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廢籍,越在草野,久攖羸疾。一旦誤蒙聖恩,擢以不次,處之今官,拜疏乞骸,未蒙俞允。臣猶念不次之擢,分義難勝,方事再控,而嚴旨催臣赴任,遂扶疾前來勉圖報稱。陛見之後,踴躍歡呼,仰皇上為堯舜主,輒不勝其致君堯舜之心,平生誦讀,實在於此。
陛下聖德當陽,討大逆、除大奸、厘大弊,一時作用,業已跨絕勳華,而至於堯舜之道,所為繼天立極者,一一行之,得毋猶以為難乎?孟軻有言:“責難於君謂之恭。”臣雖不肖,敢不少陳狂瞽,以報恩萬一。
臣聞之:堯舜之道,仁義而已矣。出乎仁義,則為功利、為刑名。其究也,為猜忌、壅蔽,與亂同事,此千古帝王道術得失之林也。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時舉祖宗盛事,召對文華,或至夜分,雖堯舜之憂勤,弗切於此矣。猶以為未也,蓋躬親細務,朝令夕考,勒限回奏,庶幾乎太平之立致;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效唐虞之治乎?
夫今日所急急於近功者,非遼事乎?臣以為遼事不足圖也。不見堯舜之世以乾羽格有苗乎?往者,敵得遼地不能守,無意窺關久矣。即我之不能驟得志於敵,亦夫人而知之也。神聖在禦,遐方來同。永寧一捷,已足為東北之先聲。今誠得任事之臣,以屯守為上策,簡兵節餉,修其政刑,而威信布之。需之歲月,未有不望風稽首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以用兵為事,當此三空四盡之時,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幸而一戰複遼矣,從此雄心好大,日事乾戈,以敝中國,如秦漢故事,則亦近功之念有以啟之也。
夫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理財之事乎?臣以為今天下之民力竭矣。堯舜在上,一民饑曰我饑,一民寒曰我寒,此豈人衣而人食之哉?成賦有經,其所以取之者,儉也。
陛下留心民瘼,惻然痌瘝,真無忝堯舜之仁。而輒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項之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之不足,加以火耗。又三四年並征,水旱災傷一切不問。其他條例紛紛,大抵展轉得之民手,為病甚於加賦。敲樸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女以應勢,且驅而為盜,轉而淪於死亡。
當是時也,有司以掊克為循良,而撫字之政絕;上官以催征為考課,而黜陟之法亡。以若所為,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且今日猶曰邊儲孔亟耳,長此不己,一旦帑藏充盈,或珍奇玩好、土木神仙封禪之事作,則皆言利之習有以啟之也。
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不勝其煩苛者矣。事事而糾之,不勝汰也;人人而摘之,不勝誅也。於是名實睹而法令滋張。頃者,陛下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余人,可謂得救時之權矣。然貪風不盡息也,為其所以導之者未盡善也。
堯舜之世,禮官多而刑官少,故畫衣冠,民無犯者。善乎賈誼之言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曰不廉,而曰簠簋不飭。”其禮遇臣下,類如斯矣。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於未然者也。往輔臣劉鴻訓以犯贓蒙嚴譴,雖法在不赦,臣猶為揆地惜。乃近者廠庫諸臣既發覺其見在者矣,又敕問既往不己,積弊相仍,事屬曖眛,不無懸坐為贓,此而置之重典,是為不教之誅,頗傷士氣。其他一切詿誤,指稱賄賂者,即業在昭雪,猶從吏議。從此深文巧詆,杜天下遷改之路,益習為頑鈍無恥,矯餙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甚,陛下亦豈能一一問之?昔張武受賄,漢文賜之金錢以愧其心,天下化之,則刑罰之不如禮教,彰彰已。
且陛下所以焦心勞思,躬親細務而不辭者,正以未得天下賢人君子而用之也。昔者堯舜勞於求賢,而逸於任人,故能成無為之治。陛下亦嘗搜羅遺棄遍天下矣,而所嘉與而樂用者,多奔走集事之人。方且以摘發為精明,以告訐為正直,以便給利口為才諝,又安得天下賢者而用之?即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誤而成過,有動遭罪譴已耳。夫堯舜之所以稱聖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諸人也。當是時,天下之聰明才技,豈複有加於堯舜?而堯康衢必訪,舜邇言必察,故能合天下之愚以成智。
今陛下聖明天縱,卓絕千古,諸所擘畫,動出群臣意表,遂視天下以為莫己若,而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己為不及,益務為謹凜,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陛下幾無可與托天下矣。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陛下之耳目有時而壅矣;憑一己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陛下之意見有時而移矣。方且為內降,方且為留中不報,又何以追喜起之風,而奏雍熙之上理哉?且夫以王之寀為國本死也,而不蒙身後之恤,至今誣贓未豁,則邪正之辨幾何而不混乎?挺擊一案,與楊左移宮、高魏紅丸,同宗社至計也,之采宜死,則楊、左、高、魏亦宜死,而逆璫之專殺且有功而無罪矣!
門戶二字,數十年來不知殺天下多少正人,傷天下多少元氣!自陛下登極,嚴旨禁敕,冀與天下登蕩平之路,而葛藤之說猶未盡除。陛下矯枉過正,至欲抑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功,是消長漸分,而前日之覆轍將複見於天下也!唐虞之世,豈無讒說殄行乎?願陛下熟察之也。
然則兵陳而不戰,財散而不私,刑以不殺為威,求天下之賢人以自輔,遂可以希堯法舜乎?未也。堯舜之道,堯舜之學為之也,學之大者,在執中數語。
陛下生符堯舜,聲色不禦、宴遊不邇躬,危微之辨,固已得其大端。而至於求治之心操之過急,不免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之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之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消暗長而不自知者。於焉默證此心之出於道者,止此仁義之良,而精以擇之,一以守之,則隨吾心所發,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中道在我矣。
中者,天命之性,仁義之極則也,仁以育天下,義以正天下。自朝廷達於邊境,舉而措之,陛下已一日堯而舜矣。夫堯舜非絕德也,陛下之心即堯舜之心也,心之中即堯舜之中也,有為者亦若是而已矣。又何難焉!
孟子曰:“道二,仁與不仁。”不為堯舜,更無下堯舜一等可為。昔者宋神宗用王安石,用兵西北,紛紛言利,以新法禍天下,則功利之毒也。漢宣帝起於民間,周知情偽, 用法無私,趙、蓋、韓、楊不得其死,說者謂“漢業衰於孝宣”,則刑名之過也。唐德宗強明自用,指薑公輔為賣直,恥見屈於正論,而甘受欺於群小,卒有奉天之禍,則猜忌壅蔽之為患也。此皆三代以後不數得之英主,而操術若此,禍敗若彼,則堯舜之道信乎不可以不學故也。
伏願陛下超然遠覽,以堯舜之學,行堯舜之道,舍己以用天下之賢,省刑薄斂,與天下更始,乃始製禮樂以化天下,直接三千年既墜之聖統,則宗社幸甚!斯文幸甚!
方今陛下有為堯為舜之資,而在廷諸臣不能進之以堯舜之道。禦極以來,求言若渴,啟沃無聞,致陛下覃思治理,猶在漢唐宋間。諸臣不先意以承之,則後事而將順之。至所急急於表章者,乃在故相張居正其人。考居正立朝,無不出於功利、刑名。確然申、商之學,與堯、舜正相反。至舉其奪情一節,亦為亡身殉國之事,幾何而不率天下於戾乎?世教不明,人心不正,莫甚於此。
方今救世之本,正在人人言堯舜之道,使邪說者不得作以惑世誣民。而倡之自陛下始,惟陛下不以為難,斷然設誠而致力焉。臣愚與有榮施,臣不識忌諱,限字過違明例,然款款愚忠,必如是而少盡,並祈聖明矜宥。臣無任感激披陳,冒乾斧鉞之至!
(奉聖旨:「這所奏不無迂闊,然亦忠藎。該部知道。」)
這是《劉宗周全集》第四冊文編上的原文,《崇禎長編》崇禎二年九月庚戌也有這篇奏疏,但刪改較多語句不順,之前用那一篇,現在改用《劉宗周全集》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