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就在李倓被人抬回來的同時,此事已經同一時間傳到了宮裡。
據後來宮廷考證,傳言是這麽說的:時年九月下旬,太子府三皇孫倓,於華清園跳井自殺,未遂。
李俶看著自己的傻弟弟,除了肚子被搞大了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麽無生命危險,這心裡的石頭總算是放了下來。
至於宮裡的問詢,他相信他的父親會處理得很得體,只是這太子府,看來是沒法待了。不如趁此機會,把三弟接出去住幾天,想來父親也不願再看到他。
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出去避一避的好。
等水也吐得差不多,李俶走到床邊,饒有興趣地問道:“三弟,想不想去哥那裡住幾天,我那裡可好玩了。”
李倓聽了,刷的一下從床上跳了下來,蹦著高叫道:“好呀!好呀!”
只聽,房間中好似多一隻破桶,裝了半桶水,蕩來蕩去,發出汐汐嘩嘩的聲音。
李俶扶著頭,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這個弟弟腦子進水後,好像變得比以前更傻了。
……
自從李俶搬出太子府,李倓的日子就不怎麽好過。
太子亨很不待見這個兒子,怕他出去丟人,很早就禁止他出府,後來,又把他發配到府中最偏僻的院子,讓其自生自滅!
隨著李倓的年齡增長,待遇卻越來越差,身邊伺候一個也沒有,偶爾幾個粗糙的仆婦會過來幫忙收拾。
每月例錢,克扣一空。
用李系的話說,給錢,他會使嗎,那幹嘛還要把白花花的銀子浪費在一個傻子身上呢?
除了溫飽,李倓幾乎一無所有。
當然,對於一個傻子來說,除了溫飽,他什麽也不需要。
所以,當李俶與張氏商量,說是帶三弟出府小住幾日時,張氏幾乎喜極而泣,趕著他們,就怕他們走慢幾步。
多少年來,張氏也老了,但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開心過。
太子亨已經進宮,回來恐怕不會太早。
出了這麽檔子事,陛下肯定要詢問一番,該責問的責問,該訴苦的訴苦,這場父與子之間的對手戲,兩人連台詞都不用背。
早就心照不宣!駕輕就熟了!
……
太子府乃屬東宮,在宮城之內,出得府來,李俶與李倓乘坐親王馬車,準備出宮城。
他們本應該走延禧門,向安國寺而去,因為李俶的郡府就在安國寺旁邊。
可彼時馬車上。
李倓像一個無脊椎動物,四仰八叉地靠坐在軟墊上,懷中抱著痰盂,不時一口清水流了出來。
喉嚨的不適帶動眼球上翻,再加上口水橫流,那幅畫面簡直叫人不忍直視!
一個十足的傻子,鑒定完畢。
李俶坐在對面,閉目養神,仿佛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
但其實內心深處,他正在為弟弟的將來發愁。
“無論如何,我也得讓三弟成長起來,這樣才對得起阿母對我的養育之恩啊!”
睜開眼,望向對面,正好撞上一臉傻笑,流著口水,同樣看過來的三弟。
“嘿嘿!大鍋!”
李俶又緩緩閉上眼,心裡默默哀歎,“自己能力有限,還是先讓他學會生活自理吧!”
太子東宮在太極宮東側,屬於宮城范圍,而安國寺位於長安城的東北角,從太子東宮出來,穿過延禧門,再向東,路程大約只需一炷香。
但是,當要出宮城時,李俶突然吩咐車夫,“向南走吧,我們今天走承天門,去朱雀大街逛一逛。”
李俶瞟了一眼李倓,而對方只露出一副呆呆的模樣。
“三弟,世界那麽大,今日大哥就帶你去看看!對你的病有好處。”
“世界,世界是誰?”李倓很迷糊,世界這個詞他很難理解。
天寶十二年,大唐帝國正值春秋鼎盛,萬國來朝,而坐落於龍首原上的長安都城,這個迄今未止,世界上最偉大帝國的都城,自然可以稱得上是世界。
一百零八坊,規模宏偉,布局嚴謹。
十二座城門,六條大街,貫通全城。
常住人口一百來萬,長安,偉大的大唐王朝帝都,說是世界的中心毫不誇張!
而朱雀大街,是這個世界中心的中心!
承天門,是太極宮的正門,面南而開,寓意君臨天下,承載天地。
出承天門,就是皇城,左宗廟,右社稷,朝廷三省六部及各級衙署就設在這裡,是百官辦公的地方,皇帝的政令得以施行,全靠他們。
皇城與外城郭由朱雀門相連,門外就是朱雀大街!
當馬車緩緩走上朱雀大街,一股喧囂瞬間撲面而來,嘈雜,混亂,熱火朝天,盛唐畫卷仿佛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李倓被這股熱鬧所吸引,痰盂一丟,掀開簾子,扭動著大肚便便的身體奮力向車窗邊挪動,然後伸長脖子努力往外瞅。
那是一副極具震撼的畫面。
這一刻,李倓的眼睛閃著璀璨的亮光。
朱雀大街縱貫南北,北起宮城的承天門,南至外城的明德門,全長一十六裡,全部用青石板鋪成,可供十二馬並駕齊驅。
沿街的商鋪酒肆,手工作坊,琳琅滿目,多不勝數。
過往的商客,一眼望去,只見人頭攢頭,黑壓壓一片,連綿數裡不絕。
李倓坐在馬車裡,興奮異常,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他指著一個金發碧眼,高鼻闊胸的胡人,叫道:“大哥,有妖怪!有妖怪!”
李俶隻短暫的睜開眼睛,然後搖搖頭,又閉上了。
長安城繁花似錦,鍾鼓樓上號角齊鳴。
李倓像是走進大觀園,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身子探出車外,向著那熱情火辣擺弄著腰肢的美麗胡姬,揮舞著雙手,他熱烈地想要擁抱這個精彩的世界。
世界真大,世界真好看!
……
突然,眼前出現一幢高樓殿宇,聳立於朱雀大街之上。
樓閣高約百尺有余,大門面向朱雀大街而開,橫立於青空,獨立於浩宇。在朱雀大街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鶴立高樓,可獨有它顯得那麽的與眾不同。
它就這樣猛然地出現在了李倓眼睛裡。
然後,像能勾人魂魄一樣,深深地勾住住了李倓的目光。
藍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呈現出天空般湛藍的光輝,屋簷的風鈴,隨意地擺動著,傳來空靈之音。
還有那於百尺高樓之上,遺世而獨立的仙人。
這一切皆給李倓帶來極為震撼的視覺感受!
李倓目力極好,仰著脖子,幾乎看呆了,又忍不住口水橫流。
……
這時樓閣之上,最高層其中一個房間的露台,正有一位中年文士迎風而立。
他身穿一襲月白袍,袖口很寬,衣袍在風中鼓脹開來,把身形襯托得特別高大威猛。
男子束發衣冠,劍眉星目,面容清瘦且頗具棱角,臉色白中透紅,又似乎紫中帶青,胡須修飾得細密而修長,且微微上翹,一股說不出的風流氣象。
這人似道非道,似佛非佛,身上自帶一股不事功名的出塵之氣。
此時,他站在高高的危樓之上,巋然不語,不管從那個角度去看,都體現出一種看破紅塵的逍遙與自在。
男子微微仰頭四十五度,眼睛卻斜向下瞥,凝望著承天門方向,似乎在欣賞風景,又似乎在感歎人生。
但其實都不是,他的眼睛很早就注意到了那輛明黃色的馬車,從承天門出來,一路緩行,直至閣樓之下。
他目光一直跟隨著它緩緩移動。
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直到他看見那個少年,探出腦袋,流著口水,一臉敬仰地盯著自己,看見對方對自己虔誠地頂禮膜拜。
他失望了!也傷心了!
他一直挺著的胸膛,終於癟了下去,微微上翹的胡須也塌了下來,他的眼中失去了期待的光,全身的氣力瞬間被抽空殆盡。
若非怕摔死,他簡直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狠狠地甩那個小子幾個大嘴巴子,再跳上來。
空氣中似乎多了某種東西,它的名字叫“失落”!
可是他並沒有跳下去,不是怕摔死,而是他忍住了一時的衝動。他轉身回到閣樓房間,口中喃喃道:“姓李的果然都生不出什麽好東西,竟是些貪慕虛榮的癡傻之輩!”
“不過”
他話音一轉,想了想,臉色一緩,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唯獨眼光還算尚可,沒想到離開長安這麽多年,卻被這小子一眼認了出來。”
中年文士回到桌前坐下,一臉的苦大仇深。
只見房間中,還有一位老者,白發蒼蒼,一邊吧嗒著旱煙,一邊享受著滿桌的佳肴。
吞雲吐霧間,他瞥了一眼男子,然後在果盤中挑了一顆最大的吐魯番青葡萄,剝開青皮,露出裡面晶瑩的肉。
一口就塞到了嘴裡!敢這麽吃的人,真是令人欽佩。
很快,一股酸水就在口中爆裂開來,口水順著嘴角就要溢出,只見,他脖子一梗,嘎的一聲,連肉帶子兒給吞進了肚裡。
吐魯番的葡萄還沒熟啊!
好久過後,老頭兒渾身一抖,才驚呼道:“好酸啊!”
中年文士眉頭皺得更緊了,臉轉向一邊,不看老頭兒,仍然抬頭四十五度,胡須微微上翹,一句話也不再多說。
空氣中又多了某種東西,它的名字叫“傲嬌”!
老頭兒直樂得呵呵怪笑,他緩緩挪步到窗台,迎著明媚的驕陽,說道:“太陽耀眼,終歸西落,劫數在前,你不要選錯。”
中年文士低頭,眉毛一皺,愣了愣,心說:“不應景就算了,還他媽的不押韻!真叫人糟心啊!”
抉擇永遠是天才面臨的最大難題,你以為你能一眼看到頭,不會選錯,但最終導向的結果往往事與願違!
中年儒士的苦惱,傻瓜老頭兒又怎麽會懂呢!
……
李倓在樓下伸直了脖子, 一動不動地仰望。
樓上那道黑色的身影,如泥塑木雕,也一動不動,他仿佛一顆奇特的黑珍珠,鑲嵌在樓頂上方。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李倓就感覺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有一股熟悉的氣息,自靈魂深處溢了出來,在他體內慢慢滋生。
這種感覺實在很奇怪,說不清道不明,但卻感覺很真實。
閣樓塔尖,就在中年文士他們房間的頭頂,那個無人能攀爬的絕地,一位黑衣青年,如同一尊神祇,平靜地佇立著,他似乎在俯視著整個長安城。
他身體筆直,一身單薄黑衣,雙手自然垂下,發絲如瀑,一眼看過去,全身上下如墨汁潤染。
但是,唯獨臉上特別的白。
他獨立在閣樓的最高處,如同神靈,接受世人的膜拜。
李倓盯著黑衣青年良久,眼球巨振,一瞬間人世間的底色變成了黑白,像一副水墨畫卷,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李倓他自己和塔頂上的那尊神祇。
同時,他們的距離也在這樣詭異的變化中不斷拉近。
心臟的跳動不受控制地加快,像戰鼓一樣,在胸腔裡猛烈地震動,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如潮水般襲來。
李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猛地,一道銳利的目光射來,如同數道罡風,掃過李倓五髒六腑,穿心而過的感覺,叫人無處遁形,眼前一片黑暗。
李倓暈倒了!毫無征兆!
而塔尖上那道身影,仿佛從來也沒存在過一樣,無人注意到,他已經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