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差,這、是是是怎麽回事?這些人是、是誰?”
“你問我?”
楊瀚景大馬金刀坐在床上斜著眼看驛丞,臉上不著喜怒,聲調毫無起伏。
“稟報上差,小人等本該一個時辰前就起床為二位準備早膳,可不知怎的,竟一個個直到這時方才醒來,而且俱都頭疼欲裂渾身發軟,小的當即覺得大事不妙:這是中了蒙汗藥的征兆。小的唯恐有歹人對二位上差不利,急忙忙跑來查看,結果就看到。。。就看到。。。”
“就看到我二人沒死,是不是?”
楊瀚景的聲調還是沒有絲毫起伏,但話中透出的殺意卻淡淡彌漫開來,嚇得驛丞兩腿一軟,撲通跪倒。
“上差明鑒,這些刺客從何而來、何時而來,小的一概不知啊!上差饒命、上差明察呀!”
李天昊站起身走到驛丞面前,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詭異的笑了。
“你不知道?沒關系,我們不問你,問他們。”
問他們?死人還怎麽問?
驛丞連嚇帶迷糊,徹底懵了,李天昊楊瀚景卻不再搭理他,雙雙昂然邁步走出客房,下樓直奔驛站大門,並肩站好,冷冷凝望旭日初升的地平線。
遠遠的,晨曦中升騰起一陣薄薄的煙塵,逐漸變大,一隊騎兵出現在煙塵背後,向驛站疾馳而來。李天昊楊瀚景長身挺立,一動不動,看著那隊騎兵奔到了驛站大門前十丈,當先一個矮壯軍官翻身下馬,徑向二人走來。
是個熟人。
李天昊眯著眼抱拳拱手:“許副總兵,你帶著這麽多人馬前來,是有何公乾?”
許寧邊走上前邊抱拳回禮:“末將乃是奉了宋總鎮的將令,前來迎接二位欽差大人的。”
“我還以為,宋總鎮是讓許副總兵來看看我二人的屍首呢。”
“楊百戶這話從何說起?”
許寧眼睛頓時瞪圓了。
“許副總兵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何事?”
“二位欽差也看見了,本將剛剛趕到此處,腿還沒站穩,能知道什麽?這裡出什麽事了?”
“那就請許副總兵自己去看看吧。”
楊瀚景淡淡說完,就不疾不徐轉身走進院子,站在樓梯處冷眼看著許寧,許寧臉上表情迅速變化,大步流星噔噔噔衝上樓去,推開了那間房門。
一轉眼的功夫,許寧臉色鐵青走出門來,直向哆嗦成一團的驛丞逼去,走至近前,刷的一聲佩刀出鞘,架在驛丞脖子上厲聲喝問:“說!這是怎麽回事!”
鋼刀臨頸的驛丞臉如白紙,嘴巴顫抖著“許、許、許。。。”,根本說不出整話,兩腿突然像被打斷了一樣彎下去,整個人扔在地上,緊咬牙關,竟嚇昏過去了。
“你這廝竟敢詐死!來人,給我拖下去。。。”
李天昊抬手製止了要衝過來的幾名宣府士兵:“許大人,這人的表現不像是知道內幕的樣子,你就是活活打死他,恐怕也於事無補吧?”
“那依上差之見,又該如何呢?二位上差甫至宣府地界便遭遇凶徒行刺,這事兒傳到京師,聖上焉能不怒?末將奉命來接欽差,剛到此處就見到這番景象,如不查清,回去如何向宋總鎮交待?三名刺客均已斃命,死無對證,只有驛站中人可能知曉當時情形,末將不拷問他們,又去問誰來?”
“許大人,誰跟你說刺客均已斃命,死無對證了?”
“什麽?刺客尚有活口?”
許寧大驚,持刀便要衝回房間查看,被李天昊攔在了走廊上。
“許大人,你急什麽?急著滅口嗎?”
“上差這話,末將聽不明白!”
許寧大睜一雙豹眼瞪著皮笑肉不笑的李天昊。
楊瀚景緩步上前:“許大人不明白?那我就把話說明白些:刺客都死了,死透了,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刺客臨死前,卻留下了重要證供。”
許寧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譏笑:“二位上差不愧是京城裡來的,博學多才,竟連蒙古語都精擅,佩服!”
“許大人怎麽知道這三個人是蒙古人呢?”
“呵呵,二位上差有所不知,許某戍邊二十多年,和蒙古人打了半輩子的仗,慢說這三人是這副打扮,就算他們穿戴的是漢人衣冠,許某聞著味兒就能識破他們!”
“許大人果然沙場宿將,楊某也是佩服得緊,不過這三人留下的證供並非言語,而是未及銷毀的證物。還有,刺客不止三人,其還有同夥。”
“哦?他們的同夥潛逃了?”
“那是當然,許大人不見我二人的馬匹都被刺客同夥一並拐跑了嗎?”
“哎呦,這個許某還真是疏忽了。來人,牽兩匹好馬來給二位欽差大人騎乘!”
驛站前往宣府的官道上,李天昊、楊瀚景和許寧三騎並排在前,身後跟著三百名精銳騎兵。從朝陽初升,到日上三竿,宣府的城池輪廓已遙遙出現在視線裡。
“上差,刺客留下的究竟是什麽證據?”
“許大人別急,等見到宋總鎮,我們自會和盤托出,且請稍安勿躁。”
李天昊和楊瀚景臉色肅然站在宣府總兵府大堂內,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堂傳來,在許寧等一眾將領簇擁下,一名穿戴二品武官服飾的大漢疾如風火出現在他們面前。
“臣宣府總兵宋鑫,跪迎大明天子聖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來到堂上,宋鑫二話不說就跪下接旨,身後眾將齊刷刷跟著跪倒一片,本想著來個開場白的李天昊咽了咽唾沫,隻好打開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君國莫大於奉天,守成莫重於法祖;為臣之道,莫切於忠君而愛人。朕嗣承鴻業,惟天惟祖宗付畀,夙夜祗敬,勵精思理,不敢怠寧。
肇歲改元,與天下一新,爾文武群臣,皆祖宗所簡任,以遺朕者,其必有以副朕之望,據誠秉義,茂乃嘉猷,以輔予德。殫厥智慮,勤力不懈,以共乃職,爾惟懋哉!治民者悉心愛民,治軍者悉心愛軍。俾鹹享樂利用,副朕子惠群生之意,爾惟懋哉!端乃心,慎乃行,務忠厚而戒刻薄,務正直而戒邪枉,毋附下而罔上,毋肆已以虐人,毋作聰明亂舊章,毋黷貨利壞名節!
今有閣臣謝遷、劉健、李東陽劾世襲漢中侯、鎮朔將軍、宣府總兵宋鑫貪墨軍餉事疏,朕覽之不勝震駭。宣府者,九邊之首,京師門戶,所牽者事關重大;宋鑫者,世之虎將、代受皇恩,將印為先帝親授,可行此人神共憤之事乎?故而,欽賜北鎮撫司楊瀚景、李天昊代天巡狩宣府,察查此案,審明報朕,務使清廉之臣不至蒙塵、實心用事者不寒其心,不惟於我國家有賴,爾亦有顯,聞於無窮。弗是之率,而倍德慢禮,縱欲徇私,祖宗賞罰之典具在,朕不敢私!
欽哉,毋忽故諭!
正德元年二月二十五日”
“臣宋鑫接旨,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聖意加護,臣感激涕零!”
宋鑫站起身上前,從李天昊手中恭恭敬敬接過了聖旨,轉手交給身後的親兵,抱拳拱手:“二位上差遠道而來,一路飽受風塵之苦,宋某在後堂設擺了薄宴,給二位接風!”
李天昊和楊瀚景突然感覺到一陣無形的壓力:這是他倆時空穿越到明代以來,極罕見的在體型上全面遭到壓製!宋鑫當真稱得起“虎背熊腰”這句評詞,個子雖隻比他倆略高兩三公分,但在肩寬、腰圍、臂展、腿圍等多項數據上,全方位超越了他們,且不但強壯,動作還敏捷如一頭人熊,不見半點笨拙。
口中的話雖然客客氣氣,但舉目之間鷹視狼顧,煞氣逼人。
楊瀚景忽然想起了來之前聽到的一個傳說:宋鑫身為九邊總兵中的第一悍將,慣用兵器是一柄重達一百二十斤的镔鐵大刀,在馬上運使如飛,衝突敵陣勢不可擋。
此刻親見宋鑫本人,楊瀚景暗暗點頭:只怕那個傳說,不是空穴來風。
來到寬敞的後堂,正中擺著一張碩大的八仙桌,桌上堆滿菜肴,宋鑫滿臉歉意:“二位上差,宣府僻處苦寒之地,物產貧瘠,拿不出什麽好酒好菜,隻好請二位將就著用些,不周之處,尚請見諒。”
李天昊定睛細看,倒抽一口涼氣:“宋總鎮,你這還不是好酒好菜嗎?”
楊瀚景有些不解:“我看好像都是羊肉啊?”
“你個土包子懂得什麽?”
李天昊鄙夷的瞥他一眼:“宋總鎮今日給咱們設擺的,是全羊席!”
楊瀚景頓時也吃了一驚,這全羊席的大名他曾經聽說過,當年大比武他拿了冠軍之後,參謀長激動之下說話禿嚕了嘴,答應請他們全中隊吃一次全羊席。結果被一堆人追著起哄半個月,才一咬牙一跺腳,請他們去了當地最好的館子,擺了一桌全羊席。
偏偏他擺宴前一天,楊瀚景家有急事,請假回去了,這頓大餐沒有吃上。
不過據說,為了請這頓飯,參謀長把私房錢都拿出來了。
一名守備殷勤上前:“二位上差請入座,待卑職為您布菜。”
楊李二人坐在客位上手,宋鑫和許寧坐在主位相陪,一道道菜肴被轉到面前,布菜守備如數家珍。
“雲頂蓋、順風耳、千裡眼、聞草香、鼻脊管、口叉唇、上天梯、巧舌根、雙黃喉、胳膈肉、桃核囫、白雲花、玲瓏心、白頁肺、蜂窩肚、傘把頭、菊花腸、水珠子、棗泥肝、麒麟筋、鴛鴦腰、膽邦條、千層肚、呼狼蚤、銀絲肚、夾沙肝、拌淨瓶、羊雙膝、玻璃絲、天花板、娥眉元、西洋卷、羊子蓋、金錢尾......”
楊瀚景和李天昊耳朵都快聽累了,這個碎嘴子舌頭居然還不累,二人當場得出一個斬釘截鐵的結論:相聲,絕對不是誕生於清末民初,至少在明正德年間,就已有雛形了。
不信你來聽聽這段貫口!
李天昊忍無可忍打了個手勢:“這位兄弟,辛苦你了,我二人遠道而來,確實饑餓,還是先吃幾口吧,不然等你報完,我們怕是餓死了!”
宋鑫哈哈一笑,揮手示意這位貫口守備退下,對身邊親兵吩咐道:“去把先帝禦賜的金華醇取來。”
不一會兒, 兩名士兵用扁擔擔著一隻酒壇來到堂上,酒壇封口上的黃布,顯示著這酒的來歷。
給席間眾人斟滿酒碗後,宋鑫端碗起身,面向酒壇拜了三拜,正色對李天昊楊瀚景說道:“二位上差,這壇酒是弘治十二年,本鎮奉旨上任宣府之前入宮謝恩時,先帝禦賜的。當時先帝對我說,這壇酒希望我打了勝仗再喝,先帝卻又說,他希望我永無機會喝上這酒。今日思之,先帝期盼之殷切、用心之良苦,宋鑫心中、心中。。。”
說到動情處,六尺高的彪形大漢竟然落下淚來。楊瀚景李天昊見狀也隻好放下酒杯做出一副悲戚的樣子,哭是哭不出來的,他們和老皇帝飯沒吃過酒沒喝過窯子更沒一起逛過,連面都沒見過,哪有什麽感情?跟如今的小皇帝,那可就不一樣了。
他們瞎琢磨這功夫,宋鑫總算是不哭了,他高舉酒碗:“二位上差,今天你們奉皇命巡狩宣府,便如聖駕親至,我所以打開禦賜瓊漿款待二位,在你們離開宣府之前,咱們務必飲盡這壇中酒!”
李天昊和楊瀚景聞言一起翻了翻眼皮望向那隻酒壇——需要兩名身強力壯的士兵合力才能抬來的酒壇,你猜有多大?
他們對這位宣府總兵的認知當即又多了一層:打起仗來像熊一樣、喝起酒來像牛一樣!
輸人不輸陣!當年在軍隊裡的時候,有兩種比拚誰都不願意輸,一是軍事技能、二是喝酒。
李天昊深深吸了口氣,楊瀚景則默默往嘴裡塞了一大塊烤羊肉。
宋鑫,咱們的第一次較量,這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