認真地眼神打量著秦再雄,又以同樣認真的語氣答覆道:“朕還是那句話,一視同仁。一應族長、首領,可至東京,學習治政之術,馭民之法,而後量才任官。至於諸族民,同樣可以通過科舉、戰功,任官為將。有技能者,經過官府考核,亦可於衙署為吏。似秦卿這樣的勇略之才,待有功勳,朕自當以爵職賜之!”
大抵是感受到了劉承祐的誠意,秦再雄鄭重地應道:“臣願率部下族民,歸化朝廷,聽憑安排!”
這真的是個聰明人,這是察覺到皇帝的態度與朝廷的政策,向做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了。但不管如何,對其態度,劉承祐是真的挺滿意,有這樣一個蠻酋,實在難得。
想了想,劉承祐不禁歎道:“可惜啊,像秦卿這樣慕王化,明事理的人,終究太少了!”
秦再雄也算機警了,聞之,不由問道:“陛下何出此歎?”
“漵州的苻彥通,你當知曉吧!”
當然是頷首以應:“正是!其縱橫五州數十年,聲勢甚大,臣在辰州時,與漵州也有交往。”
“朕相邀苻彥通來東京小住時日,並封其為漵王。只是,朕雖然推誠置腹,苻彥通似乎對朝廷心存疑忌,不願動身!”劉承祐好像一副當真可惜的樣子,滿目欣賞地看著秦再雄:“有鑒於此,朕方覺得,似秦卿這樣的豪傑忠良,十分難得啊!”
聞讚,欣喜的同時,秦再雄也不禁主動道:“陛下,臣願意去漵州,替陛下勸說苻彥通!”
“那倒不用!”劉承祐輕敲著禦案,悠悠說道:“朕現在考慮的,是對辰州的收治!”
稍微換了個姿勢,盯著秦再雄,劉承祐問:“與秦卿一番交談,朕所獲頗多。如欲治辰、漵五州,正需你這樣的明理識事的人才。而今大漢,施行文武分治,各司其職,不知秦卿是欲馭文治政,還是統兵經武?”
漢天子這副賢明的模樣,讓秦再雄頗為感動,竟然還參考他的意見。同時也很上心,考慮過後,秦再雄說:“陛下,臣識字不多,徒有一身武力,還是願意領兵,為陛下沙場建功!”
“好!”劉承祐直接頷首:“朕允了,不過在此之前,朕還需要你回辰州,配合朝廷官員,對辰州漢蠻的編戶齊民!”
“是!”秦再雄也不加猶豫,恭順極了。
等接見完秦再雄,已至傍晚,暮色降臨,劉承祐乾脆留秦再雄一道用膳。這個時候,秦再雄發現,皇帝的膳食,尚不如他在東京的吃喝。心有所感,這大抵就是傳聞中明君的表現吧,天朝有明君出,四方諸族,唯有伏首效忠,否則必取其禍,這中樸實的道理,秦再雄還是明白的, 由此又打消了心頭的些許疑慮。
事實上,對於辰、漵諸蠻的治理,劉承祐當真沒有一勞永逸的想法,他不會天真地以為,政策下去,南蠻盡安。
凡是涉及到民族問題,哪裡是那麽容易解決的。劉承祐認識很清楚,他要的只是楚蠻歸治,歸漢製,進一步削弱其獨立性,如此足矣。
至於完全消除蠻酋、首領之類的影響,劉承祐根本不作那妄想。哪怕中原州縣,都飽受宗族、鄉黨之弊,還能冀望一乾蠻民,完全接受朝廷的統治?
就拿秦再雄來說,他將部民全部獻出,接受朝廷的整治,然後做漢將,受勳爵,如此,只會使其名望更高。今後,在辰漵五州,可想而見地會崛起一個“秦氏”大族,對此,劉承祐看得很清楚,但不會去阻止,甚至會鼓勵。
但有一說一,劉承祐的辰州政策,對於民族融合,文化的交流發展,會有極大的促進作用。
當然,湖南畢竟有其特殊性,漢化情況良好,又有中唐以來的文化崛起,對朝廷的抵觸,不會那麽大。
待到取得嶺南、西南,又將是另外一種處置政策了。很多時候,綜合因素下,羈縻政策,乃是最合適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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