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旗總免禮,你從京師來,姚千戶安好嗎?”
“千戶大人一切都好,謝宋總鎮惦念。”
“哈哈哈,應當的,本鎮與姚千戶是老相識了,弘治十五年他奉旨巡視宣府,我二人一見如故,很是痛飲了幾場。”
“千戶大人也對卑職提起過此事,特意命卑職務必代他當面問候宋總鎮無恙。”
“好,好的很,勞姚千戶記掛了,本鎮能吃能睡,蒙古人近日又不曾來討人煩,還能不好?此次王旗總來到宣府,是找二位上差有公務嗎?”
“正是,卑職奉命來傳口信給李百戶和楊百戶,請總鎮大人借後堂一用。”
“鎮撫司的機密公務我等省得,出口入耳皆不得泄露,三位盡管請吧。”
王注和李天昊楊瀚景轉入後堂不到一炷香時間,回到了大堂。
“總鎮大人,口信已然傳完,卑職歇息一晚,明日便返回京師複命去了。”
“王旗總奔波辛苦,本鎮有件薄禮,煩請你回京之時交給姚千戶。”
“宋總鎮放心,卑職必然妥善帶到。”
“已快到午時了,季霖,安排酒宴,本鎮為王旗總接風洗塵。”
“末將遵命。”
石廣生答應著走出大堂,和王注擦身而過時兩人互相微微點頭示意,任何旁人見了,都只會當他們是初次見面,有誰能想到這是同門學藝近十年的師兄弟?
石廣生安排完午宴之事走出後廚,行至總兵府一條幽靜的後巷時忽然停住了腳步,面帶笑容望向前面前的圍牆:“王注師弟,怎麽是你?”
王注的身影從牆頭上一躍而下,滿臉喜色快步迎向石廣生。
“大師兄,一向可好?”
“我還好。早聽聞你入了鎮撫司當差,沒想到今天會來到宣府。”
“大師兄不瞞你說,小弟來宣府之前先去了灤南,見到了師父他老人家。”
“真的?父親身子骨還健朗嗎?”
“師父精神矍鑠清健如昔,只是時時想念大師兄,尤其是想念我那大侄子。哦對了,我離開灤南時,師父命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石廣生接信展開閱讀之後,面帶沉思之色。
“大師兄,師父信裡說了什麽?”
“父親想念孫子,讓你嫂子帶著孩子回灤南老家暫住些時日。”
“這是好事啊,嫂子若帶侄兒回灤南,小弟願一路護送。”
“那正好辛苦師弟一趟了,你且在此遷延一兩日,女人家帶著孩子出門,要準備的物什恐怕不少。”
他們師兄弟正在親熱敘舊,石廣生臉上忽然神色微變,目光緩緩投向小巷盡頭。
楊瀚景背著雙手攸然出現,微笑著走向二人。
“沒想到石參將在我鎮撫司居然還有位師弟?真是巧的很啊、巧的很。”
石廣生不動聲色:“王師弟早已藝成出師,我們近十年沒有見面了,今日再次巧遇,石某也沒想到。”
“石參將還要如那日百般推脫時的說辭一樣,稱自己不會武功嗎?”
楊瀚景的表情頗為玩味。
石廣生鎮定依然:“末將雖然自幼學了些拳腳,多年來也早就荒廢了。”
“可惜啊可惜。”
楊瀚景搖著頭走到石廣生面前:“形意門掌門石老爺子的獨子,武功竟然荒廢了,豈不是整個武林的損失嗎?”
石廣生眼神飛快的朝王注瞟了一下,迅速恢復如常,王注卻瞬間漲紅了臉,張張嘴看看石廣生,又轉向楊瀚景,面露哀怨之色。
大哥,幾個意思?不是說好了不賣我的嗎?
對不起了兄弟,這個劇情不能提前泄露給你,你就委屈一下吧。
楊瀚景咳嗽一聲,自顧繼續說。
“我還可惜的是,我本一片真誠之心,卻換不來石參將同樣的真心,不瞞你說,我心裡不是滋味啊。”
“楊上差何出此言?”
石廣生臉上無波無瀾。
“不知那晚石參將夜入我房中,是想跟我說什麽?”
楊瀚景已走到石廣生咫尺之距,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沉聲發問。
他的面前,依然是一片死水不驚的深湖。
“末將聽不懂楊上差的話是什麽意思。”
楊瀚景轉過身去長長吐了一口氣:“那我換個問題吧:石參將,宋鑫一夥貪墨之事,你到底涉入多深?”
王注覺得呼吸有些滯重,他沒想到楊瀚景猝然發難,直接圖窮匕見。
直到此刻,石廣生甚至眼皮都還沒跳動一下。
“楊上差,你奉旨來查所謂的貪墨案,宣府眾將自然在你眼中個個都是疑犯,那也沒什麽稀奇。只是楊上差若無憑無據就言之鑿鑿指斥宋總鎮夥同部下貪墨軍餉,甚至對末將虛言恫嚇,大行無中生有之能事,只怕說出去,有違朝廷的法度吧?”
“有違朝廷法度的,是楊某?”
楊瀚景眉毛一揚,凜然看著石廣生。
石廣生也在看著他:“是誰違法,詳查之下自會水落石出,不是末將和楊上差互爭口舌之利便可見分曉的。”
空氣驟然緊張,旁觀的王注咽了口唾沫。
一邊是上司,一邊是師兄,王注此刻深切體會到了左右都不是為難了自己這句話,雖然他既不知道張學友,也沒聽說過鄭中基。
楊瀚景凝視對方許久,忽然轉身快步離開,走到巷子口時,一個不大卻很清晰的聲音扔了回來。
“石廣生,我等著你。”
直到楊瀚景的身影完全消失,石廣生的眼皮才第一次抖了一下。
“大師兄,我...”
王注呐呐的上前想解釋解釋,但卻不知該怎麽說,躊躇間忽見石廣生露出微笑的臉,不由恍惚了一下。
“王注師弟,多謝了。”
王注一瞬間迷糊了:師兄不怪我,還要謝我?
再轉念一想:哦,這是謝我護送嫂子和小侄子回灤南老家。
他連忙低頭謙辭。
“師兄肯不見怪,我就感激不盡了,護送嫂子的區區小事,又何必...”
王注的台詞念到一半抬起頭,才發覺石廣生早已消失在小巷出口,就是剛剛楊瀚景消失的那個地方。
楊瀚景來和石廣生攤牌,李天昊則另有任務:去欲仙閣,接方蓓,她的大姨媽總算是走了。
本來方蓓一聽說李天昊要來接她,嚇得拚命推拒。她一個青樓女子,有多大造化敢讓堂堂欽差親自相接?奈何李天昊不容分說,一定要去,還堅決不讓總兵衙門派人跟隨,自己趕著馬車直奔欲仙閣而去。
在負責傳話的總兵府親兵看來,這就是個色鬼的猴兒急失態,隻當個笑話看,就連宋鑫聞報之後也是一臉奸笑。
宋鑫不止在笑李天昊的舉動大**份,他還是因自得而笑:看來選的這個叫蓓兒的小妮子確實有些手段,才三天就把李天昊迷得神魂顛倒,進展如此順利,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們當然都不會想到,李天昊之所以堅持如此,只是為了找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去再探欲仙閣。
上次來是半夜偷窺,還遭遇了意象不到的強敵,險些暴露行藏,這次青天白日悠哉悠哉趕著馬車大搖大擺進了欲仙閣的大院,李天昊終於可以從容放眼觀察一下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宣府城著名旅遊景點了。
現在是巳時二刻,由於這裡的職業女性們特殊的工作時間,大多數人都是剛剛起床甚至乾脆還沒有起床,院子裡疏疏拉拉只有幾名清掃的奴仆,李天昊把馬車趕到一個空曠處,坐在車轅上故作無意的抬頭掃視這座一主二副的三層樓房。右側那座副樓他幾天前的晚上來過,遭遇蛇女的樓梯拐角落進李天昊眼簾,他扯下一根狗尾草咬在嘴裡,凝望那個位置,暗暗運了口氣。
一個老鴇子模樣的中年女子帶著探尋的眼神走了過來。
“這位客官,您是?...”
她之所以沒有理所當然的把李天昊認作是車夫,是因為絕沒有一個車夫會穿得起他身上這件緙絲華服。明代對於著裝有著嚴格規定,想穿好的不是有錢就行,大明律載有明文,商人不得穿著紵羅綢緞,李天昊這件衣服必須是有官職或爵位的人才能有資格穿並且穿得起。以此而論,他至不濟也得是個官宦人家的大管家,而這種身份的人,一般的青樓無論背靠多大的保護傘,輕易也不敢得罪。
“有勞通知一下蓓兒姑娘,我是總兵府派來接她的。”
李天昊微笑著點頭自我介紹。
“哦哦,您請稍等,我這就去叫她。”
老鴇子轉身就往樓裡跑,方蓓這段時間被總兵府的大人物包了的消息早已盡人皆知,他們豈敢怠慢?
等待女人收拾妥帖,大約是這世上最耗時的幾件事情之一,方蓓當然不敢讓李天昊等太久,但僅僅是常規的梳妝打扮,也得小半個時辰。李天昊趁此機會檢視著周圍的環境,不防一陣困意襲來,不由自主伸了個懶腰。
伸出去的雙臂還沒有收回,李天昊驟然覺得後背冒出一股涼意,那感覺就像走在雜草叢中忽然聽到蛇行的悉悉索索聲。
你看不見它,但你知道它就在那兒,在冷冷的看著你。
李天昊的頭慢慢轉向涼意襲來的位置,在西側廂樓的二樓樓道木欄邊,一雙眸子正望著他,很久很久,都沒有眨動一下。
回望這雙蛇一樣的眼睛,李天昊第一時間確鑿無疑的篤定,他見過她。
她就是那個蛇女。
這世上可能有另一個樣貌相似的人,但絕不會再有一雙類似這樣的眼睛。
女人雙肘架在樓欄杆上支著上身,身體彎成一張弓形,曲線健美舒展。這個姿勢如果別的女人做出來,會讓人覺得嫵媚誘人,但是她做出來,卻隻讓李天昊心底陣陣生寒。
因為他很清楚,那雙修長健美的腿,可以輕易踢斷男人的肋骨;那雙纖直有力的手臂,可以隨便扭斷男人的脖子。
蛇女依然面無表情的盯著李天昊,就像毒蛇在盯著獵物,李天昊被盯得忽然覺得胃裡有點不舒服,幾乎要低頭嘔吐。
幸好這時,方蓓抱著一隻大包袱出現在蛇女的身後,小聲說了句:“姐姐早。”
蛇女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去看方蓓,只是微微向前傾斜身體,讓出一個容方蓓通過的空隙,眼睛始終冰冷凝視著李天昊,一眨不眨。方蓓快步走過,轉身恭敬再道一句“多謝姐姐”,沿著樓梯小步下樓,徑直來到馬車前,對李天昊甜笑。
“竟勞動大人親自來接,奴家真是要折壽了。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啊?小蓓你收拾妥當了?上車,咱們走。”
李天昊如夢初醒,接過方蓓的包袱放進車廂,再把她扶上車,馬鞭一抖調轉車頭,駛出了欲仙閣大門。
車行百步之遠,背後涼意仍在,李天昊回頭望去,見那名蛇女還趴在原處,遠遠遙望馬車離去的方向。
直到確定她已經看不見自己了,李天昊才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從離開欲仙閣,李天昊似乎一直就很冷,所以他一刻不停的在運動取暖,方蓓被他沒完沒了的花式折騰搞得嬌呼不止,胸前那隻暗紅色的蝴蝶飛呀飛、飛呀飛,整晚都不曾止歇。
窗外已經現出魚肚白,徹底把自己掏空的李天昊才轟然倒在床上, 同樣也已精疲力竭的方蓓隻得趕忙幫他蓋好被子,擦去湍流不止的汗水,伏在他懷裡輕聲抱怨。
“大人這是幹什麽呀?就算不肯憐惜奴家,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這種事如若無度,最傷的還是你們男人呐。”
李天昊輕輕喘著氣把方蓓擁進懷裡,輕吻她的耳垂,啞聲道:“小蓓,對不起。”
方蓓失笑:“大人這麽說,奴家可擔待不起,我只是希望大人保重身子,蓓兒就在這兒,隨您想要就要,乾嗎像是吃完這頓就沒有下頓的野狼一樣啊?”
李天昊滿含歉意捏著方蓓可愛的蘋果臉點頭微笑,忽又話鋒一轉:“小蓓,今日我去欲仙閣接你時,樓上的那個女人是誰?”
“她呀?是善奴兒姐姐,我們欲仙閣的頭牌。”
“她就是善奴兒?”
“沒錯啊,善奴兒姐姐豔名遠播,號稱塞北第一美女,遠近慕名而來找她的客人可多了,還有從京師來的呢。”
李天昊輕輕點頭摟緊方蓓:“小蓓,累壞你了,快睡吧。”
“大人也累了,咱們都盡早睡吧。”
方蓓笑得一如既往的甜,小腦袋扎進李天昊懷裡,閉上了眼睛。
須臾之間,細小的鼾聲就響了起來,李天昊今晚活像打了雞血,小丫頭體力早已耗盡,入睡極快。
李天昊卻睡不著,直勾勾看著窗外微明的天際,心中猶如壓了一塊石頭。
善奴兒,蛇女。
蛇女,善奴兒。
李天昊,你遇到對手了,真的遇到對手了。