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一整個夜晚的夏風吹盡了城中的煙火,清冷無人的街巷成了它們追逐肆耍的樂園。你陪窗幃,我叩門,好不熱鬧。
但戲樂是隻屬於風的,值守的士卒隻覺得它們喧鬧又寒冷。
他們無法感受到風的快樂,就像惠子無法知道莊子是否感受到了魚的快樂一樣。這應當也是他們只能成為值守的士卒,而莊子卻可以坦然放棄成為楚相的緣由之一吧。
拒絕出任宰相的莊子只有一個,想要成為宰相的人卻多不勝數。除了他,還會有誰能主動拒絕成為宰相的誘惑呢?想來是沒有了,就如現在,洛府的魏遠已經戴冠穿履,迫不及待了。
只見此時,魏遠身著鷩衣,其衣繪華蟲、火和宗彝三圖,其裳刺含藻、粉米、黻、黼四案,頭戴七旒玉冕,端的威嚴莊重。
他邁著幾乎每次連抬腳都一樣地穩步,莊重的走到已經到了備好地車馬旁,在這期間,甚至不見旒珠搖動。
駕車的馭者名為祁維,他是在魏遠加冠時,魏遠的父親為他募得的,今已在府中有五十余載了,與魏遠之間的感情極為深厚。
“家主”,祁維仍似往常一樣恭敬。
“老祁”,魏遠拍了拍祁維的肩膀,“走吧”。
輕輕顫抖的手,體現出魏遠遠不像面上的平靜,略有變聲地語調更是把這十分清楚地展現出來。
坐到馭者位置地祁維發現這一點後,竭盡腦汁想要幫助家主,緩解他的緊張,但未曾念過太多書籍的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
最後,拙笨的他,隻得像往日聽到的祝福一般,開口道:“恭祝家主稱觴舉壽,松鶴舞風”。
“啊?何意啊,老祁”,面似古井的魏遠,猝不及防聽見了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奇怪祝語。
“某家,某家說的不對嗎?聽旁人就是這麽說的啊”,祁維沒想到,說句祝福還能被反問,說的啥意思。猝不及防的他只能吃吃解釋道:“某家見,不對,某家察,不對,某家聞,,不對不對,反正就是,某家感覺家家主有點緊張張,想同您說說話”。
“哈哈哈哈,既不是壽辰,也不是元旦,為何用這些詞”,魏遠見狀,大笑,“其一賀壽,其二祝康,豈適吾”
“況乎,吾並無緊張,只是,額,天寒所至”,隨後,不自覺又重複一遍,“天寒所至”。
“家主所言極是,某家愚鈍”,一臉不相信的祁維邊駕車邊回應。
身後傳來悠悠然聲,“是也,是也”。
經此一茬,魏遠心中緊張焦慮大緩,閉目作養神狀,靜靜等待王宮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車上重回安靜,隻余車馬之聲。
及至王宮,魏遠並沒有急著下車,身為“準相”的自己,如今只需要在車上,等待侍者前來傳召即可。
在等待過程中,魏遠讓祁維將車簾拉開,望著這座巍峨宮殿,思緒紛飛。
此時已至清晨,曦車徹底躍出東面的天空,向世間揮灑它的光明與仁慈。
光線一點一點充斥眼前這座王宮,把它喚醒,並將本就莊重的王宮上度一層明亮的金色,添一抹壯麗。
注視著這一切的魏遠難言地生出一種奇妙之感。它曾將自己殘忍地拒之門外,而如今,機緣巧遇,又敞開胸懷。
混合著朝陽的宮殿之中,駁雜蓬勃的生命力和莊重威武之氣。
慢慢的,許多處本看不真切地細節也逐漸浮現,四周嚴密把守地禁軍士卒,其明亮鐵鎧之下,只見一雙雙殺氣騰騰地眼睛,掃視著周圍。偶爾有些侍從宮女在其間行走,也基本都是低頭,邁著碎步,不敢發出聲音。
這是整個國家的樞紐,所有人的命運都匯集於此,或飛黃騰達,或直入九幽。
只有寥寥數人可以通過光明正大的方式進入這裡。
而今的我將成為其中的一員,踏足這裡,完成一生的曾遠不可及的追求。越想越是激動,越想越是心潮澎湃。
突然,一道略顯尖細的聲音打斷了魏遠的思考,“魏公,王上召見”。他看著眼前這名白發蒼蒼的老公公,不禁感慨命運的無常。
“叁公公啊,請”
“魏公,請”
兩人稍作謙讓,便一同邁步,走向太極殿。
路上,魏遠感慨道:
“叁公公,好久不見了啊”
“是啊,咱家記得上次見面還是你爹死的時候”
魏遠臉色一滯,暗罵,老太監,會不會說話。但不管怎麽說,這老東西自先王起,就頗受信重,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現在,新王對其也是信賴有佳,可不好因為一句話得罪他。
於是,便當作沒聽到般,碎碎念道,“今具已蒼然白發矣”。
“魏公且為執宰,良日猶多哉”
“借公吉言爾”
“哈哈哈哈,咱家鄙陋之人,可不敢擅談借乎”,似乎魏遠的話確實很對叁公公的胃口,使他不禁大笑。
面上仍是真誠之貌的魏遠進一步開口,“公公,謙遜之人也”。
雖然不知魏遠本人的真實想法,但這話確實引得叁公公笑聲愈大。而身旁經過的巡邏之人本想大聲呵斥,在看見大笑之人是叁公公,身旁還跟著新相後,便眼觀鼻,鼻觀口,神色如常的繼續工作了。
適時,二人已走過大半的路途,剩下一小段路便都沒在開口,沉默著,直到太極殿外。
“洛侯到~”,隨著一聲聲通稟,今日的主戲正式上演。
但其實流程也並不複雜,僅由侍者宣讀詔書後,魏遠三拜謝君。魏增一拜,表示將國事交付給你。隨後,賜下冕服,衣冠等,魏國的新相也就誕生了。
莊嚴大殿內,魏遠,立於文武百官之首,在距離魏增最近的位置,一臉肅穆。
在他身後的司徒,司寇等褚卿,看著眼前的身影,自然而然生出看法:此一時,彼一時。
於此同時,同樣威嚴的一座大殿內,王座之上,一身著玄衣的青蔥少年面色沉靜,悉心聆聽著台階下各級官員們關於如何度過此次蝗災的討論。
“臣以為,可以通過授予爵位的方式,使百姓主動納糧,來度過此次蝗災”。
“臣以為,可以……”
少時成王的少年並沒有威望,而在趙國為質的經歷也使自己並未真正學到相應的帝王教育。這同樣引起少年極度缺乏安全感,孤身在趙國的生活令他不適,而重新回到自己的國度,面對手下的豺狼虎豹,也無法讓他安心。
青澀的君王隻得以沉靜的面龐偽裝自己的強自鎮定,拚命閱覽書籍的同時,不斷地召開朝會,貪婪的吸收各種知識來強大自己。
還好自己並不真正孤單,君王微不可察的看向身側,卻發現身側垂簾之後的那人以一種毫不掩飾的貪婪,看向自己前方最近之人。
君王眉間沒過一絲不悅,盡管,長久的不安已使他學會偽裝自己的情緒。
於是,突然開口道,“相父覺得如何?”
被君王突然叫道的老人並沒有絲毫慌亂,長久為相的經歷真正令他從一介商賈蛻變為老謀深算的政客。他不緊不慢的給出了自己的提議:“臣以為可”。
“然也,就這樣吧”,君王將此事定下基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身側的母后卻趁機提出,“本宮以為茲事體大,仍需商議”。
君王暗自扶額,他完全不能確定,自己的母后是否聽到了先前的討論。但可以確定的是,母后處理政事的能力,不能說面面俱到吧,也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畢竟,自歸國聽政這些年裡,她從沒有真正提出過一次任何有用的建議,顯而易見地,毫無長進。
現在,她卻說要進一步商議,這不是誠心添亂嗎?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接下來的發言。
只見她不急不慌的開口,“請文信侯下朝後,同本宮,細~細~商議”。
君王臉色未變, 但並未被王上驚到的老人,此時臉上近乎瞬間變色。最終,他也只能苦著臉,曰:“唯”。
面含苦澀的老人,如今真正覺得,那個計劃,是時候該找人選了,自己的身體實在是頂不住了啊。
臉上變色的只有老人,暗中波濤洶湧者仍不知幾何。
就如同年輕的君王,漠然的臉旁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
君王之間的快事只有幾種,憂慮卻各有各的不同。
正如此時趙都,邯鄲,趙王宮中,趙偃正坐在書房看著眼前的戰事奏報,久久發呆。
這是一封非常明顯的奏喜戰報,其上書:大將軍李牧,克燕之武遂,方城,正待還朝。
喜報顯然不會讓人憂愁,所有的憂愁都與喜字無關。
正如此時,趙偃糾結的也不是這件事,而是大將軍李牧這個人。他一方面希望李牧可以攻打更多的城池,開拓更多的土地,一方面呢,又擔憂李牧攻克太多得城池,獲得過高得威望。
算了,他最終決定放下糾結,還是等李牧還朝之後,交給那時的自己處理吧。
現在,是時候去聽聽曲,放松一下了。
正如成年人的憂愁同魏無咎沒有絲毫關系,成年人的快樂也沒有。
對於正在吃奶的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吃奶。
不過,在魏遠看來,現在關於小魏無咎最重要的事,是兩個月後的百日禮,這將是他魏家的天之驕子第一次正式向外露面,一定要取得無與倫比的成功。
然而,任誰也沒想到,這場百日禮,會引發何種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